“我们把案件分三类,即不明案件、已决案件和可疑案件。据我所知,这起案件完全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即使看了监控视频,也没能找到泰勒先生跌落的原因。”
“有证人的证词。”萨利姆提醒他。
“什么证词?”霍桑问道。
麦考伊瞥了萨利姆一眼,也许有点恼火,因为他被一个下级反驳了。“就在摔倒前,泰勒喊了句‘小心!’有不少人听见了。”
“有人撞到他了?”
“要很使劲,才会把他推到那个位置。他几乎是垂直坠落到轨道上的。还有,当时有不少喝得酩酊大醉的乘客。人们看了足球比赛后的样子,你是知道的。”
“他会不会是被人故意推下去的?”
“没人发现可疑人员。他们只是听到他喊了一声,然后就掉下去了。我们有监控,你自己看吧。”麦考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他把它转过来,方便我们看到屏幕。同时,他解释说:“到车站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维多利亚线的阿尔法·维克多。他们很快就把图像下载给我了。多亏了他们,我们才追踪到他去星巴克和书店的影像。我们看着他走到车站。”
“他是从哪儿过去的?”
“他从海格特站上的地铁。”
海格特地铁站,这不可能是巧合。
“这里……”麦考伊按下了按钮。
电视和大屏幕显示的影像模糊不清,画面颗粒感重,仿佛镜头上沉积了一层灰尘。摄像头的位置太高,而且角度倾斜。画面颜色很暗淡,有点不协调。利兹足球队的队服是藏青色和金色相间的,画面上则变成了落日色和法式芥末色。格雷戈里·泰勒死得相当普通,没有任何艺术性或刺激感。一下就结束了。
一开始,我看不见火车,只有一大群人在周围转来转去,其中很多是球迷。
“那是泰勒。”麦考伊说。
果不其然,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沿着站台的外侧走着,离边缘很近,但又不至于让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慢慢走着。影像没有声音,他的身影很小,又离得很远,看起来,他在礼貌地请求让路。然后三件事几乎同时发生了。格雷戈里·泰勒从视线中消失了,人群攒动,紧接着,鲜红的维珍列车出现了。一般肉眼看来,列车进站的速度并不快,但在影像中,列车瞬间就能到达屏幕的边缘。然后格雷戈里摔到了轨道上。他背对着镜头,所以即便我们能看到他的身影,也不可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像笔刷在画布上一刷而过,他一头栽了下去,又一次消失了。列车继续无情地前进,轧死了他。几秒钟后,人们才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人群迅速后退,形成一个烈日风暴般的图案。很容易就能想象出现场的尖叫声。
“这些是火车前部的摄像头拍的。”麦考伊说。
从司机的角度看同样的画面,铁轨向前延伸,等候的乘客在右侧。然后有什么东西——可能随便什么——从影像中闪了出来。那是格雷戈里·泰勒生命的最后一秒钟。司机可能踩了刹车,但列车没有减速。
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去。
麦考伊合上笔记本电脑。“国王十字车站的管理员允许我们将尸体送到最近的太平间。我已经把档案交给了死亡调查组,事后肯定会有调查。但老实说,我看不出任何犯罪的迹象,百分之九十是一次事故,一次普通事故。”
“他有仇家吗?”萨利姆问道,“这就是你们调查这起事故的原因吗?”
霍桑说:“他可能与第二天发生在汉普斯特德的谋杀案有关。”
“好吧,至少你可以把他从嫌疑人名单上划掉了,”萨利姆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们离开办公室,来到大厅。一呼吸到新鲜空气,霍桑就点了一支烟。我可以看出,他正在反复思量刚才听到的一切。我常常觉得他就像一位即将有重大发现的科学家,或者一个即将打开墓穴的考古学家。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激动和兴奋。
“你是怎么想的?”我问道。
“他去过海格特。”
“也许他来伦敦见戴维娜·理查森。”
“或者理查德·普莱斯。从海格特可以步行去他们任何一人的住处。”
“是的,这不可能是巧合。他几乎死于谋杀案发生前的二十四小时内。”
“你说得对,托尼。这不是巧合。”
他默默地抽着烟。尤斯顿是伦敦环境最恶劣的车站之一,四周都是快餐店和混凝土建筑。站在这儿,我都觉得自己肮脏不堪。最后,霍桑开口说道:“英格尔顿。”从他的语气听来,他以前应该去过那里,而且他并不喜欢。
“怎么了?”
“你现在忙吗?”
“你明明知道我很忙。”
“我们必须去那儿。”霍桑的语气再次证明,他似乎不是很想去。
他抽完烟,我们走进售票处,买了次日的票。
注释:
[1] PUT是Person Under a Train的缩写。
第十章 约克郡的英格尔顿
第二天我们在国王十字车站见面的时候,霍桑的心情不太好,当然这很正常。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态度也往往很冷漠、令人生厌,甚至粗鲁至极。我经常认为他调查谋杀的时间太久了,被传染了反社会情绪。有时我怀疑他不仅仅只是在扮演一个难搞的侦探……而是本来如此,就像他永远不变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装。为什么他不愿意透露任何私事?为什么他从来不谈论他看过的电影、见过的人、周末行程,或者除了公事以外能拉近我们距离的事情?他在害怕什么?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这次约克郡之行能有机会打探出点什么。毕竟,我们会在一起待至少四个小时,也许可以边喝咖啡,边吃培根三明治,好好聊聊,加深一下感情。会有机会的。火车发动起来,他弓腰坐着,忧郁地凝视着窗外。他的举止、那双锐利的棕色眼睛,还有他随身携带的那个小巧的老式手提箱,都让我想到了在战争中流亡的孩子。当我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时,他只是摇了摇头。顺便说一下,我买了头等座。因为我要工作,我想霍桑也会乐意拥有足够的私人空间。但他显然没有注意到。
很明显,他不想离开伦敦。十分钟后,列车加速穿过北部郊区时,他仍然盯着变得越来越小的公寓和写字楼。中间的绿地似乎让他惊醒,我突然想到,除了在肯特郡待了一天,我们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我从未见过他穿牛仔裤或运动鞋,他会去锻炼吗?我很想知道。
一个收票员走过来,我想利用这段间隙会会他。“你很安静。”我温和地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我很期待在乡下待几天,出去可真好。”
“你去过约克郡吗?”
“我曾在那里上大学。”
他对此了如指掌,我的一切他都知道。所以这个问题一定另有所指。仔细想来,他的声音中似乎有一丝烦闷,我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
“你不喜欢约克郡?”我说。
“算不上喜欢。”
“为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我在那儿待过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
“这不重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平装书,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示意谈话结束。我低头一看,他拿的是一本阿瑟·柯南·道尔的《血字的研究》。“这是你读书俱乐部要读的吗?”我问。
“没错。”他还有别的事想告诉我,但是火车又行驶了十英里以后,他才说出来,“他们想让你来参加下一次读书会。”
“谁?”
“读书俱乐部。”我大概看上去很茫然,于是他又补充道,“你的上一本小说写的是关于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他们想了解你的想法。”
“当然可以,”我说,“我只是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我是说,只有你认识我。”
“好吧,但我没有告诉他们。”
“我敢肯定是你说的。”
霍桑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得出他要抽烟。“你走进大楼时,有人看见过你。”他解释道。
“在河苑?”
“是的,在你乘电梯上来的时候。”
我记得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还有我在一楼遇到的一对夫妇。我偶尔上电视,我的照片也在书的封页上,他们可能认出了我。
“他们让我邀请你。”霍桑说。
“你担心的是这个吗?我很乐意去。”
“我是担心你去了说什么。”霍桑打开他的书开始读。
同时,我拿出一支笔开始写我的剧本。在《向日葵》这一集中,弗伊尔的任务是保护一名战争结束后住在伦敦的前纳粹分子,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法国发生的一场大屠杀。像往常一样,剧集出现了制作问题。我写到一个高潮,血腥处决是在一片灿烂的金色向日葵花田执行。但十月的英国,哪里都没有向日葵。塑料花的效果不理想,计算机生成影像又太贵。但到目前为止,我又一直拒绝将题目改为“防风草”。
我们在利兹转车,从那时起,我开始被越发美丽的乡村吸引。车站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景色也越来越美。到达加尔格雷夫和哈利菲尔德时,我们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也许是托尔金想象中的世界:秋天的阳光洒满大地,翠绿的山丘上点缀着干石墙、树篱和羊群,绵延起伏,非常美丽。这让我很纳闷,为什么我每天都要花十个小时待在城市中心的一个房间里?明明只需几个小时的路程就能看到这一切。
霍桑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反应,一直在读他的书,望向窗外时也阴冷沉默,仿佛他最恐惧的事情正在发生。我猜他童年的一段时间在这里或附近的某个地方度过。他说他在约克郡待过“一段时间”,但是他至少在伦敦住了十二年。他住在间士丘,有个十一岁的儿子,所以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现在肯定不想待在这里,看到他如此坐立不安,我觉得很有趣。
列车驶入里布尔德,一个似乎没有理由存在的小车站,这里除了车站本身和一个酒店,几乎没有其他的建筑。我们就在这里过夜。这一站只有我们两人下车,火车开走了,把我们留在一个长长的空站台上,只有一个人影在远处等待我们。霍桑在伦敦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安排,我知道他已经和当地的洞穴救援队取得了联系。那个在等我们的人叫戴夫·加利万。查尔斯·理查森在长路洞失踪时,他是值班班长,是他发现了尸体。
我们朝对方走去。风景如此辽阔,车站如此荒凉,让我想起了电影《狂野西部》中牛仔们准备枪战的情景。走近后我发现戴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英俊男子,他身体结实,肌肉发达,一头浓密的白发。户外生活使他面色红润,尤其是在天气极端的约克郡山谷。
“你是霍桑吗?”我们一碰面,他就询问我们的身份。
“是我。”霍桑点点头。
“你想办理入住吗?需要先去厕所之类的吗?”
“不需要。”
“那我们走吧。”
没人问我,但我并不惊讶,我怎么会有所期待呢?
英格尔顿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村庄,却努力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不那么吸引人的普通小镇。它可能建在一个曾经的采石场边缘,台阶和观赏花园都很陡峭,向下延伸,所以当我们沿着大街行驶时,比下面许多房子的瓦片屋顶和烟囱都要高。一座废弃的巨大高架桥延伸出来。看着它,我想到了那些曾经为此汗流浃背、辛苦劳作的建筑工人,不知他们是否想过,将来有一天这会被当作一道美丽风景。我们经过了一家咖啡馆和两家专营洞穴探险书籍和设备的商铺,然后,一个与周边建筑格格不入的大型疗养院映入眼帘。可能是因为刚刚提到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我想起道尔的母亲曾经住在附近,他本人也经常来这里。
苏珊·泰勒住在离山顶大约两分钟路程的一栋房子里,房子已有损坏,有一扇新式前门,双层玻璃窗,一个温室从后面凸出,非常难看。很明显,开车穿过英格尔顿时我就发现,这里的居民中鲜有人在意建筑物是否精致。这座房子墙壁坚固,方方正正,显得很有男子气概,现在却只有一个寡妇和她的两个小女儿居住。夏洛蒂·勃朗特很可能会把它作为一部小说的背景。当然,要先去掉那间温室。
戴夫·加利万敲了敲门,没等应答就开门走了进去。我们跟着他走进了一个敞亮的地方,房间的地板上简单地铺着剑麻垫,花瓶里插着干芦苇,墙上贴着洞穴和裂缝的照片。另一边,一扇门通向客厅,里面有一架立式钢琴和壁炉,壁炉上有很多干花。一只猫躺在地毯上睡着了。我们转向另一条过道,进了厨房,苏珊正站在那里等我们,手里拿着一把大刀。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危险”。事实上,她正在准备晚餐的蔬菜。她面前摊着大块的胡萝卜和土豆,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用刀从案板上把菜推进砂锅里。
五天过去了,她仍然处在震惊之中。她不仅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整个世界。她没有了笑容,甚至连我们进入房间都几乎没注意到。她脸型方正,肤色和肤质都像潮湿的黏土,头发枯燥,了无生气。穿的裙子不是太长就是太短,反正看上去很不合适,裙长到小腿,显得腿又粗又壮。加利万带我们进来时,她没有说话,但我一眼就能看出,她并不希望我们出现。
“苏珊,这是霍桑先生。”加利万介绍道。
“哦,好的。你们要喝点茶吗?”
我不知道这是要给我们准备茶,还是预示她对接下来的事情不感兴趣,但她漠然的语气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令我吃惊的是,霍桑轻快地回答道:“一杯茶。谢谢,泰勒夫人。”
“我来沏茶。”加利万走向水壶,他显然对厨房很熟悉。
苏珊放下刀,坐在餐桌旁。她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很显老。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告诉我们她已经受够了。我们坐在她对面,她第一次打量着我们。
“希望这不会花太长时间。”她说,带着浓重的约克郡口音,“我必须准备晚餐,女儿们很快就从学校回来了,这一周已经很艰难了,我不想让她们看到你们在这里。”
“请节哀顺变,泰勒夫人。”霍桑说。
“你见过格雷格[1]吗?”
“没有。”
“你也从来没见过我,所以不要用你的同情来烦我,没用的。”“我们想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你知道他的事,他掉进了火车底下。”
霍桑看上去怀有歉意:“这可能不是简单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