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自觉地往那个方向走去。我拿起字条仔细地看,看到办理业务那一项,既讶异又想笑,上面写着:会见董事长余川。
我在一个空位坐了下来,估计还得等挺久,我有时间可以好好梳理一下从刚才到现在看到的一切。
我放眼四周,查看附近的环境。恍然发觉,这周围,除了我刚才看到的那几样东西,长椅、柜台、水晶大楼,以及频繁进出的工作人员和客户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像是被单独拿出来放在一个空间之中,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没有任何可以表示此地的街道、树木、车辆、路标等,甚至连脚下的土地也不存在。
我踩在一片仿佛不存在的地面上,这片地面呈现淡淡的灰蓝色,看上去也是半透明的,但却不能明确是什么材质,似乎非常僵硬,能够承受所有在其之上的建筑和人。
除了地面比较特别之外,抬眼望去,也看不见天空,没有太阳和云朵,所有的事物都笼罩在一层半透明的色彩里,有几簇白光从千米高的穹顶上透射进来,照亮整个空间,其他地方则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间或还会变换。
这里好像是一个虚拟空间,不能确知形状和大小,我这才想起刚才为什么会有一种特别的魔幻感和未来感。因为这根本不是现实世界啊,它是失真的。
“你来办什么业务,怎么没有带伴侣来?”坐在我旁边的一位男士和我搭讪道。
“伴侣?”我被问得一头雾水,索性就向他打听打听,“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对这个机构还不是特别了解,这里主要办理什么业务?都要带伴侣吗?”我指着水晶大楼问。
“啊,你还不知道啊?”他惊讶地看我,随即耐心地向我介绍起来:“现在一对夫妻如果想要有自己的孩子,是需要考核的。”
“哦?”我来了兴趣。
“不论是领养孩子,或是自己生养,都需要严格的考核,就和考试一样,还有分数的!他们至少得及格,达到六十分,这才有资格养。如果分数低的话,每年还要定期培训,提升能力,每年都得再考一次。领养后会有工作人员时不时上门考察养育情况,直到达到了八十分才行呢。”
“哦……那考试内容都包括哪些呢?”
“可多了!”说到考试,男人皱起了眉头,“很不容易的,全方位、多角度考核呢。首先,分数占比最大的是心理健康评估,包括一些心理测验,人格发展水平测试等。这一系列中,有问卷的形式,也有情景模拟,甚至在你不知情的时候还对你观察评估。唉,总之,如果要参加这项考核,就得放弃一定的隐私权,总原则是一切为了孩子嘛。当然其他方面也有一定要求,比如是否能提供足够的物质保障,是否有足够的养育时间,亲子沟通的技巧掌握了多少……”
他在说的时候,我听得仔细,频频点头:“那的确是不简单啊!”
他像是得到了些许理解和安慰,话匣子更敞开了。
“是啊。可那有什么办法呢,想要孩子的话,就得认真考呗。过去人们总说,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后来我们这一辈算是明白了,想要不输在起跑线上,合格的养育者是首要条件啊。
“当然,我们难以用统一的标准去定义什么样的养育者是合格的,人和人之间总是有差异性的。所以才慢慢有了这套考核体系,有强项有弱项也没事,看的是总分数。但唯独心理健康放在首要位置,这一项是人人都须过关的。”
“哦……”我又点了点头,“这听上去挺科学啊。”
“嗯。虽说累点,也能理解,都是为了孩子。自从这项考核开始实施,这十几年,成效是看得见的。大大提高了孩子的养育质量,像过去新闻里的什么虐待啊,弃婴啊,少年犯罪等这些,都大幅度地降低了。婚姻质量也有所提高,很多人在恋爱期间就会参加考核,那些人格不太健全,可能会有暴力倾向的人大概率都会被筛查出来,大家越来越重视自己的心理健康问题。”
“那这样的话,如果一个人的心理问题被伴侣知道了,会不会涉及隐私问题?他会因为自己的问题而遭到歧视吗?”心理健康固然重要,但是每个人的隐私以及平等的生存权也同样是我关心的。
“嗯,这的确是一个弊端。所以也有很多人会在单身的时候,就单独来检测一下。只有对自己特别有信心的那部分人,才会在第一次就带伴侣来。咦,你是不是这种情况?”他好奇地打量我。
我笑着摆手道:“不不,你看我才向你了解情况呢,怎么会准备好做检查呢。”
他一拍脑袋,说:“哦,是啊。你多了解点好,为以后做准备吧?喏,就是这里,在这申请考核,因为考核的内容很多,所以通常要分几次来。还有人的考核分数不达标,反复来的。办什么的都有,可多了,和这方面有关的,都在这儿,这里就是养育考核中心。”
我看着那幢水晶大楼,对它有了新的认识,同时,也对它更加好奇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走进去看一看。
自助机器在不停地叫号,还要再等几位才到我。
“对了,这个机构的董事长叫作余川?”
“是呀,你肯定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他指着我笑说,“他可有名啦,他就是这个机构的创始人,最开始,这就是一个对于养育水平的测试机构,后来因为社会需求,这个机构慢慢演变成了一个强制性的公共服务机构,由国家在背后掌控,但余川仍保留很大的议事权。”
“哦,那他现在……”
我还想再问,却听见自助机器报出了我的号码。
到我了。
我起身和身边男子道谢。接着,就抬脚往那幢水晶大楼迈去。
越是走近大楼,越是感觉到震撼。
壮观的水晶大厦,仰头望不到顶。也只有在这个不真实的空间里,才能见到如此奇景吧。我满怀着期待的心情走进了大楼。
不承想,刚走进透明的前厅,就有人把我拦了下来。
“您好,办理业务,请先在柜台处登记填表。”
我无言,看来这个虚幻空间,在某些方面倒是很有现实感。
这时,一名秘书来到我的身旁,她语气柔和地帮我解释道:“他要办的是特殊业务,董事长已经交代过了,让他直接上来。”
接着,我被这位女士引导着走进了水晶大楼。
一进来,我忍不住四下张望,四处都是透明的墙面,变换着颜色和图案,晶莹剔透,还能显示图像,播放宣传短片和广告。
“请您这边来。”她恭敬地抬起手,指向一处大楼中间的升降电梯。
“这里能直接上楼,我们到顶层就行。”
“好的,那里就是董事长的办公室吧,在几层?”
“60层。”
真高。
因为墙壁基本是透明的,电梯也是透明的,我可以趁此机会观望楼层内的景象。
一些大的房间可同时容纳百人,有的在上课,有的在考试,还有一些小的房间,功能各异,人数不等。我在一间房间里看见三个人,他们在进行着某种互动,可等我升到更高的楼层再低头看,那房间里却只有一个人了。
另外两人呢?
女服务员见我疑惑,笑着解释道:“一直只有一个人,另外两人是影像,他还在和那两个影像互动,只是在高处会看不清呢。”
“哦。”
还真是高科技。按这么说,放眼望去,我根本无法确定这楼里有多少人。
正感慨间,电梯已经到达了顶层。
三
走出电梯,脚下的水晶通道通向了唯一的一扇大门。
董事长办公室。
因为是全透明的,我能从门外看进办公室的里面。
一位男士,穿着西装,正背对着我,坐在办公桌前,埋头写着什么。
“董事长,陆先生已经到了。”女服务员轻敲了门,董事长点头,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女服务员出门,倒了一杯茶水给我。董事长停下手中的笔,缓缓地转过了身子。
他的模样倒是符合我的想象,但又与我最初的期待完全不符。
或许是因为缺少运动的关系,体形浑圆,行动起来有些缓慢。这恰好形成了他不紧不慢的举止风格,让他显得更加稳重。
他微笑看我,我注意到了他的头发,有几根白发掺杂在其中。他已经年过半百了吧?
“小伙子,你来找我,有事吗?”他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扶手椅上,示意我坐下。
“我……”我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对啊,是我想来找他的,但我是来找那个叫余川的孩子,而面前的这位董事长……我要和他说些什么呢?
“哈哈,不要紧张。是我让你进来的,我自然是清楚的。说说,你今天到这里来,从里到外,看了这么久,也参观了一部分,感觉如何?”
“感觉……不可思议。”我不吝赞美之词,把我对这里的所有震撼和感叹都表达了一番。
他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了:“是啊。它的确是不可思议的。它是我的梦想,我的心血,我整个的一生。”他起身,站在透明墙壁的边缘,往外看去。
“真的了不起。”我赞叹道。
“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的,而我也愿意让你直接上来,因为我知道你想要了解,你想了解我,了解这个地方。只要你是真心地理解我所做的一切,我愿意让你了解更多。”
他看向我,重新坐回到椅子里。
我也真的对面前这位企业家有了兴趣。
“似乎真心的理解,对您而言,特别重要?”
“是啊。”他的笑容里有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最开始,我有这个想法的时候,身边的人都不理解我,甚至会用最难听的话来骂我。直到现在,也仍然有人在骂我,多数是那些考核不通过,感到不自由的成年人。”
“哦?那面对那些人的质疑,您的看法和感受是什么呢?”
他苦笑了一下,摆手说:“可是生命从来都没有绝对的自由。我们的出生都不是自由意志的选择。往深了说,这涉及哲学层面的问题,几千年来,人类都没能得到统一的答案。
“我们的存在是否有自由,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是自由的。若他们说自己不自由,那他们可曾想过腹中的婴孩是否有自由呢?
“我就想知道,如果孩子们有选择,他们还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对自己毫无要求吗?”
最后的这个问题,令我也思考了起来。
是啊,这个问题,对于我所在的那个现实世界也是一个直击灵魂的拷问。
不同地方或许在于,这个问题对我所在的世界目前而言还没有意义,因为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而这个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它真的做出了改变。
虽然我不清楚,这会不会产生其他的负面影响,但我看到了他的努力,他在努力实践自己的理想。
“在我所在的那个地方,也存在着相同问题。不过,我们没有条件实施这样大规模的控制,各地的发展情况有很大差异,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尝试。”我客观地说。
“那你们那儿的孩子,就只能全凭运气了?如果真的生在了糟糕的环境里,那孩子该怎么办呢?”他的眼里露出了心疼的神色。
“嗯……”有几秒钟,我感觉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从大的环境来说,也许就像他前面谈到的自由问题,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或许在过去无解,现在无解,将来也依然无解。我们总会碰到一些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我们难以拥有绝对的自主选择权力,而人的主观能动性又让我们努力地去改变环境,让它变得更好,就像他做的那样。
我刚想到了这段话,可我的专业习惯让我在说出口的时候,保留了自己的想法,我关注的是,他怎么想。
“我能感觉到你为那些孩子感到担心。在你看来,那些孩子应该怎么办?”
听到我的问题,他收起了笑容,摇头轻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我听到远处有人在唤余川的名字。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谁呢,是已经离开了的那位秘书吗?她在哪里,四周一览无余,没有人出现啊,而且,她能对董事长直呼其名吗?
我有些纳闷,转头去看董事长,他似乎也和我一样茫然,四下张望。我们不仅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就连相应的脚步声也不曾听见。
那人从何而来?
她的呼唤声在慢慢靠近,我开始有点慌张,而余总只是低着头,仔细地听着。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语道:“是我母亲的声音。”
“母亲?”我不知道他的母亲还在世,可那女人的声音,像是年轻女人的……
我也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道:“不好意思,请问,您今年多大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