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体呈朱红色,表面附着少量青苔,剪掉树叶,可看到箱体的三个面:朝北的宽面以及东西两头的窄面。宽面上,刻有形似甲骨文的对称图案,两个窄面各有一小拇指粗细的圆孔。”
“木箱上有缝隙,有没有使用内窥镜探测?”展峰若有所思地问道。
“有!”莫思琪更换了一段录影,正是内窥镜镜头角度。只见镜头进入箱子,里面出现了一片白花花的东西,调整聚焦之后发现是大量的骨骼。
展峰一眼看出骨骼形状。“人骨,数量不少……不会低于一个成年人的骨骼量。”
嬴亮双眸微亮,对这个奇葩木箱来了兴致,“会不会是树葬?”
“树葬的棺木很少见有这样精细的雕刻,通常来说,树葬方式都有死者融于自然的心理诉求,甚至有的只用背篓、竹筐悬挂尸体,好尽快让尸体分解,灵魂升天。现在这个方式更像是在阻碍尸体的腐败……”司徒蓝嫣摇摇头,树葬虽多,但她还没见过这样的棺椁。
展峰没有着急下什么结论,而是问莫思琪:“树下死者DNA对比出来了吗?身份能不能确认?”
“出来了。”莫思琪关闭视频,调出死者资料。
“死者名叫丁成,1990年出生,曾因偷猎野生动物,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能跟他到这种深山老林,那六个人和他一定很熟。”这是嬴亮擅长的领域,他马上就做出了分析,“莫姐,在丁成的生活轨迹和通话记录里有没有找到端倪?”
“有,”莫思琪调出六张照片,“不但有,而且很容易就锁定了六个人,他们经常一起行动,见过的人都说他们好得形影不离。”
“而且……”莫思琪又道,“报警电话,就是他们其中一人拨打的。”
“现在有三个问题,”展峰靠在椅子上,目光扫过在场的三人,“第一,丁成是怎么死的?第二,木箱里的尸骨哪里来的?第三,这里面装的是谁?”
“丁成好说,既然这六个人都在现场,抓回来问他们就好了。”嬴亮似乎觉得没有什么挑战,摇了摇头,“倒是那个木箱看起来有了年头,案发地理位置这么偏僻,条件也落后。这种时过境迁的案子,当地警方办理难度会很大吧?”
“非常大,”莫思琪赞许地点点头,“所以他们才会层层汇报,希望我们914专案组介入指导。”
“遇到这种怪事,民俗专家应该已经咨询过了,他们怎么说?”展峰的问题让嬴亮和司徒蓝嫣一起朝他看来。明显他们在争论是不是树葬的时候,展峰已然知道会有专业人士介入。
“咝……看来还真差点火候。”嬴亮小声说道,显然被展峰的表现激起了竞争心。而司徒蓝嫣却只是盯着展峰,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不错,当地警方已咨询了民俗专家,他们说这个木箱的摆放方式,不符合树葬的仪式程序,可以排除树葬的可能性。”
“一个悬案加一个当下的案子……周局那边有什么指示?”介入刚刚发现的案子,展峰的态度很谨慎。
“周局充分尊重专案组的意见,是否接手,请展队根据咱们的实际情况来定。”
展峰望向坐在对面的嬴亮与司徒蓝嫣,二人一起点了点头——这种案子虽然难免要频密地跟当地公安机关配合,但也挺有新鲜感和挑战性,两个年轻人当然愿意接下来。
“再等鬼叔半个小时,”展峰抬头看了看会议室的电子钟,“行政班打卡还不来的话,就替他定了。”
电子钟一分一秒地过,眼看就要到预定时间,终于在莫思琪临下班前等到了隗国安。
“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一路小跑进来的他双手合十,表示歉意。
嬴亮满脸无奈地说:“鬼叔,你可算来了!这次又跑哪里去了?”
隗国安双手一摊,露出掌心上的颜料。“各位,实在是不好意思,休假期嘛!美术学院的朋友昨天通知我说,约了一个油画模特,问我去不去。我寻思也没啥事,就去练练手了,于是就答应了。可人家画的是人体画,防止外泄,不准带手机……还好道九来找,真是差点耽误大事。”
“嘿!下次要再有这样的事,你倒是提前给组里发个消息啊!至少不用我费老半天劲儿去分析关机坐标。”嬴亮算是给隗国安打了圆场。
展峰默不作声地看了隗国安半晌,看得老鬼的“地中海”直冒汗,他这才道:“没关系,鬼叔。这也是事发突然,不怪你。不过既然你来了,那咱们言归正传,刚才新发了一起案件,专案组准备接手,鬼叔你什么意见?要不要先看一下案件信息?”
隗国安连连摆手,干笑道:“不看了不看了,我没意见,绝对服从上级领导安排。”
“思琪,既然鬼叔也同意,那就麻烦你回复周局,专案组确定接手。”
莫思琪等的就是这句话,“好的,我现在就去办理接案手续。”
展峰站起身朝会议室外走去,边走边道:“如果大家没有急办的事,我们两个小时后出发,现在各自分头准备,具体案件情况到路上再碰。”
五
跟0617系列杀人案不同,前者为现存案件,时效性没有那么强,而本案是刚刚发现的,又叫作指令案件,为了防止现场被二次破坏,必须争分夺秒。
莫思琪早就把外勤车的车牌通报给了沿途交警部门,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任何阻碍。
吕瀚海一口气闷了四罐红牛,一路唱着《探清水河》,朝目的地GX省驶去。
GX省在祖国西南,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植被覆盖面广,素以山水美景闻名全国。案发地的兰阳市胡克县,是该省较偏远的一片自然保护区,那里只要是视线所及的区域,到处群山叠嶂,地形多变,外人要没有熟悉的本地人做向导,很容易被困在山里。因山太多,道路崎岖,交通不便,本土居民历朝历代都是靠山吃山。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的各种政策倾斜,才让当地人摆脱多年看天吃饭,以树皮草果为主食的困境。
近些年依仗电商的飞速发展,胡克县靠出售山货,总算是有了点进项。虽说人均GDP还处在全国较低水平,但解决温饱已是绰绰有余。
兰阳市公安局大楼,说是大楼,其实也就4层。外墙如同患上了白癜风一样这边秃一块,那边露一片,一看就穷得面子都顾不上了。就连一楼用来撑场面的大厅,铺的竟然还是20世纪80年代的粗粒花岗岩,土得掉渣。
吕瀚海刚下车看清情形,就开始了调侃:“展护卫,这还没有你家的钉子楼高端啊!”
隗国安也忍不住感叹:“我现在终于知道,他们市局为啥要层层打报告,想方设法让我们接手案件了。就这条件,还不如我们乡镇派出所呢!”
展峰可没有心思在意这些,因为市局一把手邵局已专门腾出时间,焦急地赶出来接待。
简单地问候了几句,邵局一边往里走一边迫不及待地道:“你们确定接手案件后,部里就下了要求,要我们原封不动地保护好现场,绝对不能造成二次破坏,就连那个高坠者的尸体,我们也一直存放在冷柜中没有解剖。对了,那六个家伙现在还不见人影,全他妈跑了。”
展峰连忙停下脚步,转身吩咐跟在后面的三人:“看来事不宜迟,我们兵分两路,我这就跟市局的法医进行尸检。鬼叔、嬴亮,你们听蓝嫣安排进行调查和追踪工作,现在开始,正式介入本案。”
六
在同行的六人没有被抓获前,确定丁成的死因尤为关键。
作为公安部最年轻的物证鉴定高级工程师,不管是法医解剖,还是痕迹检验,只要刑事技术涵盖的工种,对展峰来说都不在话下。经他手解剖的尸体,绝对不下四位数。别说市局法医,就算到了省厅,大多情况下也都要听展峰指挥。于是,对丁成的解剖,顺理成章地由展峰主刀,市局几位见习法医则作为配手。
按照程序,展峰抬手剪开了死者的衣物。
“上身由外及内:军绿色冲锋衣、黑色保暖内衣。外套双袖袖口有多处擦划痕迹。”
展峰目光移向丁成的下半身。从视觉效果上说,这倒是比上半身那肝脑涂地的状态看起来要令人好受一些。
“下身由外及内:军绿色冲锋裤、黑色保暖内衣、黑色平角内裤。裤脚有大量泥土及花粉附着……”展峰小心地用工具取下泥土和花粉,放进证物袋内,“可推测死者曾在树林中步行穿梭了很长一段距离。”
“穿这么厚实?”市局法医用笔杆戳戳微微流汗的脸——这里的条件着实不咋的,虽然温度也不高,但闷得厉害,“最近我县平原地区的气温在20℃上下,用穿这么多吗?”
“他应该是为了进山才会这样打扮,地形多变的自然保护区里会出现大幅度昼夜气温反差,尤其是深夜,有些地方的温度会陡然下降。”
展峰招招手,二人合力把丁成的衣物扒掉。展峰让法医把衣物放到一旁的证物桌上,自己则开始检验丁成的损伤部位。
“后脑颅骨骨折,脑浆外溢;腰椎骨、四肢骨、躯干骨均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内脏大面积出血。为仰面向上坠落,坠地前仍有生命体征。”
“能否排除他杀?”法医飞速地记录着,随口说道。
“先不着急……”展峰抚触着尸体的肢体,“没发现粉碎性骨折,估测坠落高度距离地面在15米~20米,现场的银杏树全高32米,而发现木箱的位置,距地28米,符合这个预测高度。”
展峰抬起丁成的双手,仔细观察着有淤血痕迹的指甲:“指甲断裂,甲缝中有新鲜树皮细胞,手掌面有多条摩擦出血痕迹……推测丁成在落下来之前,曾经试图抱住树干自救。”
“会不会是因为树干太粗?这银杏树太粗了,应该很难抱住。”法医若有所思地看向几张悬挂在白板上的现场照片。
展峰没有回答,而是凝视着丁成的手掌心。“你看,这是什么?”
“黑色的东西?”法医凑过来,“一下看不出来是什么。”
“取样,用显微镜。”
法医连忙拿来玻片,展峰小心地用刀片刮下一点黏在掌心位置的黑色物质。法医迅速拿到物镜下,聚精会神地看了片刻后,抬起头来。“有动物油脂成分。展队,难道说……”
展峰已经猜到答案。“没错,油脂量很大,且已混入碳化的植物细胞,说明两种物质已经相互作用了很长时间。”
展峰拿起平板电脑,调出木箱图片,拉大特写观察,“这只木箱的两侧被人为挖出了两个圆孔。假设最开始装进去的就是尸块而不是白骨,随着时间的推移,尸块必然会发生腐败,组织液流出时会带有皮下脂肪,而脂肪属大分子结构,不会被植物吸收。”
“这么多年了,难道人体油脂不会被雨水冲走?”
“树顶的银杏叶片,既能阻挡太阳暴晒,又能遮蔽雨水冲刷,形成了一个天然屏障,把死者的油脂残留下来……而这却正好变成了给丁成设计的天然陷阱。”
“天然陷阱?”见习法医年纪比嬴亮还略小一些,长得有点娃娃脸,导致此时重复展峰话头的他看起来莫名的萌。
“丁成攀爬时,使用了牛皮带,我怀疑他爬到木箱高度时,试图用双手抓住树枝借力翻上去,但他并没有料到,树杈上残留着这么多油脂,他只要抓住,就会瞬间打滑掉下树去。”
“那么他的死因就是失足高坠?”
展峰有些感慨地说:“结合现场及损伤分析,可以排除他杀。”
“这些人,冒险去什么山里,结果把命都丢了。”娃娃脸法医摇了摇头,“图啥呢?”
七
整理尸检报告的同时,司徒兰嫣那边的进度也很快——六名潜逃的男子已在住处落网。
令人有些意外,警方从其中一名叫宋熊的精壮男子身上,还找到了穿山甲、眼镜蛇、变色树蜥等十几种野生动物,于是林业公安也共同参与了审讯。
人赃并获,六人很快就交代了组团偷猎野生动物的犯罪事实。等林业公安取证完毕,司徒蓝嫣亲自对团伙二号头目——20岁的李明元进行了审查。
她先给李明元端了杯水,李明元双手接过,咕咚咕咚地一口喝干。接着他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粗鲁地擦了擦嘴,说了声:“谢了!”
年轻,没心机,讲规矩,是个最简单的审讯对象……
司徒蓝嫣微露笑意,问道:“盗猎的事已经板上钉钉,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你们老大丁成死了,你们兄弟感情这么好,为什么报警以后撇下他自己跑了?”
司徒蓝嫣抬手按下电脑按钮,一段报警录音回荡在审讯室内。她不等播放完毕,就按下了暂停。
李明元面露尴尬地扭了扭身体,带起一阵哗啦声,“你不用播了,这警是我报的。至于后来为什么跑,我们队的老四本来就不同意我这么干,说是报了警咱们就有可能被抓,毕竟咱们干的事就是违法的。”
“知道违法,你还报警?”司徒蓝嫣露出好奇的表情,配上她有些纯美的外表,一下子让她看起来倒像是个不解世事的小女孩。
对面的李明元俨然已经放下了戒备,梗着脖子道:“就算是被抓,我也不希望我哥横死在山林里没人收尸。要不是我哥有本事,我们能赚那么多钱?做人得讲道义!你说是不是?”
“嗯,没错!”司徒蓝嫣点点头,“那我告诉你,丁成的尸体已被送到殡仪馆,你大可放心。”
“那就好!”李明元颇感欣慰地点了点头,“我与哥也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我俩都进过局子,有共同话题嘛,这就越聊越投机,头一回见面,我俩就借着酒劲儿拜了把子。你说这做兄弟的,是不是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老四那瘪犊子,我就看不惯他那个自私劲儿,不就是再进去一回?我可不怕。”
“你说你哥带着你赚钱,在哪儿赚?靠盗卖野生动物?”司徒蓝嫣仍然好奇地问道。
“嗨!一看警官你就缺乏娱乐。”李明元似乎来了劲儿,眼睛放光地说,“都是网络年代了,那点蝇头小利谁看得上?你知道快手吗?就是一款视频直播软件,我认识我哥的时候我俩都穷,我们就琢磨怎么赚钱……”
“快手能赚钱?”司徒蓝嫣顺着他的话往下带。
“那是啊!直播,打赏,短视频……嗨!我哥那会儿也不知道这是个啥,反正吧就是只要你火了,开直播就有人给你打赏,那个钱比干啥都来得快,而且有部手机就能干,门槛还低。”
“那倒是,所以你们就盗猎了?”司徒蓝嫣敲敲桌子。
“那没办法啊!你说拍段子、露大腿、谈人生、讲理想、卖苦情的,快手上遍地都是。后来老大就说咱们得不走寻常路,他说,要学那什么外国人,叫贝爷那个,搞野外生存。”
司徒蓝嫣恍然大悟:“所以你们盗猎,不是为了卖货,是你们觉得这是野外生存,开直播求打赏是吧?”
“你们文化人就是聪明。”李明元一乐,“我哥不得了,带一把匕首和取火、照明设备,我俩就能在林子里过一个星期。”
“所以你们就红了?”司徒蓝嫣道。
“红了!哪儿能不红?根本没人走咱们这个路数,没多久就攒了十几万粉,后来我又叫了其他人,这才攒了个七人小队。”李明元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面露怅惘地说,“这不是老往山里钻吗?什么毒蛇、山鸡、草药多的是,就有人在直播间要买。有人买当然要卖了,你说是不是?”
“有钱不赚是挺傻的。”司徒蓝嫣有些想笑……经过之前的悬案,这段时间她的心情多少有些沉重,倒是没想到被眼前傻乎乎的李明元给弄得纾解了不少。
“这不是,我就在直播间公开拍卖山货了嘛!”李明元委屈巴巴地说,“可现在这些人,法律意识贼强,我刚卖他们就举报,直接被封了号。”
“噗……”嬴亮低着头,肩头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