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可以再多和我说说这种怀疑吗?”我直觉这个问题会让我们更贴近他潜意识中的东西。
“就是……你没有过那种时候吗?有时候好像对现在不满,想去追求一点自己想要的,但是又不确定,觉得自己也许是错的,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做不了什么。”
他反问的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内心对于这种感觉有焦虑,他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是普遍的、正常的,他在理智中推测旁人也会有类似的感觉,但又不够确信,就像他说的,他对于自己有很多怀疑。
我想了想,才认真答道:“有的,我也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对自己的判断有把握,有时可能会受其他人的影响,然后下意识重新审视自己的思考过程。”我的分享是坦诚的,如果我暂时还没有那种体会,我也会诚实地说没有。坦诚才是增进对方信任的前提。
我注意到“我不知道”这四个字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他的口头禅了,虽然他在业务能力上有不凡的实力,但在对待自己的观点和选择上,却有很多不确定的表现。“对,可能是受别人影响吧。我不知道。”
“也许我做的都是浪费时间,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赚不到钱,也没人会懂。本职工作不突出,升不了职,也没有对象,在别人看来,就是loser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掩盖不了些微的颓丧。
“loser”这个词,是他发给我的邮件里的第一句话的第一个词。
原来,他不是在骂别人,而是说自己。
他怎么竟对于自己有这么多的不满意,这么多负面的看法。
我想到了什么,问他:“你刚才说可能是受了别人的影响,是谁?”
“这个,我指的也不是具体哪个人,只是觉得,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吗?他们都会有这样的看法,你最好要升职、加薪,快点娶妻生子。”
“这样就不是loser,是成功了吗?”我问。
“是吧,至少在大家的眼里是的。我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呵。”他这是在以“大家”的角度,打趣自己、评判自己,并为自己的现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甚至还有点自卑。
的确,在社会上会有一些对于成功与否的主流评判,可能给人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不过它究竟会不会造成压力,会给一个人造成多大压力,还是取决于一个人自己的内心。
显然,江斌是会受此影响的人,他很在意别人的评判。
“你刚才说不是某个具体的人,那么,那些不知道具体是谁的,大家的看法,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会感觉不好,对自己感觉不好吧。”
我尝试体会他的这种感觉:“是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获得别人眼中的那种成功,就对自己感觉不好,就没有办法肯定自己。没法肯定自己的人生,没法肯定自己在做的事情,也没法觉得自己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对,就是这样。”他难得快速地回答了我。“难道其他人不是这样的吗?”
他再次想要确定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是否正常。
这是很多人有了心理困扰以后都会有的反应。人们会想要找到和自己相似的人和情况,担心自己过于异常。
其实正常与否,这样定义的分界原本就太过非黑即白,太过简单了。
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内心的冲突,我们也在不断地根据新的环境调整着内心的冲突,一个问题出现,又一个问题消失,这都是自然的过程。
只是有一些冲突在各方面因素的相互作用下,产生的紧张感和压力更大,程度更深,有的则小些。
从无冲突的人本就不存在。
所以我的回答需要谨慎。的确不止他一人会有此压力,可以从这个角度,帮助他在一定程度上正常化自己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如果我说其他人也都这样,则会强化他这方面的想法,让他下意识觉得没有改变的余地了。但事实上,凡事都不是绝对的。
“我想的确很多人会有相似的感受,我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对自己感到确定的。这会让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我提出这个问题,让他自己回答。如果他觉得被人影响并不是什么大事,倒也不会存在什么心理冲突,但如果他对此是不满意的,想要改变,那他就会在内心冲突的驱使下提出疑议,进而促使我们去看到并解决这个冲突。
“嗯……可是,这样的话,我的确是失败的。这种感觉……不好。”
“那你想要按照他们的评价去改变自己吗?”
“让领导喜欢,然后升职,哪怕是……
“就为了早一点结婚,生孩子?可我觉得,那也不是我想要的。”
“哦?”我表示了兴趣,这是他第一次试图说出自己想要什么,表达自己的意愿,可以看作咨询的一个关键点。
“我想做,我想做的事。”
我让他描述一下他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并鼓励他说得尽量详细。
“就是我发给你的那些。”
“更具体一些呢?”
他展开了自己的想象,比如如何投入每天的创作当中,无所谓最终的结果,有回报最好,无回报也图个过瘾和心安,还有他和他的合作者在这个过程中,都得到了什么样的经验和快乐。
我体会到那种纯粹的状态带来的快乐,是多么宝贵。
那是他本性里真实的志趣,真实的力量。
如果他能将这股力量释放出来,而不再畏首畏尾,那他就可以尽兴地享受自己拼搏的过程和辉煌的成果了。
显然,他被旁人的观念困住了。而他本身并不喜欢困守在里面。
困住……
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梦。
三
在这个话题暂时告一段落,我们的对话出现了短暂空白的时候,我又问及了那个梦。
“如果你想不起来那双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那座监狱呢?它能让你想到什么吗?”
“这个……我原本的确想不出什么,不过这几次聊过以后,我好像明确了一些。”
“哦,是什么?”
“就是这个,我们现在在谈的事情。这种感觉的确一直困扰着我,就像一座没有边界的牢狱,把我禁锢其中,哪怕我暂时忘了它的存在,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但一个不留意,就会被不留情面地打回原形。”
“就是那只眼睛出现,提醒你,你仍然受困的时候?”
“对,可以这么说。”
“所以,那只眼睛就是起到了监视并且提醒你的作用?”我进一步分析。
“是吧。”
我觉得我们已经很接近某个核心的问题了。
“那我的领导……”或许他也有这种感觉,于是开始思索了起来。“她的眼睛也是在监视和提醒吗?”
他又停了下来,陷入沉默。不过,这一次沉默和过去不同。我没有打断他,他还在思考。
“先前我说到,是不是要让领导喜欢,升职、赚钱,哪怕……我没说完,其实,我想说的是曲意逢迎,哪怕是曲意逢迎,也要这么做吗?呵,事实上,很可能并不完全是我不想,而是我不擅长。”
我没有很快明白他此时说到这点的原因,不过我留意到他又出现了那种自嘲的语气。
“我想是自卑吧。任何事做不好,我都有点自卑。哪怕是一件我并不想做的事,但如果没有做好,我也会有那种感受,那种认为自己不好的感受,尤其是别人眼中那些重要的事。”
当他这段解释说出来的时候,我一下子豁然开朗。我想我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还有,梦境的喻意。
“对自己不好的感受,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吗?”我继续帮他澄清和分辨。
“是吧。所以说是自卑的感觉,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做不好。”
“嗯……哪怕职场上的升迁,并不是自己最想追求的,也不是自己擅长的,但因为其他人可能会用这一点来评判你,觉得你在这方面表现不好,而你也会主动地代入他人的评价中,认同这种评价,觉得自己不够好。”
“对,就是这种不够好的感觉。而且我更严重一些,当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不擅长的时候,就想不起自己也有其他擅长的方面,或者说是感觉不到。只会沉浸在那种难受的感觉里,出不来,一味地觉得自己不好。”
他触及了一些实质问题。
从他的描述中,我更加确定了一点,他的自尊感比较低,有一定的自卑心理,容易陷入自我贬低的循环里——
越是感觉到难受,就越是看不起这个难受的自己,甚至会进一步给自己负面的评价,更加不认可自己。
低自尊的人容易感觉到自身的无价值感,无意义感。
一个人自尊水平的高低和他的成长、经历和观念,都有关。
意识到这一点,我要注意在咨询中帮他看到这个循环,并且停止这个循环。
“就好像被他人的评价、眼光囚住了一样?”我继续贴近他的感受,将他的感受描述出来。这是一个让他看到自己的过程,也是让他看见那个循环的方法。
“对!就是那座监狱。别人的评价、别人的眼神,时常提醒着我,我没有真正的自由。”
“为什么那个领导的眼睛,会尤其地让你不舒服?似乎你梦中的眼睛化身成了她的形象。”
“她能够评价我吧。我想是因为这样,她是现在距离我最近的,可以评价我的人,而我又会十分介意他人的评价。尤其她还是我的领导,她的评价具有话语权和权威性。我害怕被评价。”
“因为如果她真的给了你一个差的评价,那你也很可能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产生不好的感觉,哪怕她说的可能不是真的,你也有自己的长处。”
“是的。”
“你刚才说到了话语权和权威性,似乎相比起其他人,具有这两者的人,会对你的自我评价有更大的影响。”
“是这样吧。”
“可以回想一下,过去在你的生活中,有谁是同样具有话语权和权威性的吗,这种感觉在你过去的生活中曾经出现过吗?”
我再一次问到了他的过往。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一次,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我们有了新的线索。
“话语权和权威性……”他琢磨着,“呵,先前也许我没有思绪,但一说到话语权和权威性,我想到的人太多了。”
他的话难得多了起来:“从小到大,有话语权的人还少吗,小时候是父母、老师,还有可能是长辈、亲戚;长大以后,领导、同事,不过就是这些人。”
“听上去,你自己是没有话语权的?”我认真捕捉他话中的信息,尤其是这种他不假思索的话。
“嗯,小时候总是比较弱势,当然会感觉到大人比较有权威,他们会评判你,比如你好不好、乖不乖。”
“现在呢,长大了还弱势吗?”
他停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还是会有吧,在某些时候,比如领导,他们有一定职权,可以评判我。”
“嗯,领导在工作上通常有一定的权威性。”我理解他的意思,“我注意到,你没有提及领导的其他方面,比如她对于职位的决定作用等,只是提到了评判。这似乎和你前面所说的是相互关联的,那些过去的长辈、老师,他们对你的评价,是你在意的。”
他又停了许久,应该是在思考。
“说不上在不在意,过去还真没有这么考虑过。这样想来的确是一种话语权,或者说是一种评价体系吧。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是有标准的。
“比如,学习成绩啦,懂不懂事啦,长大了就会是一些其他的,工作如何啊,有没有对象,对象如何,诸如此类。
“你说有没有什么人,或一些东西,的确是可以追溯的。我能想起一些片段和感觉,小时候我在众人面前犯错时母亲那嫌恶的白眼,父亲在辅导我功课时骂我蠢笨,再后来父亲装作不经意提到其他孩子的优异。那些赚了钱,或者是生了聪明孩子的亲戚朋友总是出现在父亲的口中,出现在我们谈话的间隙里。
“我们这不大的房子里,却仿佛住了一屋子的人。
“我要注意自己的表现,是不是这不好了,那又不好了,免得被父亲和他们比较,又遭羞辱。
“后来父亲生意不好,对我也越发没了耐性,打我的时候也是有的。不过奇怪的是,当你让我回忆的时候,我想不起他打我的那些细节,那些疼痛。想起的,反而是他表露态度的某些瞬间。
“比如一个白眼,或者是一句‘蠢猪’。现在想起,我仍觉寒凉。
“而那一屋子的人也从周围的亲戚,变成了同班的同学、同校的同学、校外的朋友,同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