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什么梦呢?”我问他。
“嗯……”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却说:“没什么,不重要。先说上次的那个问题吧,那个,工作压力。”
他转移了话题,看来并不想谈那个梦。
为什么呢,真的觉得没有特别的意义,不重要吗,还是有什么顾虑?
我不好再追问,暂且顺着他的话头,聊他想聊的。
这一次咨询和梦中的情景完全不同。我们没有谈到什么采访,礼堂的大门,目击的场景,而是像前两次一样,聊了聊他工作中会面临的压力,以及排解的方法。
这样看来,那个梦好像与他的问题没有太大的关联。
原先这种梦,都会有一定的预知性,或者是能帮助我了解来访者。
这一次好像没有这方面的功能。
那我做的还是预知梦吗?这是我对于自己的怪梦的一种假设。
前几次都得到了印证,这一次……
我只能等下一次和张先生咨询的时候,再进一步观察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照常地工作和生活,没有再出现醒来以后,分辨不清时间,还看见怪东西的异常情况。
连续一周的工作让我感到疲惫,我决定早点休息。
那日我睡得很早。
闭上眼睛,我又见到了张先生。
他还是坐在我的对面,在咨询室里。
对于这样突然地见到他,我没有任何的讶异,反而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我要开始工作,给他做咨询。
于是我说出了自己熟悉的开场白:“今天有什么想先谈谈的吗?”
“上次和你说到的那个场景,好像还没有说完。”他说。
“你想谈的话,我们可以继续。”
“嗯……我们说到哪儿了?”
“他的心脏。”我提醒道。
“哦,心脏……说到这里,其实也差不多了。”他有些欲言又止。
“是结束了吗,他后来呢?”
“结束了,也没结束……”
我听出他这话中还有未说完的意思,所以我没有立即回应,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后续的事,倒也能说说。”他果然又开口了——
“A听完医生的话,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立刻返回B的家,想去找他问个清楚。
“然而,到达B的家门前,任他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应。
“B不是刚才还在家里吗?打他的电话也没有人接,A想不出他会到哪里去。
“没有办法,他只能站在门外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那扇门也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也没有人走近这里。
“直到最后A意识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似乎没有特别注意到我的问题,自顾自地照着自己的想法往下讲道:
“A站在B的家门口,面对着那扇门,抬起脚,铆劲一踹。
“门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B的家,和他想象中不同,整个房间杂乱不堪。衣服、纸箱、垃圾随处乱丢。根本不像是有人在住,倒像是搬走了,而且是慌乱地搬走了……
“在屋子朝阳的方向,有一个小阳台。阳台有些日子没有清理了,蒙着一层灰,他径直,走到阳台边。
“他打量了一眼那阳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靠近角落的某块地方,他看见了一个四方形印记,貌似是那块地方曾经摆放过什么东西。那个东西被拿走后,地面上少了一层灰,呈现出一块颜色更浅的区域。
“说到这里,你也应该听出来了吧?
“不会有错了,B走了。他消失了。
“这也是A刚刚才意识到的一件事。一个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性,甚至听完医生那番话后,他都没有考虑过的情况,好像发生了。
“直到刚才,等了许久,他才自问,是不是永远也等不到B出现了。
“如果B不再出现意味着什么呢?看着地上那一块发白的区域,A终于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
“此刻,他还是有一种不可置信的失真感。他空白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墨菲定律的内容。
“这是他在过去和B相处的过程中,从没有想起过的一个心理学常识——如果一件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他和B两人之间,之所以要交付重要的东西给对方,用自己的信任换取对方的信任,不就是因为存在不信任的可能吗?正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分裂和背叛的可能性,所以他才在事前表现出完全的信任,用这份珍贵的信任作为联盟的基础。
“问题就出在这,有了贵重的交付,基础有了,他就没有再想过联盟瓦解的可能。
“没有基础,联盟一定不成立,但有了基础,联盟却不一定就会成立。尤其还要考虑联盟的成立是否会长久。
“B欺骗了他。
“虽然他到现在仍然不愿相信,但所有的证据和现实都在指向这个唯一的解释。
“自从那天之后他就变得有些不同了,具体哪里不同,他并没有特别的关注。
“他回到医院,医生告知他,已经取出来的内脏,就无法放回去了。更何况他的心脏之前已经受损,只能好好修复,会落下点病根,要多注意保养。
“经过这一遭,A学得小心多了。但他始终觉得这个教训的代价太大了,因此他常常责怪自己。每当他的心脏在湿冷天气里犯病的时候,他总会为自己过去的冒失而后悔不已。
“他发觉自己的那一次交付,根本不是什么珍重的赠予,也不是什么义无反顾的投入,而是一种无知,他对于珍重的含义和分量一无所知。
“一颗心脏之珍重,一旦受损,后果是多么难以承受。那是一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慢性的虚弱和隐痛。
“如果自己早知道内脏受损的后果,还会那样干脆地把它交付出来吗?
“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
“然而,当他仰望天空,估算着雨季即将到来的时候,他又不自觉地叹了气。他自问,如果没有这次经历,他又要如何知道一颗心脏的分量呢?
“他的确切实地了解了它的分量,他开始时时刻刻地关注着那个装着心脏的盒子,他必须得这么做,否则他的身体情况将面临持续恶化的危险。他时常在夜里惊醒,检查那个盒子是否还摆在床头,是否有人走进他的房间。
“他再也不可能让第二个人触碰那个盒子。
“过于纯粹的信任,最终导致了反向的极端,变成了极度的不信任。”
听到这里我也不自觉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后来是这样,多少让我也产生了与A相似的心痛。
张先生停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再后来,过了许久,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不再感觉自己有多么敏感,只是习惯性地藏好自己的盒子。每当他更换一个住址,就会第一时间找好地方存放盒子。同时,他也对自己季节性发作的病症有了经验,身边总备着几种常用药,也就是所谓的久病成医吧。
“就这样过了几年,他的关注点已经转向了自己的工作,甚至更加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这让他能转移注意力,很少再想起这件事,甚或也有快乐和成就感的时候。”
老实说,我没想到这个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他的这段记忆超乎了我的想象,由最初的那个场景,一直延伸到这里,而我看他好像还没有准备停下。
“他的疾病也需要认真工作,因为要支付长期的医药费用。工作不易,但他也靠自己打下了一个不错的基础,工作和生活渐渐步入正轨,事业也悄然崭露头角。
“某天,他受邀去给同行做一个经验分享的演讲,地点选在了一所学校的礼堂里。
“演讲结束以后,一名记者上前对他进行采访。他们事前已经通过气,没有太过突然。在访问的间隙,他感到有些口渴,于是礼貌示意,停下对话,拿起面前的一个水杯,润润嗓子。
“这个时候,他往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停下了。
故事说到这里,他恍然大悟,几乎是和我同一时间,反应了过来。
故事开始循环了。
换句话说,这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一时间,我脑子里出现了那些人物,A就是张先生,那B……
张先生此刻可能也处于这种吃惊而混乱的状态,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他低着头,我想问问他,现在在想什么,感觉还好吗?
然而,我还没开口,就睁开了眼睛……
四
我醒了。
窗外朝阳刚刚升起,晨曦透进屋内,照在天花板上。
也就是我现在注视的地方。
张先生已经在梦里讲完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而在我们现实的对话里,他还只字未提。
这事的确不像真的,不过那里面的人物,都代表什么呢?
从床上坐起,我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日期。
是周五。
一会儿我又要见到他了,和上次一样,梦到他的频率似乎有某种规律。
几个小时以后,我再次见到了他。他脸上的气色比上次来的时候更显疲惫了。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我关心地问。
“不,不好。”他抬起右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揉了揉眼窝,叹一口气,道:“我做梦了。”
我还没开口,他又加了一句:“又做那个梦了。”
从这句话里,我判断自己的感觉很可能是对的,他也在做那个梦,那两次连续的梦。
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潜在的联系,只是看他愿不愿意开口提及。
“这个梦……我没想到我会做这个梦。我以为……”看起来他开始想要谈论这个梦,但又不知如何去说,或者,还有一些部分不想去说。
“我好像,梦到我自己了。我本来以为这个梦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又梦到它了,甚至最后它直接指向了我。”他的语气里仍然带着一丝惊讶。
“它指向你,是什么意思呢?”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