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立马讨论开来。原来,在很多问题上,六年来并未达成共识。
一派认为,这个装大蝌蚪的瓶子是犯罪嫌疑人带来的。西沟的小水沟里没有这种大蝌蚪,但是在上游暖和的地方有这种大蝌蚪。犯罪嫌疑人以可以带孩子们抓大蝌蚪为名,诱骗孩子们上山。孩子们很着急去抓大蝌蚪,所以没来得及穿袜子就跟着走了。
另一派认为,山上没有水源,如果以抓大蝌蚪为名,不该带孩子们上山。而装大蝌蚪的瓶子仅是个偶然的存在,有可能是孩子们在河边捡的,也有可能是这个瓶子在案发前被人扔在窑洞里,因此与本案没有什么直接关联。
关鹤鸣调动起了大家的积极性,紧接着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孩子们是被引诱上山的,还是被胁迫上山的?这个问题必须研究透,对于进一步识别嫌疑人的身份特征很关键。”
又是一番热烈的争论。
一派认为是胁迫上山,三个小孩从沟底被胁迫。她们的鞋里有泥有水,说明是在很慌乱的情况下连泥带水地把鞋穿上了。
另一派认为是引诱上山,因为从捞蝌蚪的小河沟到窑洞之间,没发现三个人掉落的物品,说明是和平上山。
整个会场就像在举行一场辩论赛,正方、反方各不相让。
中午休息的时间很短,大家迫不及待地吃完饭,又回到了会场上。
越是有争议的问题,就越是想辩出个子丑寅卯。谁都想根据自己占有的证据说服对方,因为他们正经历着挫折,努力想找出阻碍他们拨云见日的根源。
关鹤鸣不动声色地听着双方的争论。
会场上的声音渐渐变小时,他不失时机地把大家的火力吸引到了新的问题上:
“在提取到的唯一一段视频里,两次在画面中出现的男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邱实会同几省的视频侦查人员一起研究,刚刚有了结论。”
邱实左手把一沓纸从桌子的左上角拿到面前,右手夹着黑色签字笔,抬起头,看着大家说:“案发当天的监控视频上显示,有一名男子跟着三个女孩往下沟方向走,之后折返,又出现在画面中。三个小时后,有一男子从沟底上来。由于画面不太清晰,较难判断是否为同一人。如果是同一个人,可以推测出这个人是在小女孩下到沟里三分之二时折返回来的。
“昨天,我和视频侦查方面技术先进的南京、长沙、重庆公安机关连夜研判。今天中午,经过讨论,大家得出结论,两个时段认定为同一人。依据是,衣着特征符合。上衣、裤子均为深色,上衣敞开,里面的衣服是浅色。身高一致,体态相似,左肩挎着包,摆动不明显。左脚步幅比右脚大,左腿步伐频率比右腿快零点八秒。”
听完邱实的话,关鹤鸣果断地说:“是不是同一个人的问题,以后不再讨论了。那么,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犯罪嫌疑人?大家是怎么认识这个问题的?”
针对这个问题,也出现了两种声音。
一派认为就是他。他显得十分犹豫,在时间上有与小女孩相遇的可能。
另一派认为不一定相关,因为这个人如果能碰上小女孩,也应该能遇到下沟砍木头的严姓父子俩,但严姓父子称没有看到过这个人。
关鹤鸣端起杯子,好像要喝水,可又把杯子轻轻地放了下来。他接着提问:“刚才可光局长叙述的作案过程,大家还有什么不同意见或者想补充的?”
关于窑洞里面的活动过程,大家辩论得更加激烈。
有人说,在中窑可能有个语言交流的过程,但是小窑才是性侵和杀人的地方。理由是杨晓春的血流线路,不支持有拖拉过程。也许她在小窑洞里还没死,于是犯罪嫌疑人把瓶盖塞进她嘴里,然后窒息死亡。
也有人说,中窑有杨晓春的血迹,从形态上看,是躺在那里流的。并且,从中窑到小窑有拖拉的痕迹,说明有人想要脱逃,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性格比较倔强的杨晓春。在搏斗中,犯罪嫌疑人把瓶盖捅到她嘴里,无意中把她杀死了。与杨晓春相比,犯罪嫌疑人对另外两个孩子的约束力更强。
罗牧青看着关鹤鸣,暗暗地佩服他的洞察力。这些问题貌似平常,却每一个都戳中要害。原来,有这么多问题没有统一认识。也许正是这些没有彻底解开的谜,阻碍着“4?19”专案组的前进步伐。
关鹤鸣听得非常认真。
她一眼望过去,看不太清楚,他似乎在笔记本上画了很多图形。
听了大家的意见,关鹤鸣又接着问道:“对于现场过道上的两个烟头,你们有什么看法?是不是犯罪嫌疑人的,这一点有没有统一的认识?”
大部分侦查员认为烟是在作案后吸的,表明犯罪嫌疑人作案后稳定了一下情绪,并开始思考逃跑的路线和方式。
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认为一根是在杀人前吸的,一根是在杀人后吸的,说明犯罪嫌疑人比较成熟老练,心理素质好。
一片云挡住了阳光,会议室里的光线暗了下来。过了一小会儿,阳光又慢慢散了进来。不过,这时候的太阳已经西斜,傍晚即将来临。
大家的情绪达到一个空前的高点之后,突然就停在了那里。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关鹤鸣的脸上。
问了这么多问题,他总该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吧!
一切就像是顺流而下,关鹤鸣收到了信号。他端起银色的不锈钢水杯,吹开飘在上面的茶叶,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后说道:
“对案件有不同的认识,这在案发初期是正常的。但是,如果案发六年了,还有这么多问题不能统一认识,这其实就是一种阻力。我刚才问的这些问题,有的是关键的,必须弄明白,一点儿也不能含糊;有的是无关紧要的,大家一定不要纠缠于此。带着不必要的疑问去工作,有害无利。”
他那犀利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每一张脸,他依旧十分镇静地说:“我知道,你们很想听听我对每个问题所下的结论。实话实说,这次我下不了结论。下次来,会再说到这些问题。下一步,你们做什么工作呢?你们在排查上下了很大功夫,应当继续研究怎么把它用对了、用好了。另外,这个案子,我现在肯定地告诉你们,不要再往外跑了,就在本地查。以案发地点为中心,以五公里为半径,做个方案。看看怎么能把人找全,一个不漏。”
这一席话,让专案组成员的心里五味杂陈,既给了希望,又让他们有某种失落。
如果人真的就在这个五公里的包围圈里,那这么多年天涯海角地奔波,岂不是毫无价值和意义吗?
其实,关鹤鸣故意闪过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那就是犯罪嫌疑人是不是年龄偏大。
这是一个决定侦查方向的问题。关鹤鸣知道,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4?19”专案组。当时的高层指挥员定的方向是“年龄偏大”,但也有不少人并不认同这个观点。这势必造成在排查时无所遵循,漏排在所难免。
吃完晚饭,关鹤鸣给还在北湖的朱会磊打了个电话,问他是否没有检验到精子,就能充分证明嫌疑人的年龄偏大。
朱会磊说:“这个不一定。具体到有没有精子,判定是很难的。不是说没有检验到,就是没有。而且,根据有没有精子来判断年龄,也是不科学的。如果物证保存着的话,我到祥县的时候再检一次。”
关鹤鸣询问芳城的物证检验情况时,朱会磊说:“明天上午就能全部做完。目前出了一部分数据,还需要进一步比对。”他虽然没有把话说得太满,但从语气里能够听出,还是有所收获的。
犯罪嫌疑人又是如何逃跑的呢?
这也是关鹤鸣关心的问题。如果能知道他的逃跑路线,就能把作案过程完整地串起来,知道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等于有了一个更具体的范围。
根据走访,有当地群众说,在案发当天下午两点多,见过一辆红色摩托车从那里经过。但是,追到污水处理厂时,由于距离太远,警犬十分疲乏,已经不兴奋了。因此,无法确定他逃跑的方向和使用的交通工具。
关鹤鸣还是想找到案发周边区域的视频。
第二天早上,他独自一人跑到案发现场周边的街道上,看到不少单位和小商店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
他在一家招牌有些旧的小食品店买了瓶水,很随意地跟店主聊了起来。
店主告诉他,摄像头都是前几年装的,画面不太清晰。
他问:“能存多长时间?四五年前的还能有吗?”
店主说:“早没啦,最多能存半年吧。”
关鹤鸣给杨智打了个电话,问他当年视频这一块工作为什么没有重视起来。
杨智不好意思地说:“跟您说实话吧,这个案子有指纹,有足迹,还有精斑,条件这么好……当时觉得破案很容易,所以忽视了视频采集。等过了一个月,案子还没头绪,再去收集,有的早就被覆盖了。最后还是收上来一部分,我记得移交给技侦部门了。可是,后来再开会,技侦部门的人说,他们就发现了那一小段可疑的视频。”
“那些视频资料备份了吗,现在在哪儿?”关鹤鸣问。
“别提了,后来谁都说没看到。所以,在会上我们不敢提视频的事。”
关鹤鸣心里来气,不过这也是个普遍存在的现象。越是看上去简单、万事俱备的案子,就越是容易被门槛绊倒。现在,有些民警两眼紧盯着生物检材,把传统的侦查方法全丢在了一边,不分析案件,也不吃透现场。
他想,一定要找个机会,在全国的会上把侦查办案的理念正一正。
中午,邱实正在收拾行李,接到了朱会磊打来的电话。
朱会磊兴奋地说:“邱处,熬了一夜,芳城的案子做出来了。”
邱实喜出望外,着急道:“别卖关子!朱专家,快说,快说!”
朱会磊从美静牛仔裤的腰部提取到了脱落细胞,检验出了一名男子的DNA;从冯艳的手机卡槽部位提取到了脱落细胞,检验出了一名男子的DNA。这两个DNA数据相同,与林子胜偶遇男子掉落的手套上、林泽被抢劫案现场遗留的饮料瓶上面的DNA相同。
“太好了!我马上向关局汇报,你赶快归队!我们是下午的航班,飞江南。咱们直接在安平见!”
关鹤鸣得到这个好消息后,马上让邱实向全国发协查令,要求各地重点比对芳城案件的DNA数据。
第六章 安平惨案
一、小厂惊现大案
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分别在两个地点杀死了八个人。其中四名被害人为身强体壮的男性劳动力,具有很强的抵抗能力。这个案子发生在江南省红泉市安平县——这是个国家级贫困县。
2005年12月28日早晨,安平县永乐镇新星石灰厂工人汪世洪到厂里上班,发现老板娘陈雪华全身是血躺在院子里,吓得转身就跑到了哥哥家。汪世洪有轻微智障,加上受惊吓,话说得不清不楚。他哥哥虽然意识到石灰厂出事了,但还是半信半疑,于是带着汪世洪来到石灰厂,看到果真死了人,也没敢再往屋里走,就赶紧打电话报了警。
首先赶到的是派出所民警张全友。干了二十年警察的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屋里屋外全是尸体,一共七具。由于从12月27日下午开始下雨,血水染红了地面。张全友头皮一阵发麻,赶紧向上级汇报。
就在大批警察赶到现场后不久,又接到群众举报,说在机耕路旁的水沟里发现了一具男尸。
几名警察赶紧赶过去,发现死者名叫吴楠,是新星石灰厂的工人。
经法医检验,作案工具是一根杉木棒、一把菜刀和一把单刃刀。棒子上有手套印,在这个位置提取到了混合血,从里面检出了吴楠的DNA。
法医鉴定结果显示,被害八人的死亡时间大约是12月27日晚上7点30分至晚上8点30分。八名死者中,吴楠和冯慧莲夫妇均为三十五岁,儿子吴小海八岁;石灰厂老板胡永发、陈雪华夫妇均为五十五岁;其余三名工人均为四十七八岁。
根据现场足迹判断,为一人作案。中心现场除小孩以外的六名死者,致死工具一致,犯罪嫌疑人用杉木棒打击部位、死者伤口形态一致。
在一号现场,即胡永发、陈雪华夫妇的住房,法医从多处提取到了多人的混合血,很难拆分;发现了一个空的椰汁饮料罐,从上面检出的DNA,罐身上是胡永发的,罐口处是吴楠的。可以推测,胡永发拿过饮料罐,吴楠喝掉了饮料。但是,据胡永发的儿子胡辉讲,他父亲平时是不可能拿饮料给吴楠喝的,毕竟吴楠只是一名打工者。
二号现场,即吴楠、冯慧莲一家生活的场所,也是民工吃饭的地方,进门左侧桌子上有一个塑料杯,法医做出了DNA数据。经查,这个DNA是另一家小型石灰厂的老板戴志学的。
戴志学一看警察找上门来,吓得腿直抖。安平县城不大,石灰厂的杀人案很快就尽人皆知了。
他说:“26号下午,我确实去过新星石灰厂。胡永发要卖厂子,底价是十五万,截止日期是27号。我就是去跟他谈这个事儿。27号我没去过那儿。”
民警问他,为什么吴楠的房里有他喝过水的杯子。
他说:“我去的时候,正赶上胡永发在忙,吴楠就把我让到他屋里,给我倒了杯水。”
警方对戴志学的行踪进行了调查,多方证据表明,他确实没有作案时间。
据胡永发的儿子胡辉说,石灰厂生意一般。他早就劝过父母卖掉石灰厂,跟他搬到省城去住,但父母一直没有答应。12月初,他父母说要卖石灰厂,并且很着急的样子。具体为什么决定出售,他也不太清楚。
案发当天,警方并未提取到有价值的物证。
第二天再次去现场,法医在二号现场的水池内发现了一个饭碗和一副筷子。筷子完全被水浸泡了,碗边露在外面。由于天冷,池子里的水已经微微结冰。
按照日常习惯,老板胡永发夫妇在自己的房里吃饭,碗筷也都收在自己的橱柜里。平时由冯慧莲负责做饭,他们一家三口人的碗放在大锅里用热水洗。其余每个工人的碗筷都自己拿到水池里去洗,洗好后放在橱柜里各自的固定位置上。当天一共有九个人在石灰厂吃晚饭,除了被害的八个人,还有胡永发的儿子胡辉。胡辉在饭后立即开车回省城了。
现勘人员打开碗柜,里面的六双筷子和六个碗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水池里为什么会出现一副没有清洗的碗筷呢?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法医尝试着从露出水面的碗边提取DNA。检验结果并不乐观,虽然得到了九个位点的数据,但不确定性很大,能否作为证据使用还有待研究。
这个碗如果本来就属于案发现场,那么根据推测,是住在石灰厂的人员已经吃完了饭,碗都洗好了,胡辉也已经离开石灰厂后,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在吴楠的房间吃了剩饭。吃完饭,这副碗筷就被放进了水池。这个吃饭的人,即使不是犯罪嫌疑人,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个到过石灰厂的人。所以,找到他十分关键。
这个碗为什么在第二天才被发现呢?
一些现勘人员认为,这么大的案子,第一天勘查的时候去了省、市、县三级侦查人员,不可能发现不了这副碗筷。因此,他们认为,之所以在第二天才发现,是因为有人在案发次日夜里“借”碗吃饭。因此,这上面的DNA根本就无法确定与犯罪嫌疑人有关。
现场的翻动面积很大,但是嫌疑人却没有留下一枚指纹。屋里屋外、床上地上,甚至被害人的身体上都留有嫌疑人的血足迹,共四十五枚,清晰的有十九枚。鞋是四十码的,穿用时间大约为两三个月。鞋底是由外省进货的,鞋面是本地加工的。
案发后,警方陆续采集了五千余枚安平县男性的足迹,却没有一枚比对上。
难道是流窜作案?这显然与案件呈现出的状态不符。
侦破安平的这个案子是场硬仗,凭着多年的办案经验,关鹤鸣有种直觉,这是一个十分厉害的对手。
二、满墙血迹
十多年来,永乐镇的变化不算太大。新星石灰厂附近还保持着原貌,门前是一条机耕路。在离石灰厂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中型水泥厂,能听到机器轰隆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