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关鹤鸣不一样,他一出警校大门,就直接面对犯罪嫌疑人,既要靠脑力,又要拼体力,工作中如果不机警果断,要么错失良机,要么身陷险境,甚至流血牺牲。因此,关鹤鸣做事从不拖沓,态度坚决,凡是认准的事,谁也拦不住。
有道是英雄相惜,虽然个性不同、经历不同,但是关鹤鸣调入公安部刑侦局后的这五年里,两个人总是十分默契地相互配合、相互支撑。
开展疑难命案积案攻坚行动的提出,是在一个月前。春节刚过,关鹤鸣一大早就跑到向国明的办公室,把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
“你要直接去基层办案?”向国明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我想带两个人直接去基层,就挑各地认为最难的案子办,带动全国把积案彻底清一清。”关鹤鸣坐在向国明对面,一副决心已定的神情。
“你现在是公安部刑侦局的副局长,下去破案,分管的那一摊工作怎么办?要想搞积案也行,就搞个积分评比,让各地都动起来。亲自下去搞案子没必要,再说那么多积案,你一个人能破几起?”向国明态度很明确。
要是一般人,局长不同意也就算了,可关鹤鸣不,他固执己见,说:“这几年现案侦破率很高,正是咱们抽出手脚搞积案的难得机会。咱们常说传承、讲责任,老一代的精神和经验传下来了,责任和担子也传下来了。那些还没破的疑难案件,既是历史的欠账,也是我们这一代刑侦人必须承担的责任。要是再拖下去,恐怕有相当一部分失去破案条件。如果死者不得安息,生者不得安宁,我们还有什么资格说守住了初心、尽到了职责?”
看着关鹤鸣激动的样子,向国明的脸阴沉着。
作为刑侦局局长,向国明恨不得把所有的案子全破了。可是,凡事要有轻重缓急,要讲究时机。现在突然提出搞积案,向国明心里没有底啊!
但他不动声色,问道:“你打算怎么搞?”
关鹤鸣心里早就有了初步的计划,他说:“让各省把他们认为最难的案子报上来,然后咱们从中挑出社会影响最大、最难的案子来办。”
“那就先让各地报吧,咱们摸摸情况再说。”此事太突然,向国明一时不好决断。
一个星期后,关鹤鸣拿着一份汇总报告,走进向国明的办公室,说:“根据各地上报的案件,命案处选了九起,都是在当地甚至全国影响比较大的。”
向国明接过关鹤鸣递过来的报告,快速翻阅了一遍,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
眼前这九起案件,公安部已组织专家搞过几次了,可是都久攻不破。各地民警情绪低落,士气受挫,虽说都想破案,但真愿意再趟这“浑水”的恐怕不多。再说,好多案件的证据缺失严重,嫌疑人也可能死的死,跑的跑,就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闹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向国明边看边想:“你真是哪儿硬往哪儿撞,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他思索了良久,然后对关鹤鸣说:“这几起案子,社会关注度太高了。这几年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你又要翻出来把它炒热,就不怕惹出负面舆情吗?”
“破案是咱们刑警的职责,再没有比这个更正面的了。”关鹤鸣不以为然地说。
“案子不破,肯定有它的复杂性在里面,有些案子涉及的人比较特殊。现在的媒体不比当年,新媒体时代,追求的就是抢新闻、博眼球,就他们那穷追不舍的劲儿,还真是跟侦查员有一拼。”在这些方面,向国明显然比关鹤鸣考虑得更加周全。
关鹤鸣毫不相让:“有些案子,恰恰因为当时的条件不允许。现在有些束缚没有了,变不利为有利,我们反而更容易开展工作。”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不由得紧张起来。
向国明见关鹤鸣态度坚决,坐在椅子上抽闷烟,不说话。关鹤鸣不抽烟,可也不走,就定定地坐在他对面。
一支烟抽完,向国明一边捻着烟头,一边说:“你想干的事儿,我哪件没支持?积案的事肯定要干。可是破案,一要有条件,二要有运气。这九起案件条件都不太好,咱们再加一起条件好点儿的,凑十起。先保个底,省得万一一起不破,弄个灰头土脸,不好收场。”
想到有些案子确实到了最后关头,再不试一试就真的错过了机会,向国明也怕日后留下弥补不了的遗憾。再加上一起,也是对关鹤鸣的保护,纯属善意。
可是关鹤鸣却不领情,说:“咱们公安部刑侦局代表的是国家层面的办案能力,要办就得办最难的案件。”
向国明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关鹤鸣,说道:“这几个案子,都是疯狂作案后突然停手。好多年没再作案,要真是死了呢?那不是白忙活?”
“要是没死呢?”关鹤鸣反问道,“这回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个结果绝不放手。”
看他如此决绝强硬,向国明无奈地连连摆手:“还是老模式,你往前冲,我在后边兜底。”
关鹤鸣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憨厚的笑。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向国明会同意,而且会鼎力帮他——这就是默契。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准备,报告打上去了。部领导要求他们当面汇报。过一会儿向部领导汇报完,这件事就算板上钉钉,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向国明真的是捏了一把汗。
副部长的秘书已等在办公室门口,轻轻推开门,报告说:“向局和关局到了。”两个人走了进去。
“部党委研究通过了你们的报告,给予一定的财力支持。这几年你们干得不错,现发命案侦破率能超过百分之九十八,这可是个不小的成果啊!”副部长先是一通表扬,然后接着说,“有一些陈年旧案,当时在社会上影响很大,现在还有影响,是时候把它们理清楚了。这回拿上来的九起案件到年底能破几起,心里有没有个底?”
向国明看着关鹤鸣,这是他一直想问又不好问的问题。
“没底。”关鹤鸣自嘲地笑了笑,低头看着地面,不敢跟副部长对视。
副部长也不怪罪,笑着说:“全国的积案这么多,部党委对你们寄予了厚望,希望你们开个好头,打个样板儿出来。”
从副部长办公室出来,向国明和关鹤鸣对视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向国明知道,这时的关鹤鸣,脑子里已经在盘算着出发的时间了。
果然,没走几步,关鹤鸣就说:“局里边,我想调走一个人。另外,再从基层调一个年轻人过来。”
向国明问:“谁?”
关鹤鸣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邱博士。”
意料之中,向国明点了点头。
“邱博士”本名邱实,现任刑侦局侵犯人身案件侦查处(俗称“命案处”)处长,业务能力和协调能力都很强。
邱实有一张非常漂亮的履历表:六岁上学,十二岁被免考保送市重点中学,十八岁考入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刑事侦查系,二十二岁考取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硕士研究生,二十五岁毕业后直接被公安部录取,第一年在三晋省吕梁市公安局锻炼。到公安部后,一直在命案处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二十七岁的邱实考取了心理学在职博士研究生。三十岁时,他拿到了博士学位。工作十一年来,他参与侦破过近千起命案,其中有上百起特大疑难案件。其超强的逻辑分析能力和丰富的专业知识被全国刑侦专家认同和点赞。邱实敏而好学,不仅是侦查破案的一把尖刀,而且有各种生活“小发明”,包括简易制氧机、综合运动仪,还会修电脑、做动画,等等,简直无所不能。由于他学识渊博,局里的人都管他叫“邱博士”。
被关鹤鸣看中的基层民警叫朱会磊,是江苏省北湖市公安局的一名法医。
法医在中国是一个很大的概念,不仅要进行伤情鉴定、分析成因,而且要能从现场提取到对破案有用的生物检材。此外,还要懂得一些排查方法。但凡当了法医,哪怕是县局的,都是三头六臂的人物。
朱会磊,三十一岁,毕业于国内最权威的医科大学法医专业,又考取了国内最著名的法医专家闵建国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看中了他,可是他却不愿意,硬是跑到北湖市公安局安营扎寨。他说不喜欢关在屋子里做实验,想多跑跑现场,多接触真实的案例。的确,毕业六年来,他大小现场都抢着出,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在工作中可谓如鱼得水,屡立战功。特别是破获了1999年的抢劫金店案件,一鸣惊人。
2014年,一个犯罪嫌疑人使用过的敲柜台用的铁锤“传”到了朱会磊的手上。
此案发生于1999年。根据侦查民警的走访与分析,劫匪在用铁锤砸银行柜台玻璃时,手被碎玻璃扎破了。当年出现场的技术民警从锤子的木把上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微量血斑,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迅速检验出了犯罪嫌疑人的DNA信息,可在全国数据库中一直没有比中。十五年来,经过多次擦拭提取检验,以及长时间的降解,血斑已损耗殆尽,无法进行进一步的检验。
朱会磊由于入职后表现出色,得到了复检这个锤柄的“待遇”。去物证室办手续的时候,管理员小张说:“这个锤柄在我手里进进出出就好几回了。这匹死马又传到你手里,就看你能不能医活了。”
因时间跨度大,朱会磊调取1999年至2003年的DNA检验卷宗,对照查找当时的血迹提取部位,查询当年的血迹检验情况,确定了检验部位。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锤柄,重新对检材相应部位小心地提取,进行血迹预实验检验、确证实验检验,结果呈阴性。这意味着没有提取到血液检材,自然不能检出基因信息。
时逢三九寒冬,朱会磊却汗湿衣衫。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检材居然在自己手里消失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去。镇静,你能行!他给自己鼓劲。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不觉得饿,更不觉得困。同事们来了又走,好像说过些什么,但他没听清。
他尝试采用粘取器粘取和棉签两步擦拭法,在锤柄上提取犯罪嫌疑人脱落的细胞,两种方法也均未检出基因信息。
朱会磊重重地坐在椅子里,脑子里闪过了一幕一幕。想着想着,他竟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身上多了一件衣服。同事们知道朱会磊的性格,都在默默地关注着他,关心着他。
他不想说话,依然不想说话,好像是在一场拳击比赛中,被一记重拳无情地击倒了,耳边响起“十、九、八、七……”。迷迷糊糊的,他梦到了侦办此案的刑侦大队大队长的临终遗言:“在此案破获的那天,勿忘告知。”
朱会磊决定从头开始。
实验室里,不仅有他,还有那个犯罪嫌疑人躲在某个角落里狡黠地笑着。
他重新翻看记录着此案所有信息的笔记本,那个锤子放在视线以内。由于反复多次擦拭进行血型和基因检验,表层血迹已被擦拭殆尽,加之检材存放时间久远,表面血迹已经降解,原来留有血迹的部位表面已经失去了提取价值。
他大胆地设想,木制锤柄具有渗透性,表面血迹会不会有些细胞已经渗透到锤柄里了呢?
想到这里,他决定尝试一下。
鉴于这个推断,朱会磊将锤柄表面的木屑采取分区域多点刮取、切片及粉碎、提取、纯化。经检验,仍没有结果。虽然失败了,但图谱上还是出现了几个令人兴奋的小高峰,与1999年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的检验结果相像。
这次失败中的小小“兴奋”,给了朱会磊极大的信心。他加大提取面积,再检验。反反复复,失败,重检!失败,重检!失败,重检……
整整一百二十次,整个锤柄被分割成“银环蛇”状。连续一个多月,他像是注入了超能力,在失败中一次次地爬起。最终,他从木芯里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DNA细分数据,完成了他人生中最漂亮的一次绝地反击。
在这之后,他又将DNA深化运用,把河南省在“家系排查”方面取得的成果应用于本案,很快比中了一个家系,继而锁定了犯罪嫌疑人。
案子一举侦破,三名犯罪嫌疑人逃匿十五年后悉数被擒。
很显然,关鹤鸣看中朱会磊,让他参加疑难九案的侦破,就是看中了他绝不言败的内在精神气质。当然,还包含另外三重意思:一是看他是否德才兼备;二是让他在更艰难的实战中得到历练;三是把他培养成中国法医界的接班人。
回到办公室,关鹤鸣开始打电话给邱实。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考虑,你跟着我到各地走走,把没破的案子捋一捋。”
“您计划什么时候出发?”邱实问。他说话不紧不慢,温文尔雅。
“明天下午吧。上午我有个会,下午就出发。”
“九案攻坚开始了?”邱实问。他意识到,一场硬仗即将打响。
“你马上联系一下北湖的朱会磊,上回咱们一起搞‘8?21’抢劫珠宝店的案子,我看他不错,这回带上他。你协调一下,让他明天上午赶到部里,下午一起走。另外,还有个《公安时报》的记者一起去。”关鹤鸣说。
“记者?”邱实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哦”了一声。
邱实着实吃了一惊,搞案子还带个记者,这可不是关鹤鸣的风格。
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看来这回还真是一次不寻常的“旅行”。但是,他这个人不轻易发问。他相信,只要愿意想,愿意等,就一定会找到答案。
三、初见如水火
整个下午,关鹤鸣满脑子都是如何开展九案侦查的事情,竟忘了通知郑达。等想起来的时候,都晚上十点多了。他想,总比第二天再跟他说强吧。于是,他拨通了郑达的电话。
刚刚从长春出差回来的罗牧青已早早地上床睡觉了。突然,一串急促的手机铃声叫醒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一看屏幕——“郑达”,脑子立即清醒了一半。
“明天下午六点多的飞机,在机场跟刑侦局的人会合。我给你个电话号码,你马上把身份证号发过去,他们帮你订票。”
“哦,是去采访还是开会?”
“采访,九起大案。具体什么案子,别问我,注意保密。”郑达说完,挂了电话。
保密?保什么密?真是晕,您什么也没说清楚呀!
罗牧青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把在长春采访的稿件抓紧写了出来。她是个心里压不住活儿的人。眼看着有新任务,必须要把手边的事干利索。写完稿子,也快天亮了。她决定睡个回笼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3月15日上午11点,罗牧青接到电话,是用前一天郑达发给她的那个号码打来的。
“罗记者,我是关鹤鸣。多带点儿衣服,出去的时间有点儿长。”对方声音不大,但很有厚度,有些像配音演员童自荣的声音。
“好的,谢谢您。”罗牧青刚要问“大概要去多长时间”,电话就挂了。
下午5点,九案侦办组的三名成员已到达首都机场。
最年轻的那个戴着耳机,一副很陶醉的样子。他身高一米八五,穿着一件灰色毛呢外套,双排扣;长圆脸,自来卷头发,单眼皮,眼睛细长,嘴唇微厚,神情里带着些许傲气。他是朱会磊。
邱实站在朱会磊身旁,比他略矮一些,皮肤白净,五官匀称,一脸的平和。他里面穿了件黑蓝相间的格子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皮夹克,俊朗中带着些许书生气。
关鹤鸣站在他们俩对面。他中等身材,深蓝色的翻领外套熨烫得十分平整,但衣服看上去略显单薄。他身姿挺拔,脸部线条清晰,下巴微尖,眉毛浓黑,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鼻梁又直又挺,双唇紧闭。
这么多年来,关鹤鸣只做不说,拒绝接受任何人、任何形式的采访。给记者讲案子?这不等于浪费时间吗?再说,他压根儿就不想被人关注,只想踏踏实实地研究案子,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所以,带个女记者出门,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
罗牧青随着人流走进了机场候机大厅。她穿着件黑色立领羊毛短大衣,腰身修饰得十分完美,系了一条浅紫色主基调的方格子围巾。她脚下踩着一双四厘米的黑色高跟中筒磨砂皮靴,黑色的铅笔牛仔裤将一双腿衬托得笔直而修长。她头发及肩,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东张西望,希望靠自己的直觉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辨认出九案侦办组的三名成员。
这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您是罗记者吧?”
他比罗牧青高出半头多。她愣愣地问:“您是……”
“我是邱实,部刑侦局命案处的。关局让我来接您,他在那边等您。”邱实讲话彬彬有礼,面带微笑,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您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我了?”罗牧青微红着脸兴奋地问。阳光、健康,是一个女人最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邱实笑而不语,头向侧边歪了一下,示意罗牧青跟他走。
来到关鹤鸣近前,罗牧青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