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她的心里,从未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过长远的设想,因为她并不想和我长远。
“她对于这段关系的理解和我不同,她意识到这之间的差异,但却没有告诉我。
“随着我们交往时间的增长,我一点点地投入更多的爱和情感,她却因为时间的延长逐渐心生不耐。比赛过去以后,我没有更多直接与她产生交集的事情。放眼未来,我这个出身于资源匮乏家庭的男生,也不是她的理想选择,所以她提出了出国。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离开我,但她没想到我如此执着。我不知道,她是以何种方式和身边的朋友议论我,嘲笑我吗?否则,我想不出她们何以用那样的口吻谈论我。
“我最喜爱的女孩,原来从内心看不起我,嘲笑我吗?
“所以她才会在我们还未发生过任何一次争吵的时候,就突然地选择离开了。只有一个解释,自始至终,她从未真正地投入过,从未像我对待她那样认真地对待过我。
“呵……”
说到这里,他轻笑了一声,有什么东西哽在他的喉咙,让他张不开口。
我看见他的眼角有些潮湿。
不知十年前的他,是否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夜里,沉默地痛着。
“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自己想要得太多,太不自重。我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如果我明确地知道她的态度,知道她一直觉得我不合格,我一定不会投入这样多,也不会在事后这样难受。”他的面部表情也显露出难受来。
“你觉得,事情为何变成这样了呢?”我想他对此应该思考了很多。
“是她不坦诚吧。”
“那你觉得,她为何不坦诚?”
“她不太可能当着我的面嫌弃我穷。”他想了想,说,“这太尴尬了……往好的一面讲,或许她不想伤害我的自尊心,所以自以为她不说,我就感受不到,就不存在这种伤害?
“不过,我觉得存在另一种更实际的可能。在我对她重新思考的过程当中,我感受到更深次的原因是她良好的自我感觉。出于维护她良好的自我形象,她不会说出那样坦白的话,因为那就暴露了她嫌贫爱富的特点,这种暴露对她毫无好处。她可不想传出去自己是这样的,即使真实的她确实如此。她想让人看到的,还是那样清纯、完美,不带任何非议的自己。如此她便可以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至于我的困惑,敷衍而过就是,没有说出伤害我的话,对外界舆论也交代得过去,说出去没什么不好听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我何时会失去她,也是在她的计算范围之内吧。”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对这女孩感到了阵阵寒意。
我想,这也是他内心的感受吧。
我不知道他的分析是否完全符合实情,是否有出于心中不满而对她过度揣测。抑或者,他所言的确有根有据,有过之无不及。
也许他会期待听到我的意见,他潜意识中期待我为他愤愤不平,站在他那一边去否定这个女孩,就像当年女孩对他的贬低一样。人在遭遇了被贬低或攻击以后想要回击,是很自然的。
虽然那女孩没有说出口,但男孩依然从她的言行举止,甚或一个眼神中感受到了她真实的看法。在这一点上,我从不认为愚弄他人的举动真的聪明。如果事情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的话。
然而,我无从判断。
我能知道的,就是他此刻的感受,他的感受是真实的。事情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感受。
“可是,我也是人啊!”他加重了语气,“难道在这一点上,我与她不是平等的吗?”
这一句反问,让我看到了他受损的自尊心。
情爱退去以后,复盘整个过程,往往会浮现出更多东西。原本因感情的失落而忽略的自尊,慢慢凸显了出来。
“她丝毫都不觉得,这种不坦诚近乎欺骗吗?要不,就是她以为我真的会相信那种敷衍的理由。唉……”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会好受。
他一点点地表现出来他对于女孩的愤怒情绪。
“所以,我在一开始就说,这不是恋爱关系。她根本没有把我当作恋人,我只是一个被她嫌弃的追求者,这对于我近乎是羞辱。这样对待我的一个女人,我告诉自己不值得。我慢慢清醒过来了,这个女人不值得我爱,我不能因为她而消沉下去。
“我开始专注在我的学业和未来的规划上,比过去更加努力和拼命。只是偶尔想起她还是难受,想起那些细节,想到她在背后嘲笑我,仍会感到无比羞耻。
“有时也会想起她对我的温柔,于是陷入摇摆,是不是我误会她了?摇摆过后,又觉得自己不自重,羞耻感更甚。
“我学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更加专注地投入工作,后来事业渐渐有了起色,我的信心增加了许多,心情也渐渐转好。我还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变化。
“我觉得这事儿应该就此翻篇了。可是不知为何,近来又梦到了她,梦到这件事。
“唉,真是后遗症,摆脱不了吗?”
他沮丧,把头埋进手掌里。
经历过情感中的丧失体验的人,例如失恋者,很容易产生类似的纠结。
为了减轻失去的痛苦,于是牢牢地记住对方的缺点,还有对自己不好的地方,企图说服自己,他/她不值得我爱,不适合我,来收回自己付出的情感,甚至当作自己没有爱过对方,彻底反悔,就当没发生过这段糟糕的关系,往往在潜意识里不愿意接受当下的局面,心底存有一种强烈的幻想,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过,自己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然而,当自己稍稍平静一些后,曾经付出的真实情感又会因过度压抑而流露出来。因为事实如此,你们曾经亲密过,拥有过,爱过,可能现在依然在爱,可是你已经失去他/她了。即便感到羞耻,即便很不情愿,这也是一个无法自欺的事实。
有时候,我们就是难以面对和承受这些可怕的感受,所以暂时将其压抑、忽略。但它在那里,一直都在。于是会反复纠结,一次又一次重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失去他/她了。
这涉及我们内心的期望与现实情况之间的差距。每个人都需要时间去慢慢接受和承认现实,这段时间可能会很长,也可能相对短一些,还可能像张先生这样,看上去很短,实际仍在绵延。这与每个人不同的经历、应对方式、承受力等有关。
每一次的疼痛都会更加清醒一点,内心的预期也更加贴近现实一点,这就是一个适应的过程。我们都需要慢慢地适应,几乎没有人可以避免丧失带来的痛感,除非他一辈子都没有过丧失的经历,但那种概率是极低的。
“你看上去很沮丧。”我试图描述出他的情绪。
“是啊。有时候,我也想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不要再想起了,可是发现自己又想起的时候,真的很沮丧,我不知道有没有方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让它彻底地消失。”
当来访者面临痛苦,求助于咨询师的时候,总是希望咨询师能够帮他们消除痛苦。
事实上,咨询或许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处理自己的痛苦,但通常不是他们所设想的那种方式。
或许他们会期望有某一种催眠方法,像是一种神奇的魔术,可以一下消除人的记忆或者痛苦。
过去,在催眠领域,的确有人尝试过此种方法。但多年后,却产生了更加不好的结果。那位病人仍旧有症状,却难以回忆起细节,找不到病灶,也难以得到对症的心理治疗。
在我看来,那只是另一种压抑的方式,所有试图短时间内抹除痛苦的方法,本身就是在无视痛苦,否定痛苦。
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都是那样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它构成了我们的时间,成了我们的一部分。它在我们的大脑、身体、思维和记忆等各个部分,无法分割。
我们常常讨厌痛苦,不允许它的存在,试图追求不痛苦的人生。羡慕那些看上去一直快乐的人,并以痛苦为耻。然而,痛苦的存在是有合理性的。永远不痛苦,才是不真实的。
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
如果我们能够摘除自己的痛觉神经,我们将感觉不到疼痛。但是痛觉神经本身是有保护机体的功能的,它能告诉我们什么是危险的,什么是我们不想要的。心理上的痛苦也是一样。
我们能否允许有一些事情是自己无法控制的,能否允许痛苦的存在呢?这个问题涉及存在的一些本质问题。
我没有一股脑儿地把这些想法说出来,我不会试图去劝说他。只是把我看到的描述出来:
“看上去你真的很希望自己不会再想起这件事了。”
“是啊。我知道这种事总是需要一点时间,不过都这么多年了还会想起,想起来的时候还会不好受,那不是……”他的表情变得难看。
“那不是什么?”
“就是我之前说的,我的重心在事业上,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影响心情,况且还是一个不爱我的女人,这,这根本不像一个男人啊!”
“所以你觉得男人是不应该因为女人影响心情的,这让你有一种无法接受的感觉。”我帮助他了解自己的感受。
“对,难以接受,我不想这样。”
“你很不想这样,每当你想起这件事情,觉得自己心情又被影响了,都会难以接受,感觉到更加沮丧。”
“是的,就是这样。”
“那可不可以说,这件事本身就让你感觉沮丧,而想起这件事之后,那种难以接受的感觉,又加重了你的沮丧。”
他想了想,似是领悟到了什么,眼里重新有了光:“是的,的确像你说的这样,就像是一种恶性循环,对,恶性循环。”
“好像越是不想它出现,当它出现的时候,就感觉越沮丧。”
“对……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让它出现,这样真的不会很奇怪吗?”
“现在看起来,就算你觉得它不应该出现,它也还是会出现,而且可能因为这种不应该的感觉,出现得更加强烈。”
“是啊……”
他说着,往后靠向沙发,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似乎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进入他的内心。
我们总是要求自己应该要如何,当做不到的时候,又该如何接受呢?
看到这一点后,他确实地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于是开始慢慢接受现实。
三
这次咨询过后,张先生给了我反馈。他说一开始没有特别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同了。
他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只是,当他想到自己就是会想起她,就是这样的,他突然就轻松了一些。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麻木,还是自我放弃,说不出这是坏,还是好。
总之,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他觉得自己能够更加专注地投入当下的工作,没有再梦到这件事,心情也愉悦了许多。
因为工作繁忙的关系,他向我请了一周假,说等到自己闲下来一些再约。
这也从侧面证实他的情况的确有所好转。
很多来访者都会在自己出现好转,或者度过咨询阶段以后请假,或暂停咨询。
我倒不会要求他们一定要来,花一段时间去感受自己的变化也未必是坏事。
只不过传统咨询设置一般会建议来访者持续一段较长的时间,因为好转可能仅仅是咨询的开始。如果能够长期规律地咨询下去,来访者将有机会更加彻底和深入地了解自己,了解困扰的根源。一段长期的咨询关系更有可能从深层次上暴露一个人与外界建立关系和互动的模式,让当事人看到自己的模式,并重新考虑是否将这些模式沿用至往后余生。
咨询能给一个人带来的改变,是根本性的。
当然,这也看个人是否有自我认识的需求。很多人停留在目前的模式下,没有特别的不适,要再经历一些事情和时间,不适应的地方才会渐渐显现。
所以我通常是尊重对方的时间安排,设置得较为宽松。
隔周,张先生又继续预约,我们间或还聊了一些和那件事有关的问题,也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他说近来工作带给他的疲惫感越来越强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有一种很深的焦虑。当焦虑出现的时候,人会感觉急躁,情绪又会转向负面,还可能因此再想起那件事,那就更糟了。
我倾听着他近来的感受,琢磨这里面的变化:“你在焦虑什么呢?”
“焦虑……工作总是让人焦虑吧,尤其是工作压力大的时候。”
“是指什么压力呢?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们的团队刚刚有了第一笔较大的投资,会有盈利上的压力,不过在这方面你们也已经有所准备。”
“是啊,原本就有准备。我也说不清,可能是得失心的问题吧。对,得失心,我必须得让资本有所期待,我知道我是可以的,虽然最近有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哦?”这是他在过去没有告诉过我的。
“一些新规定的出台会影响整个行业的风向,给我们原本的模式带来一些冲击。”他的表情严肃,呼吸变重。我能感觉到那份压力的沉重。
“有想过对策吗?”
“有的,现在我们就在应对,大概率没问题。只是,凡事总有个万一,你知道,那就……”
“那就如何呢?”
“不太妙了。”
“不太妙是怎么样呢?”我感觉到他不太想谈论不理想的结果,这也可能是他过去没有和我说起工作困境的原因。
“会……总之,暂时打不开局面,就要等待更长时间了,或者……”
“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