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回去好几个月了。”
“就是,早该回去了,你瞧瞧我,自从你婶去世后,我都忙得跟孙子似的,你有那么好的工作,不上班可惜了。”
两人寒暄时,唐紫倩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出声,直到展峰拍拍肚子道明来意时,许叔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
他朝唐紫倩瞅了一眼,小声问:“这是……女朋友?”
“不,普通朋友。”展峰有些无奈地笑笑。
许叔颇有深意地“哦”了一声。展峰生怕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连忙问:“后堂还有什么菜?”
“吃辣吗?”
“可以!”
“我又没问你,我说人家小姑娘!”
唐紫倩是展峰的常客,她的口味展峰当然知晓。“她也吃辣,正常放就行!”
许叔神秘一笑。“人家的口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普通朋友呢!行,那我就看着安排了,去楼上等着吧,一会儿就好!”
有些事着实是越描越黑,尤其像他这种大龄未婚青年,很难一两句话解释清楚,展峰放弃解释,招呼唐紫倩上了二楼,许叔动作麻利地端了三个热菜和一碗清汤挂面。唐紫倩看着那碗没有油花的清水面:“你口味这么清淡?”
展峰解释说:“也不是,我晚上习惯吃这个。睡觉会舒服一点。”
“这面除了清汤什么都没有,难不成是秘制的?不行,我要尝尝!”唐紫倩舀了一勺面汤送进口中,“咦——就是白水煮面!连盐都没放!这怎么吃?”
展峰从口袋中掏出个纸包,打开后,是一小撮盐巴,他捏了些放入碗中。“要等盐化开,面才可以吃。”他说。
“为什么要这样?”唐紫倩无语地问。
唐紫倩的问话在展峰脑海里不停地重复。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
…………
这句话仿佛是打开时光机的钥匙,让展峰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幕。
盛夏夜晚虫鸣四起,微弱的烛光在四合院中摇摇曳曳,展峰聚拢双手护住烛光,稍有微风就可能吹灭脆弱的光芒。就算是根火柴,对眼前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开支。
烛光下,他把书提前翻到了今天刚学的位置,他的对面,还有一本课本,牛皮纸封皮上,用楷书工整地写着“代数”“林婉”。为了省时间,展峰拿出红笔,在课本上画出了需要讲解的知识点,不一会儿,他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清晰,生得十分俊俏的女孩从黑暗中走出,她把一碗清水面放在展峰面前:“家里就这个,你凑合吃一点吧。”
那天下午有一节体育课,由于运动过量,晚上他刚翻开书本,便饥饿难耐。林婉听到了展峰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她连忙去厨房给他下了一碗清水面。在林婉的一再坚持下,展峰不好推辞,夹起一撮面条送入口中。而就在此时,展峰突然如时间静止般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林婉问。
“你好像忘记放盐了。”
“哦对,我们家都是先煮面,后放盐!”林婉说完从围裙中掏出一小袋盐巴,接着她捏了几粒粗盐,撒在碗中。
“等盐化开,面才可以吃。”她说。
“为什么要这样?”他不解地问……
回忆与现实在此刻突然重合,又回到了唐紫倩刚提出的那个问题……
“林婉”和展峰异口同声地说:“因为这样可以省盐!”
四
晚饭过后,餐馆里已没有几个食客。许叔点了支烟,靠在门口小憩,展峰从他身后走了过来。
“吃完了?”许叔挥去面前的烟雾。
“吃完了。”展峰点点头。
“你朋友呢?”
“在楼上喝茶。”
许叔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把烟扔在地上,踩灭了。展峰见他这样,心里有数,果然,许叔指了指饭店旁边的弄堂。“那边没人,咱们去那里说。”
展峰跟在他身后,到了弄堂里,许叔停下脚步。“林婉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这都二十多年了,她一个小丫头,能躲到哪里去?”许叔回过头看他。
一听到“林婉”,展峰的心情就无比沉重:“从我开始做警察到现在,我就一直在找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杳无音信。”
许叔的眼神黯淡下来,“你说……我是说假如……林婉会不会已经……”
展峰明白他的意思,“就算死了,最起码也要有具尸首吧!”
许叔叹口气道:“唉!你婶在世的时候,最惦记的就是她。”
“我知道,当年要不是你和婶子帮忙,林婉可能连学费都交不起。”
许叔扔掉烟头,狠狠地啐了口唾沫:“话又说回来,就算林婉杀了人,我觉得也情有可原,那个王八蛋简直畜生不如!”
展峰的目光在夜色里闪闪发亮。“其实我也很想搞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叔不是滋味地缓缓抬头看看展峰,“峰子,你现在是警察,叔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觉得恶人就是罪该万死!林婉虽然杀了人,可她也是被逼无奈的,你说,这件事她到底错在哪里?那个人不该死吗?落到你们警察手里,林婉到头来还是要判死刑。”
这个问题也让展峰手足无措,他的内心同样焦灼。如果纯粹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考虑,他是很想知道林婉的下落的,可面对现实,他更希望林婉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也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看着食客三三两两结伴而出,许叔又折回店里忙了起来。想起唐紫倩还在二楼,展峰上了楼,可是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包间里并没有人。只是餐桌上有一张铺开的餐巾纸,上面写着:“有事先走,谢谢款待!”展峰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过于生分,本想打个电话问一问,是否是自己招待不周,可翻开通讯录,他才恍然意识到,他压根儿就没有唐紫倩的号码。由于那些悲伤的过去,展峰的社交面很窄,工作以外,他一般不会主动索要别人的联系方式。他站在那里盯着手机,有些愣怔。他为什么会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有她的号码?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错觉,似乎已不止一次发生在他与唐紫倩之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与人完全陌生,却似曾相识的情况吗?
吉姆尼在康安家园的小路上颠簸,回到住处一打开房门,展峰又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骚臭味。
打开灯,一楼卧室的门虚掩着,屋内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展峰走到门口,弯腰将大包的东西放在门外,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一只手突然从门缝中伸出,包裹被用力拽了进去。
门内响起愤怒如野兽一般的咆哮,夹杂着一点哭泣的声音。
“我讨厌这种味道,为什么,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他们,是他们害了我,我杀了他们,有什么不对?你说,到底有什么不对?”
屋里,浸满尿液的西装裤扔在地上。高天宇舔着干裂的嘴唇在屋内来回踱步,此时的他,下身只包裹着一条尿不湿。
展峰皱起眉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安静一点,有人听见对你不好。”
高天宇一拳打在木门上,“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你们要逼我,我现在像条狗一样被拴在这栋房子里,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清除那些人渣有什么错?法律?呵呵呵,我知道你又要说这两个字了……”
高天宇背对着门缝站在漏进来的光芒里,微微侧头,眼里露出狼一般的凶光。
“展峰,别跟我说什么法律!法律永远做不到真正的公平,在我的世界里,公平就是以牙还牙!”
听了这番话,展峰又想起了林婉,他没有反驳高天宇的话,而是在门口安静地站了片刻。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对的,你随时可以离开。你清楚,我手里现在还没有可以定你罪的证据。如果你告诉我的那些经历是真的,那些人曾经那样对待你,我不会逼你留下……”
“可我要你抓到那个站在幕后的人。”高天宇恶狠狠地说,“我要抓住他,杀了他。就像他害死了那些警察一样,我要撕裂他。”
“……前提是,我能抓到他。”展峰冷冷地提醒。
“是我跟你,没有我,你抓不到他。”门缝里的高天宇强调。
“没错,是我们。”展峰迟疑片刻,最后还是附和了高天宇。
展峰抬起眼,发现高天宇突然把脸贴在门缝,他朝他伸出猩红的舌头,沙哑地对他说:“展峰,我发现,你开始变了……”
五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让吕瀚海起大早赶到专案中心,除了钱,那就只剩下食堂的免费早餐了。
二十个鸡蛋加一碗卤煮,这是他每天的必点“曲目”。酒足饭饱后,吕瀚海揉着肚子,站在门口等他的老搭档隗国安。闲来无事,他四处瞅了瞅,围墙上“公平正义”四个大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道九,想什么呢?”隗国安走了过来。
“我能想什么。”
“嘿!我可都注意你老半天了。”
吕瀚海本想打个哈哈,可转念一想,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个把小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他问:“哎,我说老鬼,你年纪大,走的路比我过的桥都多,你觉得这世上有没有绝对的公平正义?”
隗国安被问得语塞,他哪儿能想到,平时嬉皮笑脸的吕瀚海,能问出这么有深度的问题。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反而几天前的那一幕,在他脑海中突然被再度勾起。
…………
深夜里,美术学院的教学楼内隗国安拨通了那个电话。
“类似的十几幅画都微信发给你了,你不是想要其中的六幅吗?我想好了,我可以把它们都卖给你,但是我急需用钱,要加价!”
“哦?你要加多少?”对方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兴趣。
“每张加5万,一共90万。我也不是想狮子大开口,就是孩子要结婚,买房就得这个价。”
对方沉吟片刻,“可以,怎么交易?”
“先付10万订金,验完货后再付余款。钱还是打到隗磊的那张卡上!”
“没问题!”
挂断电话,隗国安却感觉有些忐忑,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如果这些画里的秘密被发现,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他别无选择,为了儿子跟女友不劳燕分飞,他也只能铤而走险。
…………
“喂,老鬼,想什么呢?”吕瀚海的嚷嚷声惊醒了他。
“没,没什么!”他表情不自然地随口敷衍。
“得得得,不难为你了,就你那学历,解释这么深奥的问题,确实有些难度!”吕瀚海说着,从他手里抢走烟卷,“抠门,两个人才掏一支!”
隗国安无语。“说我抠,你哪回买过烟?”
吕瀚海已经美滋滋地点上了。“谁让你是正规编制,干一样的活儿,你一个月的工资是我的两倍还拐弯,你不买谁买?”
隗国安好笑道:“少跟我哭穷,你额外的奖金也不少。”
吕瀚海不以为然。“我这是辛苦钱,你那可是旱涝保收!”
两人叼着烟卷,你一言我一语走到外勤车前,才发现其他人早已坐在车上了。吕瀚海连忙丢掉烟卷,提前半小时把车开出了专案中心。
按照案发时间顺序,他们的第一站是ZJ省的闪洲市。
出发前一天,展峰通过公安部与当地市局取得了联系,本案由分管刑侦的大队长古军负责接待,案件相关的物证,都已准备就绪。
碰面后,古军把专案组领进物证室,在一个专门的保管柜中,展峰取到了油桶、衣物、绳索、柴油等一系列物证。办理完交接手续,展峰说:“能不能请古队给带个路,我们想去案发现场实地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