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特别之处在于,家具全是矮凳和架子,都没有柜门,更没有大的穿衣柜,衣服都挂在敞开的衣架上——但这都不是事儿,设计师说了算。
牧慎的房间在最高层,太阳正热情地直射,玻璃屋顶的竹帘子暂时遮盖起来,旁边有个手摇绞盘。
把双手搭在露台的栏杆上远眺,海天触手可及,整个小岛尽收眼底,越看越像 F 形的叉子。
男客人告诉自己,慢慢来,还有大把时间,感受这里的一切…… 随身带的帆布包稳妥地放在行李架上,牧慎反复确认不会掉下来,最后还是不放心,又放在床下靠近枕头的位置,夜里伸手就能摸得到,这才稍微放松。
把落地窗的窗帘全拉上,只留一条小缝儿,男客人警觉地缩在后面观察,直到确认没人朝他所在的方向窥视,方才直起腰来。
在“惊喜”到来之前,牧慎提醒自己,一切务必稳妥为妙!
午餐已经摆在房间的小桌子上,以水果、沙拉和面包为主,虽然都是冷的,但味道不错。牧慎把小桌子搬到露台,边晒太阳边看景, 不知不觉间享用完毕。
从头到脚用热水冲洗一番,热腾腾的男人在腰间贴上膏药,仰面躺在床上小憩片刻,爬起来,又穿上牛仔外套。看手机,下午两点整, 便来到蓝色集装箱改造而成的小酒吧。
对啦,手册写得明白,蓝色,是餐饮娱乐区和工作人员的住处。
小酒吧也是明显的地中海风,门廊上的三角梅开得喧闹,天花板缀满滑翔机模型,致敬土耳其 D400 公路上的费特希耶。牧慎却忽然想念爱琴海旁的切什梅小镇,站在门口走神半晌,这才抬脚进门。
这个点儿,客人稀稀拉拉,也许都在午睡。
牧慎用眼角扫视每个人,确认没有异常,这才放松紧张的睫状肌。客人不多,可不代表东西就少——
我的乖乖,眼前的吃食就快抵得上一家中型食品超市,来自世界各地的酒水、饮料、点心、水果和下酒菜挤满餐台,吹风机造成的空气对流赶走苍蝇,把牧慎手臂上的寒毛也吹得直立起来。
嘉年华里不再有自费项目,与那笔高昂的入场费相比,眼前的餐食标准,证明老板还有点良知。
拾起一瓶常喝的啤酒,从白色的餐巾上拎起一只倒扣的“大力神” 啤酒杯,牧慎径直闪进小酒吧的最角落处,边啜饮边瞧着果岭上正在练习的小人点儿。
海风,从敞开的门口一路吹进来,毛孔顿时舒张,牧慎打了个很绅士的酒嗝。
接待处邻桌的眼神,再次递给牧慎,但他还是没接下来。
“嗨!我知道这样冒昧,却忍不住……”
人影儿随声音逆光而至,牧慎见一位“海带腰”的苗条女子,走向自己。
“我得请教……”女子径直坐下,手握和她一样细骨伶仃的高脚杯,不知什么液体在微微冒泡,“您的外套。”
“我的外套?”牧慎低头瞧这件磨损严重的牛仔服,不知所谓。“在哪儿买的?”
牧慎耸肩,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他也不知道。
女子意识到该直奔主题,便放下酒杯,用手撩撩刘海儿,盯着牧慎的胸牌,侃侃而谈:
“慎先生,我喜欢您的外套,这虽然看起来很像女生搭讪异性的套路,我也承认您很帅,但吸引我的,还是外套——因为我是位网红。”
说罢女子用手扶住脸颊,摆出一个明显受过训练的假笑,给眼前的男人一个佐证。
“网红?”牧慎并不是假装,“是什么?”
女子露出好似偶遇外星人的夸张表情,明显惊讶于牧慎的孤陋寡闻,也有一丝被触犯的恼怒,但还是表现出娴熟的情商:“是一种职业,‘网络红人’的简称,和电影明星、歌星也差不多,甚至在互联网,我们比他们更红。”
牧慎懂了,眼前是一位明星。
“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在互联网里向粉丝们推荐好产品,当然会从中获利,而且收入丰厚,因为我选择产品的眼光独到,粉丝数量庞大。”
牧慎又懂了,原来是售货员。
女子仿佛会读心,看穿牧慎心思之后有些无奈,但还是耐着性子:“您的这款外套,是今年最流行的朋克复古款,放在我的粉丝群里销售,应该会大火!”
是吗?牧慎又低头审视外套,根本找不到“着火点”所在。
女子还有一丝耐心,便给牧慎讲起“做旧”“油腻”,甚至“从来不洗”对一件牛仔服的重要意义。
牧慎并不是真傻,他一听就懂,原来牛仔服已经进化出这么多玩法。
说话间,另一女子走来,不声不响地丢下一盘点心在这位女子面前。扯一把椅子,在不远处的桌旁坐下,侧身面对牧慎。
牧慎一目了然,这两人是复制粘贴,从身高长相到穿着,甚至头发都染成相同的暗紫色。
“我们是双生女。”对面的女士喝一口杯中的液体,牧慎闻出来, 是酒,“我们俩,几乎不出现在同一个聊天场景中。”
“为什么?”
“怕别人问的傻问题,从小到大,我们被问过太多次。” “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还有你们怎么分出彼此?”
女子显然被牧慎的“直男癌”聊天法逗乐:“你说的没错,就是这两个问题!”
“那你们谁是姐姐?怎么分别彼此呢?”
牧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女子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夸张,直到发现小酒吧里的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才收声。但丝毫没有当众失态后的尴尬,反倒很享受被关注的快感。
“我也不知道谁是姐姐。出生时我们间隔三分钟,但洗澡时爸爸弄混了,我们实在太像,没办法再分出来。”
“分不出的后果是什么?”
“也没什么后果,只是我们一辈子再也不知道谁大谁小。”
“你们的名字也相同吗?”牧慎的问题很可爱。
“当然不同!”
女子指指自己的胸牌,牧慎这才把眼光瞟过去,胸可是女士的禁地,盯着看也许会挨打。但胸牌又挂在那儿,不看不行,原来她叫“糖”。嘉年华的胸牌就是方便大家彼此认识,看来她希望被称呼为“糖小姐”。
挺好的名字,而且胸口的“攻击性”不强,肩背也薄薄的,看着挺家常的,不像薇小姐太过凶猛,粗看确实忍不住咽唾液,但看久了也有点反胃。
双胞胎的另一位喝完一杯红酒略显无聊,用指甲弹弹杯壁,牧慎面前的糖小姐收到信号,起身道别。
“说实话,我真不是来搭讪的。”糖小姐又瞥了古董牛仔服一眼,“您应该看得出,搭讪不是我的特长,我都是被搭讪的。”
胸牌上写着“蜜”字的小姐,身子已经转向小酒吧门口,满脸不耐烦。门口有人影儿晃动,不停招手,是个男的,胖乎乎的像只招财猫。
“那是肯定的。”
牧慎的目光随两条婀娜的身姿游移,直到她们与门口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3
窗外的焰火,发出门缝被挤似的“叽叽”声。
闹钟陡然响起,就像有人拿锤子猛敲心脏,牧慎警觉地从床上弹起,看手机,傍晚 6 点整。
不知不觉竟然睡着啦,这段日子确实太疲惫,好在留个心眼提前定上了闹铃。牧慎又趴在落地窗旁,左右仔细观察一番,这才直起酸疼的腰板。
“除夕的傍晚”,牧慎咀嚼着这个时间,寻常人家正在吃年夜饭吧!那些团圆的画面,随便都能脑补出来。
想这些,并不能带来任何益处,男人叮嘱自己。现在置身 F 岛, 薇小姐并没有夸张,一场“独一无二的体验”已经拉开序幕,身体和精神都要严阵以待才行!
牧慎盯着床底下的帆布包,弯腰扯出来打开拉链,仔细确认包里的物品之后,重新放在行李架上。又走神片刻,这才穿上另一件外套, 把阳台和房门都锁住,离开房间,鼻腔里顿时充满烤肉的焦香。
这厨师手艺肯定不赖,香叶、辣椒和孜然混合磨碎的秘制香料, 往肥瘦相间滴着油汁儿的肉上那么一洒,光闻味道就能喝下一瓶啤酒,方圆两公里的“吃货”妥定被征服。
牧慎挪移着双脚,此时空气中分不出是暮霭,还是烧烤的烟气, 薄薄一层笼天盖地,在海滩的落日余晖里,带着不太真实的光圈。有人误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用弓起来的食指揉啊揉。
香味和音乐都来自一个方向——F 岛正中央的蓝色集装箱区域, 蓝色集装箱与黄色集装箱被小广场隔开。薇小姐远远就朝牧慎挥手, 一路小跑迎上来,还是那身绷得紧紧的制服,胸口的纽扣已经缝好。
“我正想去喊您哦,今晚是新年嘉年华,一直持续到午夜。手册上有,可能我忘记提醒您了,大家都已到齐,只差您一位哦!”
牧慎示意不怪对方,女接待迈着轻快的小碎步,指引客人绕过黄色集装箱,来到嘉年华现场。
小广场,是整个 F 岛的心脏地带。
LED 屏早就搭起来,“新年嘉年华”几个字变着花样闪着光,生怕人们把眼睛移向别处。屏下就是舞台,虽然称不上巨大,但与岛的面积相比,已经相当气派。
舞美光影绚烂,几位和薇小姐年龄相仿的男女舞者,卖力地摆臀、送胯,左右甩手臂。
客人模样的各色人等聚满舞台前方,围拢着圆形小餐桌,加上穿梭其中的工作人员,粗略数来有上百人。餐桌铺着火红的桌布,映衬着骨瓷餐盘,筷子、刀叉熠熠发光。
此刻,在欢快的音乐衬托下,没有谁摆出苦瓜脸,连中午在木栈道上遇见的傲慢女士,脸上也是愉悦的表情。她正和那位“自拍男” 有说有笑,见到牧慎经过,主动点点头,和之前判若两人——
对呀,今天是除夕。是除夕啊!
牧慎又拿起啤酒,在舞台的最远处找个空位子坐下,薇小姐和其他工作人员忙活着。很快,一道道精美的菜品便摆在牧慎眼前。
不需要与他人寒暄,中年男人夹起一小块铁板牛肉粒丢入口中, 热乎乎,香辣不柴,内里也有汁水,很合胃口。接下来便是烤好的各种海鲜和肉串,生蚝加点蒜泥儿,海虾的壳儿微焦,龙虾肉质甜嫩。烤蔬菜和水果也好吃,就连烤面包片都是美味。
嘴里忙着吃食,牧慎撒开目光,瞧见糖、蜜两位小姐正站在不远处,背对着舞台,举着自拍杆直播——
果然,这就是网红该干的事儿。
主菜吃完第一轮,一身红色西服,肩膀上杵着一只白色假鹦鹉的主持人在追光中成为焦点。他跳上舞台,斜捏着话筒,扯开嗓子,宣布“新年嘉年华”正式开始!
工作人员应声而动,把全部客人请到舞台右侧,这里白色落地长桌布整齐地铺在十几米长的桌子上,鲜花和烛台点缀其间,各色水果、点心和上百种酒水供大家自由取用。
众人快步上前,没有人客气。
与此同时,舞台正前方的圆形小餐桌已经撤掉,只剩下铺在沙地和草坪上的大红色地毯。
牧慎的口腔还有龙虾留在黏膜上的余香,一仰脖,灌一大口啤酒冲淡。他游离在人群外围,等大家端走食物,这才靠近餐台,又拿起一杯啤酒。
主持人再次出场,带着几位杂技演员。高空杂技十分惊险,观众叫好不迭,主持人也小秀个魔术,噌的一声从裤裆掏出两只鸽子,舞台下面发出哄堂大笑。
红毯上的表演也开始了,竟然是滑稽动物秀!
十几只雪白的小狗在穿蓬蓬纱裙的美女演员指挥下,轮流打滚、跳火圈、集体作揖,甚至挽手跳舞。接着是小猴子,穿着小丑的衣服, 拿着小锣边敲边龇牙。
这种“反动物”的表演,甚得人类喜欢,观众恋恋不舍地目送小动物下场。年轻舞者又跑上来,载歌载舞过后,LED 屏开始转播除夕夜的电视节目。
众人都被表演吸引,只有牧慎没兴趣,他关注的是人!
牧慎吞着啤酒,细看嘉年华的客人,男女比例刚好。男士以中老年人居多,30 岁都算年轻的,女士则各年龄段的都有。
也不知是来之前就认识,还是临时结交,客人已经三三两两。偶尔有个别女士打单儿,别急,马上就有男士凑过去,几句话笑脸就冒出来。只见男士殷勤地起身,一路小跑去拿饮料。
糖小姐直播空隙朝牧慎挥手,却没有走过来的意思。
被人声和嘈杂包裹,牧慎显出形单影只的寂寥,但很快,就有一个人靠近。
“你很特别。”
这女人终于走上前:“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
牧慎低头看来人,小小的个头儿,只比自己的腋窝高一点儿。
85 分的容貌,95 分的打扮,年纪在 28~38 岁之间。这个年龄段的女士差个十几岁,精心化妆加上夜色掩映,确实不太容易分辨。
“我叫夕。”
舞台音乐正嗨,夕小姐扯起嗓子,指指胸前的牌子,牧慎只好看过去,属于正常尺寸,不像薇小姐那样,像她的人实在不多。
“我哪里特别?”
牧慎反问,语气并不柔和。发觉失礼,赶快放松扑克脸,手里的酒杯与夕小姐的碰碰,这声清脆打破尴尬。
“中午我就注意到你,在接待处,我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