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种硬气话他也只能在背地里说说,在专案组做事,他可不敢真跟展峰对着干。吕瀚海嘴上骂骂咧咧,车轱辘却一刻都没停,连抄了好几条近路之后,他掐在十五分钟内赶到了市局大院。此时,片警小王也跟到了市局,正在配合专案组,对C区住户进行摸排。
“A、B区因为有物业介入,住户资料登记相对完善一些。而C区,完全就是个空白。”小王摇头,“搞不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人呢。”
嬴亮脸都皱了。“看规模C区少说也住了好几千人,难不成都没登记住户资料?”
小王有些无奈地回答道:“C区一共安置了3600多人。他们中绝大多数祖祖辈辈生活在深山老林中,这些人有自己的交流生活方式,有问题也都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他们对外界十分抵触。”
“怎么都到了城里还这么封闭?”司徒蓝嫣沉吟道,“这不合情理。”
“你们也看到了,墙都建了,外面也排斥他们,所以他们就跟铁桶一样自成体系。”小王叹了口气,“我接管C区快五年了,那里几乎没有一起报案。局里也曾组织过大规模的入户采集,可让我们头疼的是,只要执法力度一加大,他们就收拾东西往山林里跑,拦都拦不住。不过住户资料也不是没有登记,只是相对比较少。”
“C区最初总要分配房屋吧!难道没有相关登记?”司徒蓝嫣合上笔记本,“而且住户每月可以领到200元的安置金,没有名单,这个钱是怎么发放到位的?”
“大马安置区规划时,开发商就清楚要照顾无经济收入的山民。C区全是筒子楼,楼与楼之间最多几米的间距,每间房说有20平方米,其实去掉公摊,摆张双人床都困难。山民都习惯了又大又宽敞的木屋,谁愿意住这里?所以政府按照人头分房,一人一间,只要是成年人都有份。要是夫妻携子女入住,还可以把两间房打通。因为这个,安置办只登记了姓名、性别、区属、山寨等基本信息。”
司徒蓝嫣举手示意:“我能不能打断一下?”
“您说。”小王点头。
“如果只是简单登记,会不会存在冒名顶替的情况?”
“您不清楚,我们这儿的条件还不如四线城市,基本没有什么外来人口。如今县城的房价也没超过3000元一平方米,而且现在C区安置房还没住满,您说的情况虽不能排除,但可能性挺小的。”
“明白了,您接着说。”
小王苦笑道:“入住时既然没登记,之后的情况就更办不到了。至于您说的安置金问题,也都按照人头发放,每月一发。来多少人,发多少钱。不来就不给了。”
展峰露出了然的神色,然后他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有没有常年不领安置金的住户?”
小王思索片刻,回道:“这要问当地的民政部门,我不是很清楚。”
嬴亮从电脑中调出其他五名死者的面部复原照片:“王警官,你对这几个人有没有印象?”
小王眯着眼睛瞅了半天,摇了摇头。“C区人太多,这些人长相都挺像,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认不出其实也在意料之中。C区的居民来自不同的山区,性格迥异,语言不通,要想做到底数清、账目明,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重要的是,他们头上还挂着“弱势群体”的免死金牌,导致有些法律法规在这里就是一纸空文。
送走了小王,展峰对众人说:“两姐妹最后采集到的信号点就在C区,我有理由怀疑,剩下五人,也可能是在同一区域遇害,更有甚者,他们说不定就生活在C区里。”
嬴亮赞同地说:“凭空不见了五个人,谁也不吭声,多半还真是这儿的人。”
展峰想了想,给众人分配了任务:“蓝嫣、嬴亮,你们从民政局着手调查。鬼叔你带着道九,先去C区打探一下情况。”
二十八
去这种鬼地方,吕瀚海那是一万个不愿意。可无奈展峰承诺给他一笔额外的奖金,他又很急需用钱,现在吕瀚海是“七尺汉子六尺门——该低头时不得不低头”,只能随展峰搓圆捏扁。
出发时已临近傍晚,赶到后刚好日落西山。得益于光线昏暗,他们的到来并没引起太多人注意。
走到小区门前,吕瀚海看着那片筒子楼感叹:“我滴个乖乖,没对比就没伤害啊!这哪儿是安置区,分明是猪笼寨。”
隗国安将烟头踩灭,随口问:“猪笼寨是什么?”
吕瀚海瞥他,嫌弃道:“周星驰拍的《功夫》看过没?”
“看过一点。”
“电影里,包租婆的房子就叫猪笼寨,说白了,就是比筒子楼还不如。”
隗国安的视线由下往上一层一层地爬上去,当他心中默数到六时,目光又从右至左扫了一遍。“这楼都是六层,每层30间房,要是按照人头分,那么一栋楼就塞了180人。”
吕瀚海挠头道:“我去,整个C区最少有30多栋,展护卫这孙子给我们挖了个大坑啊!这人生地不熟的,语言还不通,我俩得去哪里打探消息?”
隗国安拍拍他说:“没事,我觉得展队就是看你闲得慌,让你出来溜达溜达,也没真指望你能打探出啥来。”
吕瀚海头一抬,颇为不爽,“哎,老鬼,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道九出来混这么多年,这点屁事还能难倒我?”
隗国安见吕瀚海这样,心里偷偷一乐。常言道,热闹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中年谢顶的隗国安也算是个聪明绝顶的主儿,他早就摸清楚了吕瀚海的脾气。这位绝对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如果好好跟他掰扯,他一定会漫天要价。但是吕瀚海最讨厌被人看不起,只有用激将法,才是既省钱又能搞定这位九爷的套路。
隗国安心头暗喜,可说话语气还是半信半疑:“你可别吹了吧!C区乱成这样,派出所都没办法,就凭你能搞定?”
吕瀚海吹胡子瞪眼起来,“哎,我说老鬼,我九爷的本事你又不是没领教过,我说行就行。”
隗国安哈哈一笑,“那老规矩,赌条中华?”
吕瀚海看着广场上那三五成群的中年妇女,嘴角一扬,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行,这可是你说的!愿赌服输!”
二十九
二人在C区折腾的当口,司徒蓝嫣已经从民政局得到了反馈。
C区住户,每人有一张红色的“安置证”,他们向来是见证发钱,民政局人手有限,不能做到每月一发。他们通常的做法是年底在小区张贴通知,看到通知的居民拿着“安置证”自行到民政局领取补助。当被问起是否存在冒领、错领的情况时,工作人员回答得那叫一个含糊。在她提出要查询发放记录的时候,他们更是以“需要请示领导”为由,婉言拒绝。
“我觉得他们就是故意的,不想咱们查,是因为不想承认他们的失察。”嬴亮气鼓鼓地跟司徒蓝嫣走向市局大楼。
“小地方常见这样的事情,犯错了不想补救,倒是尽量装没事。补丁摞补丁……一直到补不了为止。”司徒蓝嫣这么好的性子,在被拒绝之后也难免有点埋怨。
无功而返的两人,冷不丁在大门口撞见挂着大金链子小金表的吕瀚海和隗国安。
嬴亮惊讶地说道:“鬼叔,你这是玩的是哪一出?”
吕瀚海把蛤蟆镜压低,露出一双滴溜圆的小眼睛,他朝两人跷起大拇指:“跟各位隆重介绍一下,我们现在的身份是《真功夫之胡克豪侠传》剧组的工作人员。老鬼是制片人,我是制片主任,展护卫是导演,兰妹妹你呢,就凑合当个剧务吧!”说着,他看向嬴亮,“至于你,长得跟傻大个似的,你就当个场务得了。”
嬴亮提起拳头,恶狠狠地道:“道九,你是不是一天不挨揍心里就不舒坦,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隗国安赶忙上前说:“是这样的,我跟道九去C区实地看过了,那里的居民确实比较难沟通,要想从他们口中找到线索,咱们只能另辟蹊径。”
嬴亮冷笑道:“不用猜了,这馊点子肯定是道九想的。”
见嬴亮这么不待见自己,吕瀚海怒从心头起,走到他跟前,“电影《盲山》看过没有?”
嬴亮双手一抱,胳膊上的青筋直跳。“看过怎样,没看过又怎样?”
吕瀚海呵呵笑着指向嬴亮。“你知不知道妇女被拐进山村,为什么跑不出来?”
嬴亮皱了皱眉。“这跟咱们的案子有关系?”
“当然有了。当年拐卖案的侦查员也在C区待了好几个月,为什么没找到什么线索?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在封闭的环境里,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张嘴当叛徒。”
吕瀚海冷哼连连:“这个C区人口不流动,抬头不见低头见,谁都怕张嘴后会落下口舌,以后没法子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你要想打探出消息,必须对这些人逐个击破。”
旁听的司徒蓝嫣已然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她拉住嬴亮的胳膊,跟着解释起来:“道九说的,其实就是社会心理学中的‘违心从众心理’,是有科学依据的。群体成员的行为有跟从群体的倾向,一旦他发现自己的行为跟群体产生分歧,就会感受到一种压力,这种压力会逼迫他们做出跟自己意愿相反的行为,最终跟群体表现一致。你要想打破心理壁垒,必须让成员置身在毫无压力的状态下。至于这方面……九爷,您有什么高见?”
见司徒蓝嫣拿出科学依据赞成自己,吕瀚海笑得见牙不见眼,抬手一拱,“高见呢不敢当,就是有个馊主意。”
司徒蓝嫣也学他拱手,“小女子愿闻其详。”
吕瀚海开心地道:“蓝妹妹都说了,我也不藏着掖着。在这个C区,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里的男人都不怎么干活,全是女人在忙里忙外,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很多山民似乎都有这种‘优良传统’。”
吕瀚海负手踱步。“这些女人一定知道得比男人多得多,想要打探出消息,女人就是关键。不过人员不能集中,否则她们绝对不会开口。所以我想了个办法,以剧组招募演员的方式,挨个儿面试。”
“你从哪儿想出来的办法?倒是有些靠谱。”嬴亮倒也直爽,觉得法子可行,也没再损吕瀚海的意思。
吕瀚海嘿嘿笑道:“说来丢脸,我当年就被别人用这种方法套路过。人家给我张名片说是星探,套路我网贷了5000元。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这不就轮到咱套路别人了吗?”
“准备怎么做?”
吕瀚海绘声绘色地道:“我们先在C区人最多的地方贴出招募女演员的海报,然后再选出几间空房当面试间。先来一轮海选,把那些呆若木鸡、口齿不清的筛掉;再来二轮精选,把善于表达的全部留下来;等到第三轮,她们已完全接受了这个设定,这个时候咱们再见缝插针地问一些问题,那可不就是事半功倍?”
“她们会信你们吗?”嬴亮觉得奇怪,“这些女人主事的话,应该都挺精明。”
“所以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建议从海选开始,只要参加面试就给每人10元好处费。有了钱做铺垫,才好彼此建立信任嘛!”
“算你狠,一个月他们只有200元,10元能套出不少话了。”嬴亮点头道,“场务就场务吧,不过你要是敢真差遣我,回来有你好看的。”
连平时跟他对着干的嬴亮,竟然也投了赞同票,这让吕瀚海颇感欣慰。为了看起来像样,专案组用来伪装的电影海报都找了专业的设计团队,一贴出来,就在C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连蹲坑都有人谈这件事。
经过三天的酝酿,“演员招募”终于正式拉开序幕。
七名死者中未被核实的五人,要么患有结石病,要么就走路跛脚,每人都有自己的专属特征。这种人只要知情人愿意透露,稍微旁敲侧击一下,就能问出结果。
吕瀚海的方法果真取得了奇效。从他们得到的汇总消息得知,五名受害人居然真是C区的常住户。
三十
回到市局之后,嬴亮把收集来的零散信息做了详细的整理。
“1号受害人,真名叫吴毅,之后四个受害人分别叫邵文志、刘伟毅、代翔飞、王鸿振,均为汉族;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全是来自‘边外’。”隗国安换掉了那身用来伪装的衣服,又变回地中海大叔了。
“边外,是对这些山中原住民的分类说法。生活在山区腹地的叫‘边内’,处于中段的叫‘边中’,最外侧的叫‘边外’。这些人常年跟外界接触,‘边外’的居民相对来说性格要更加精明。”嬴亮总结道。
“C区,由吴毅所在的边外帮掌控。有意思的是,另外四人,也是边外帮的帮众。”吕瀚海也算全程参与C区调查,所以这个时候也没必要将他彻底排除在外。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收保护费的地头蛇,有二三十号人,居民补偿金的40%被边外帮收走,外人闹事的时候他们会主动帮忙解决。”嬴亮摇头,“这群人生于斯长于斯,派出所都不知道这个团体的存在。”
“主事人是谁?”展峰问。
“帮主叫廖飞良,绰号飞狼,70大寿都过了,还不服老,熟悉他的人喊他狼叔。”吕瀚海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连忙给出答案。
“传唤这个飞狼……客气一点,道九,想办法‘请’他来一趟,这种事情没必要惊动居民。”
“了解!”吕瀚海知道展峰的意思,公安机关不便直接传唤,毕竟山民桀骜不驯,要是产生误会的话就麻烦大了,“这事简单,我就说,我们剧组要确定拍戏的人选,想盘盘跟脚,要干净的人,找他咨询一下。”
这种人情面上的事情吕瀚海果然拿捏精准,廖飞良当天下午就走进了询问室。
他通体上下身着中山装,看起来精神矍铄,倒像是只有60岁的人。在识破了是警察在找他时,他神情自若地说:“明人不说暗话,全国都在‘扫黑除恶’,我之前就觉得你们来头不寻常,看着不是普通人,就一直在家里候着。”
廖飞良浅浅几句话一聊,嬴亮也忍不住挑眉凝视这个相貌粗犷的老头。本来以为这些山民毫无上进心,里面带头的也眼界小,谁知倒是被人家一直看在眼里。
“廖飞良,我知道你们边外帮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咱们今天一码归一码,只要你肯给个面子,今天咱们特事特办。”展峰话里藏锋,飞狼眼角猛烈地抽动了一下,心知这就是威胁上了,有一句谎话,自己那个小帮会就要被扫个清澈见底。
“一码归一码”,摆明了以后警察还要跟他们明算账。想明白了后,这位叹了一口气,气势一软。“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不过先声明,帮里的那些事,都是我一人做主,跟其他人无关。”
展峰走到廖飞良面前,给了他一根“树松”。廖飞良眼神一愣,缓缓接过去插进嘴里,展峰抬手用打火机给他点上。
“树松”是一种手工卷烟,因烟丝内含有松胶,所以抽起来有一股松枝的清香。这种卷烟只在C区流通,货源牢牢地控制在边外帮的手中。
当看到对方掏出树松时,廖飞良便知道,自家老底只怕早就落在了人家手里。
询问室内万籁俱寂,展峰很有耐心地站在他面前,看着烟卷一点点地燃烧。直到飞狼用指尖掐着烟屁股,用力抽完最后一口后,压抑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展峰回到位置上坐下,直奔主题:“吴毅、邵文志、刘伟毅、代翔飞、王鸿振五个人的具体情况,说说看吧!”
廖飞良唰地抬起头来,眼神闪烁地说:“这位领导,你说的这几个人之前是边外帮的没错,可他们坏了规矩早就被逐出了帮派,我差不多有二十年没见过他们了。咱事先声明,如果他们犯了事,那绝对跟边外帮没有任何关系。”
展峰心中有数,安抚道:“他们做什么坏了规矩的事?你不要隐瞒实情,我们自然会酌情处理。”
“能再来一根吗?”廖飞良的眼神落在桌上那包“树松”上。
展峰一个眼神,嬴亮起身把烟递了过去,廖飞良眯着眼睛吸了一大口,开始回忆。“吴毅是我同村亲戚,当年我们搬来安置区,有人将他引荐给我。那时我在筹建帮派,最缺人手,就同意他入伙了。你们说的另外四个人,其实都是吴毅带进帮的。”
“他们五个人是一起的?”嬴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