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差不多到了,我向丽丽道别,咨询结束。
“下周的这个时候,我再来看你。”
走出房间,丽丽的父亲立刻上前来,关切而轻声地对我说:“辛苦您了。我在外面,也稍稍地听到了一点动静。”对于自己的偷听,他有些不好意思,但紧接着他就把这点羞愧抛到脑后,激动地问我:“她是不是和您说话了?我听到您的声音了,她……”
面对他急切的眼神,我摇了摇头。
他期待的目光瞬间又晦暗了下来。
但我仍旧带着微笑,没有失落:“虽然直到谈话结束,她也没有开口说话,没有转过身来面对我。但是我相信,我和她之间是有交流的,她并不像你们所说的,完全不搭理别人。”
“您的意思是,她有治好的希望?”这位父亲的眼里又重新燃起了光亮。
“嗯。”我点头,“她有改变的可能。”
听我这么说,丽丽的父亲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如果真能像您说的那样,哪怕她有一点改变,我都要感谢您,真是太感谢您了……”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轻微的声音从最里面的那间房传出来,窸窸窣窣,像是从纸巾盒里抽出纸巾的声音。
或许是丽丽父的亲在平日里很少听到女儿房里有动静,抬脚就往房间方向走,想去看看。
可还没等他走近,房门就从里面关上了。
他站在那儿愣了愣,转过身来,尴尬地朝我笑笑,叹了口气。
我和他道了别,转身离开。
我的态度不像蒋先生这样悲观。听他们的描述,丽丽平时把房门紧闭着,一点动静也不发出,就好像不存在似的。
但是今天咨询结束后,她有了动静。
她起身关门了。
至少,这是我们能够听到的。
还有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什么呢?
她哭了吗?
我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打开电脑,在咨询记录的表格里登记:丽丽的第一次咨询,完成。
同时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一次咨询的大致过程、思考和分析。这是我每次做完咨询以后的例行工作。
“丽丽,女性,23岁,待业。第一次咨询,尚未有明确诊断和评估,目前观察到的个案情况是不愿与人沟通,但未完全屏蔽外界信息……”
写到这里,我想起自己去丽丽家之前的种种担心,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并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丽丽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出现了困难的家庭。
不管我在处理丽丽的事情上会遇到多少难处,至少不会超出常识理解的范围。也就是说这个个案和我之前的其他个案,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长舒了一口气。
那么,前几天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皱了皱眉头,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头疼。经过一天的劳累,脑子实在转不动了,我想回家休息。既然没什么大事发生,不管也罢,兴许只是一个梦。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照常地工作、组织督导活动、参加培训,时间很快流逝,倒是过得充实。
我和丽丽的咨询频率是一周一次,固定在每周日的下午。
很快要到下一个周日了,我重新翻开记录个案的笔记本,查看记录和分析,写下猜测和有可能的治疗方向,为即将到来的见面做好回顾和准备。
三
三月二十四日,距离上一个周日又过去了一个星期。
再一次来到丽丽家,蒋先生还是礼貌地招呼我,我询问他这一个星期以来家里的变化。
蒋先生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却面露尴尬,“还没有什么大变化,就那天你来的时候,有些声响,你走了以后,还是和往常一样。”
蒋先生作为父亲或许有些心急,希望一次咨询过后,女儿就能有大变化。但从我的工作经验来看,人的变化是需要过程的,甚至会极度缓慢和困难。所以他大可以坦然地说出女儿没有多大变化,不必因此过于失望,也不必觉得我会尴尬。
丽丽的状况显然不是一两天形成的小问题,我们需要客观看待并接受。
从这一点,我倒是观察出了蒋先生的一些性格特点:他在面对女儿目前的状况时,有着诸多不能接受现状的焦虑情绪。
这倒是同许多焦虑型的父母相似,这类父母普遍会对子女有一个高的标准和要求,如果子女的表现不符合他们心目中正常的、优秀的标准,他们就会开始焦虑,想尽各种方法,在最短时间内让孩子改变,直到符合他们的标准。
我问这个问题,首先是了解一下这一周内孩子的情况是否稳定、是否变得更糟。从蒋先生的回答来看,丽丽的情况是稳定的,没有要加剧的迹象。
由此可以看出,我的来访并没有让丽丽产生不适和排斥,这跟我上一次咨询时的判断基本一致。从她上一次的表现来看,如果我能继续和她沟通,加深她对我的信任,她一动不动的状态是很有可能松动的。
这些道理,我大致向蒋先生介绍了一遍,希望能减轻他的焦虑,也希望他在对待女儿的时候能多一些耐心。
与蒋先生交谈过后,我起身来到了丽丽的房间。
蒋先生已经事先帮我搬好了椅子,还是上次的位置。
我进去坐下,微笑着说:“丽丽你好,我是陆宇,是你的咨询师,记得我吗,我又来看你了。”
她依旧以一头黑发面对我,我等了两秒,很自然地接受她的不回应。
我已经想好了,今天我打算继续和她聊聊她未完成的那幅画,我对她的画还不够了解,她是画素描、水彩,还是油画呢?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脑中一直止不住地闪现一个问题:如果那次咨询真的只是一个梦,当我在现实见到她以后,她又为什么会对我的话题感兴趣呢?
仅仅是因为我说的内容,她觉得有趣呢,还是我真的描述出了她在生活中做过的事?
我并不确定,她究竟有没有画过一幅画。
我之所以还要继续问下去,是想看一看她对这个问题的反应,一来我可以了解她对这个话题还有多少兴趣;二来我可以试着从她的反应中判断,那幅画是否存在。
“我记得你。我很高兴你来看我。”
我有些愣怔,完全没反应过来。
她说话了。
我猜测过她可能会有的反应,当我问到她那幅画是素描、油画还是水彩,我会提示她可以点头或者摇头来告诉我,给她一个回答的方式,让我们进一步沟通。
但我绝没有期待,她会开口和我说话。
这是我听她说的第一句话。
当我想要为她说的第一句话欢欣鼓舞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一点不对。
哪里不对呢?
她不应该这么快……不,不是,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吗?这个声音……我好像听过,有点熟悉的感觉。
“昨天去了瑜伽馆,我喜欢瑜伽,可以锻炼,又不会太过激烈……”
我想起来了。在那个梦里,她和我聊天的时候说过这些话,这是她在梦里的声音,和现在是一样的!
怎么回事,现实又跟那个梦重合了。
现在,梦中的丽丽与眼前的丽丽,渐渐在我的脑中合二为一,我担心自己会有一些分辨不清。
为什么连她的声音我也提前梦到过?这个问题更加让我无措。
我虽然疑惑,但是现在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思考,我赶紧回应她道:“我很高兴能听见你的声音。上一次我冒昧和你聊了一些天马行空的话题,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兴趣。你今天想和我聊些什么吗?”
等了一会儿,听到她开口说:“不会冒昧,我还想聊下去。”
“哦。”既然她说不冒昧,我便按照原先的计划,问她道:“上一次和你聊到了你的画,不知道我有没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当时没有太多时间详细地了解,我想再多了解一些。”
她停了一会儿,对我的问题有些不明所以:“没有说错什么啊。”
我问及了那幅画,这似乎没有让她觉得奇怪,她很自然地接受了我知晓她在画画的事情。
我来不及花太多时间弄明白,只能暂时判断和她聊起她的画是没错的。她现在乐于开口和我说话,也很可能愿意将这个话题聊下去。还有,她会画画这件事是真的。虽然当初我问出这个问题是一时机灵,根据梦中的记忆片段来的。
不过没有问错。
梦中的她,和眼前的她,为何会如此一致?此刻,我没有足够时间来问清楚。现在应该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我还未开口,她又继续道:“我是有一幅未完成的画,在附近一家画廊的画室里。”
“附近的画廊?”
“嗯。”
“是家的附近吗?”
“嗯。”
她家的附近有个画廊,她还在那儿作画,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她爸爸也从未提过。
她以前在那儿画过画?等咨询结束,我需要详细地问问她父亲。
她自己往下说道:“那幅画的确没画完,我本来准备这星期去画完它的。不过这周……下次吧,我还有点舍不得画完它呢。”
她的声音里有一分愉悦,我相信她对自己正在创作的这幅作品有着特殊的情感。
“这周有事?”她不是一直待在家里吗?“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哦,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去外地看了一次艺术展,双年展,两年才一次,很难得的,我是不能错过的……”
丽丽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她把看画展的过程中所有有趣的见闻,还有那些令她过目不忘的作品,一一向我道来。
那些词句不停地从她的嘴里往外冒,一句比一句欢快。我被她的这份欢快所感染,心情也轻松起来。
能去那样一个展览观赏,到外面接触一些共同志趣的人,了解不同的艺术观点,的确是一次很好的体验。
等等,我怎么听着听着,有一种感觉……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的声音,还有她现在和我说的这些话,像极了那个“丽丽”。
她们再一次重合了。
我一下子从聊天的内容跳了出来,后脊开始发凉。看着眼前的女孩,我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她察觉出了我的安静。
“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慌张。
“嗯,总之,我的生活大致就是这样,做着喜欢的事情,自由也开心。我打算以后也开画廊,创作自己的作品……”她又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诉说。
我暗暗地,用左手掐了掐右手的皮肤。
咝,很疼啊,不是在做梦。
“我希望到了那个时候,还能够和他一起……”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有些嗫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