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边的脱落细胞本来就微量,再加上反复擦拭,现在已经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不可能再有重新来做的机会。
关鹤鸣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了朱会磊。
朱会磊仿佛读懂了关鹤鸣的眼神,说:“微量DNA检材,属于疑难生物检材。之所以说它疑难,是因为它受到污染的可能性很大。2005年的时候,微量DNA技术还不是很成熟,即使做出了数据,可靠性也不敢保证。所以,这个DNA,我建议放一放,不作为当前本案研究的重点。”
绕过DNA,这是好多人都不愿意的。
因为,掌握了DNA,就无异于案件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是去数据库找人了。数据会不断更新,这样大家心里还有个盼头。如果推翻DNA,就等于一切归零。
此刻,安平民警都屏住呼吸,盯着关鹤鸣,等待他对DNA能否使用作出判断。
关鹤鸣没法儿说这样的话。他知道,即便是这样一个很不牢靠的DNA数据,也凝聚着很多人的辛勤付出。至于他们提出的那个重点嫌疑人马中波,他也觉得不太像。
但是,如果一下子就把这些“希望”全否了,又一时指不出明确的侦查方向,就会造成军心不稳,让本来就缺乏信心的队伍更加如一盘散沙。
他语气平缓地问邱实:“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邱实仿佛早已做好了准备,一点儿都没迟疑地说:“我认为,还是要从案件本身入手。这个案子的核心人物是吴楠,他身上的伤多达三十多处。致伤工具比较特殊,刀不大,但很锋利,不像一般的刀具,像是工具刀。什么人会随身带有工具刀?另外,吴楠的被害过程还不是很清晰。到底是偶遇、追杀,还是两人在同行途中矛盾升级?尽快弄清这些问题,有助于刻画犯罪嫌疑人的特征,划定排查范围。”
关鹤鸣听得很仔细,但没有表态。
邱实又补充道:“这个案子的重点人员就是老板胡永发和工人吴楠,他们俩的关系圈必须要排查清楚。”
话音未落,站在旁边挂着三督警衔的武宏宁着急地说:“我是案发地辖区派出所的副所长武宏宁,负责排查吴楠的关系圈。当时这项工作做了三个多月,后来各级部门搞攻坚战,我又多次参与了排查。我敢保证,吴楠的这条线没有排漏。”
武宏宁高大帅气,说起话来很有底气。看来,他这些年确实做了不少工作,也投入了大量精力。
关鹤鸣和邱实都没说话,只有朱会磊冒出一句:“没破案,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排到穷尽了。”
武宏宁白了一眼朱会磊,说:“如果最后案子破了,我这条线出了问题,我愿意负全部责任。”
朱会磊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心想:“话说得这么满,小心最后自食其果。”
关鹤鸣点了点头,说:“工作做得很多很细。咱们这个案子,最大的难点就是缺少认定嫌疑人的依据。我听说国内最高层次的专家都研究过这个案子,下了很大功夫。现在我们来了,在你们前期大量工作的基础上,把现有的东西再梳理得清楚一些,争取把犯罪嫌疑人刻画得再详细一些。至于九个位点的DNA能不能用,我的观点是再请专家运用新的理论和技术来论证。如果可用,那就要放在第一位去研究使用。这次来,获得的信息量很大,还要再消化消化。下次我还要来看现场,这里是咱们跟犯罪嫌疑人交会的地方。空间给我们的信息是什么?犯罪嫌疑人又给我们留下了哪些信息?你们也再研究研究,咱们下回再碰。”
第七章 惊世“8·05”
一、“恶魔故事”
在去白金市的飞机上,邱实挨着罗牧青坐。
他问她:“听说过‘8?05’案件吗?”
“我在网上查了,每一起案件的时间、地点和现场情况都很详细。据说,这是当年为了发动群众举报才放到网上公布的。这个案犯简直就是中国的开膛手杰克。”
邱实点了点头,说:“是啊,这个案子的社会影响非常恶劣。十几年前,有一个从白金到广粤做生意的老板在网上看到了这起案子,拎着二十万元现金走进白金市公安局,说给警方作为破案经费,希望抓住案犯后,让他看看到底长什么样。”
“这起案件到现在都快三十年了,有DNA,有指纹,查没查到犯罪嫌疑人的真实身份?”
邱实说:“因为有十起案件发生在白金本地,所以当时普遍认为犯罪嫌疑人是本地的,可是把白金城找遍了,也没有收获。情急之下,白金警方找到科研机构,对DNA进行分析。专家说,这人是江浙一带的。案发时,白金正处于上升发展期,天南海北来了很多人,所以说案犯是江浙一带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白金这边派人带着数据跑到南方比了一大圈,还是没比中。到现在,这人到底是哪儿的,还是说不清。”
此前,罗牧青从来没听说过陇原省有个白金市。从名称看,是个物产丰富的地方。白金市位于陇原省中部,辖二区三县,市府驻在白金区。那里原为矿区,因产金属而得名,铜矿储量和开采量在全国地位显著。据说,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白金市是一个富庶之城,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全国的人都往这儿跑。因此,这并不是一座原生态的城市,外来人口众多。
从芸州国际机场到白金市的车程是一个多小时。公路两侧都是黄色的沙丘,对于久居京城的人们来说,倒是难得一见的景观。
罗牧青拍了张照片,发给了“乘风”。
“乘风”问她是哪儿,她说“保密”。
不知道怎么回事,无论碰到什么好看、好吃的,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乘风”有没有见过、吃过。
九案侦办组到达白金的那天下着小雨,气温很低。
白金市公安局副局长郭代先中等身高,略有些胖,正宗的西北人。据他介绍,这里雨水很少,常年干旱。
罗牧青里面穿了件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薄风衣,被冻得用两条胳膊使劲抱着身体。
朱会磊也穿得很少。他从背包里拿出几块俄罗斯水果糖,给了邱实一块,又用手碰了一下罗牧青的胳膊,冷冷地把两块糖塞到了她手里。
关鹤鸣不吃糖,所以朱会磊也没跟他客套,把最后一块剥开纸送进了嘴里。
陇原白金—漠北包头“8?05”系列杀人案,可以说是令全世界震惊的案件,在国际警界都很有名。但是,在这次的疑难命案积案攻坚行动中,让各省报案件的时候,陇原没有报这起案件。
邱实专门打电话给刑侦总队总队长付明华,请他把最难的、影响最大的案件报上来。
相对于付明华,邱实实在是太年轻了。从客观上说,全国各刑侦总队的总队长都比他要年长很多,经验阅历自然也比他丰富很多。在工作中,邱实虽然总是保持着谦虚谨慎的态度,但是在原则问题上,他从来不会妥协和让步。
“8?05”系列案件,对于白金人的生活和心理影响很大。案发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白金的大街上看不到穿红衣的、留长发的、踩高跟鞋的。案犯的杀人手段十分残忍,杀人狂魔一直就在人群中间,就隐藏在平静的生活当中。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京姑娘,罗牧青以前并没有关注过二十八年前的这一系列大案。到了白金市,她才发现这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这起案件,这起案件甚至成了家长吓唬孩子的“恶魔故事”。
几乎每名侦查员都能把白金“8?05”系列案件中的每一起案件的时间、地点、现勘细节默背出来。
犯罪嫌疑人从1988年至2002年,在长达十四年的时间里作案十起,在白金杀害了九名年轻女性、一名八岁女童。在这些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表现得极其从容,对受害人有很强的制服和控制能力。除了杀人、强奸、切割人体组织以外,他还翻看相册,在水盆中洗手,喝茶……他作案的地点也十分耐人寻味,其中两起位于同一座居民楼内,两起位于白金区公安分局对面的宾馆里。
这些都是故意还是巧合呢?
曹海燕是唯一没有当场死亡的被害女性。同别人一样,她也是被尾随入室的。就在她用钥匙把门打开的一刹那,案犯突然从她身后蹿过来,用手捂住她的嘴,将她推进室内,随后关闭了房门。
案犯用刀向她的颈部、胸部猛刺。她学过医,懂得如何假死。
案犯施暴后离去,她立即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110”,一个打给她丈夫。
当时接电话的警察,正是现在的白金市公安局副局长郭代先。郭代先一边引导她说出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一边指派民警出警。“长头发、大眼睛,跟在身后……”这是这一系列案件中唯一由被害人提供的信息。
但不幸的是,曹海燕由于失血过多而死亡。民警赶到的时候,她的尸体还是温的。
八岁女童姗姗,是案件中唯一被害的未成年人。在她家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沏好的浓茶。这杯茶不是姗姗沏的,上面没有女童的指纹,只有犯罪嫌疑人的指纹。难道他坦然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后悠然自得地享受着?真是胆大包天!
此外,在漠北包头市也发生了一起杀害女性的命案。这起案件犯罪嫌疑人的作案手段与白金的十起明显不同。在这起案件中,犯罪嫌疑人给被害女性盖上了被子,在她的嘴里插上了笤帚。
令人拍案惊奇的是,这起案件的DNA数据,竟与白金系列案件中提取的DNA比中了。
可是,包头案件当年只做出了八个位点,其中还有一位是手写的。到底是真比中还是假比中呢?
前几年,陇原省公安厅求助了生命科学研究院的专家。专家对现场采集的犯罪嫌疑人的精液进行了检验和比对,犯罪嫌疑人的DNA细分数据指向了江浙一带。
于是,陇原警方倾向于这个犯罪嫌疑人是外来的流窜作案人员,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地解释为什么在包头发生了同类案件,为什么两地警方在大规模的排查中都没有网住他。
二、痴狂的侦查员
九案侦办组成员到达白金市,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他们匆匆吃了一碗富有地方特色的拉面,就召集漠北和陇原两地的刑侦部门开会了。
待大家落座,邱实说:“漠北现行命案侦破率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陇原现行命案侦破率为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白金连续三年命案全破。现案都能破得这么好,相信你们在破积案上一定也能成为全国的表率。”
邱实讲这番话,显然不是为了讨好谁。很明确,他是在给大家鼓劲儿。
可是,从在座各位的反应看,效果微乎其微。从公安局领导到侦查员,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总队长付明华说:“我先检讨,‘8?05’案件二十八年未破……犯罪嫌疑人作案十一起,杀死十名年轻女性、一名女童,至今逍遥法外,责任主要在我。这个案子,我参与了二十八年,到现在仍无计可施。”
付明华一副失落的表情。
的确,白金才是一个多大点儿的城市啊!翻腾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出人来,这的确让人懊恼。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用的方法都用了,有好多侦查员宁愿相信“这人死了”,也真的不想再干了。
对于“8?05”案件,邱实有着特别的感触。自从他到公安部刑侦局命案处工作以后,就一直挂念着这起案件。
听到付明华的“检讨”,邱实说:“十二年前,我来过白金,当时部局来研究过这起案件。那时候,我还在毕业实习期,协助做会务工作。我亲眼目睹白金警方做了大量工作。案子没破,不仅是你们身上的压力,也是局里、处里的压力。当前,我们的现案侦破率很高,但是当别人提起这个案子时,我们无言以对。这起案件的详细案情被公布到了互联网上,加拿大和美国学者向我要材料,他们一直在跟踪这起案子。如果成了外国课堂上的案例,那是对我们中国警察的不客气。为了中国警察的荣誉,一定要全力以赴攻坚克难,争取早日把它拿下来。”
听着邱实铿锵有力的声音,关鹤鸣的心里感到十分踏实。
像邱实这样的年轻人,将是中国刑侦界的新一批核心力量。
郭代先接过话茬儿,说:“为这个案子,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有的人牺牲在办案途中;有的人突然发病,治疗不及时,瘫在了床上。”
顿了顿,他加重了语气:“有个老侦查员叫张建伟,被这个案子逼得精神失常了。他每天一睁眼,说的就是这个案子;晚上睡觉做梦,还是这个案子。他老婆也差点儿被气疯了。每天听他说的全是杀人的事、死人的事,正常人有几个能受得了!看他确实不能上班了,就批准他在家养病。这下好了,家里更热闹了。他把家里当成了办公室,不管谁来他家,都拉着人家分析案件。”
关鹤鸣点了点头,说:“搞案子搞到痴狂的地步,这是真的把案子装到心里去了。”
他突然站起身,说:“走,咱们这就去老张家看看!大家都去!”
老张家就在公安局马路对面的小区里。
瘦巴巴的老张一看来了这么多人,兴奋地问:“是不是有新线索了?你们把人抓住了吗?”
他额头上的皱纹很深,眼睛里泛着一条条的红血丝。
付明华连忙给老张介绍了关鹤鸣。
老张一听,更高兴了,说:“公安部来人了,说明这案子又有希望了!”说着,他从桌子上拿起了自己手绘的案发地点分布图、每名受害女性的关系圈等资料。他一边翻页,一边讲解,思路清晰得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然后,他又用眼睛环顾了一下大家,低声对关鹤鸣说:“我这儿还有份资料。他们不让我给别人看,我拿给你看看。”
老张从身上的钥匙扣上取下钥匙,打开一个带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厚厚的一沓装订好的A4纸。
关鹤鸣打开看了一下目录,是六起案件的资料。
老张神采奕奕地说:“这六起案件,是我调取案卷整理出来的,作案手法都跟‘8?05’有相似之处。”
关鹤鸣一边翻阅,一边问道:“你还有复本吗?我想带走仔细看看。”
“这份就给你,我还有。”老张开心地笑着说。
罗牧青看到老张杂乱的花白头发、额头上深沟般的皱褶,还有他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为了侦破这起案件,陇原和白金警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你该好好宣传一下最基层的刑警。”邱实感慨地对罗牧青说。
“嗯,今天真的很感动。”罗牧青的眼睛湿润了。
朱会磊也是一副少有的凝重表情。
从老张家出来,付明华指着关鹤鸣手里拿着的老张整理的案卷说:“这些案子我们都仔细地核查过,跟‘8?05’不能并案。”
回到会议室,关鹤鸣的心情十分沉重。
大家依次默默地坐了下来。
关鹤鸣沉默了一会儿,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放下杯子长叹了口气,说:
“我不知道你们见了老张心情如何。面对这么多无辜的被害人,面对那些为了案子离世和患病的战友,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接着干下去?这个案子必须要破!拼命也要破!”
让一个丧失人性的案犯,最终逃脱法律的制裁,这才是对法律真正的亵渎。
看着眼前这些低着头不说话的民警,看着他们眼神里流露出的复杂的情感,关鹤鸣知道,只有重新点燃他们的斗志,才能再一次向案件发起新的更猛烈的冲击。
他缓缓地说道:“这个人到现在都没找到。从1988年首案算起,已经二十八年了。案犯的年龄也应该是五十开外了,留给我们的机会和时间不多了。我知道,这些年你们没有放弃,跑了很多地方,去比对,去查找,但没找到,我们就得回过头来找原因。”
听关鹤鸣说要找原因,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
关鹤鸣突然提高了声音,十分从容地说:“只有一个原因,工作没到位!”
罗牧青心里一惊,这话恐怕会让好多人从情感上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