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不是教师宿舍。”
“那是哪儿啊?”
“秀水花园 5 单元 402。”
林川脸上笑容凝固了,眼中划过几丝不安。他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水杯,看向她的眼睛,缓缓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29.赎不清
1.
丁遥被林川这反常的表情吓到了,好像自己窥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样。
她硬着头皮解释:“我在秀水花园遇到过他,他自己说的,我就知道了。”
林川听她这回答却松了口气,很快恢复到以往的样子:“原来你说的是他家地址啊。”
丁遥一头雾水。她刚刚说的难道不是地址吗?
“不然呢?”她反问,“我应该知道什么?”
“没不然。”林川打哈哈道,“我就是没想到你也知道吴老师家在那儿。”
敏锐如她,隐约感觉到林川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而且很明显,是跟吴远航有关的。
林川被她直勾勾的视线一看,愈发心虚,决定先发制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丁遥对着他撒谎一样心虚,别过视线,道,“我不可能一直住在那儿的,以后有条件的话,我会出来租房住的。我听说秀水花园的空房很多,想要去看看房间怎么样。”
“以后?你是说上大学啊?”见她点头,林川继续说,“你上了大学,一年都不见得回几次余江的,就为那么几天租整年的房子,那不是白给人送钱吗?你还不如住酒店呢。而且你不是说不回来了,要打工赚学......”
丁遥随口扯的谎可谓是漏洞百出,她也不打算解释了,直接打断他道:“反正,我就是想看看,你就当我好奇不行吗?”
林川被她这凶巴巴的语气冲懵了,寻思着自己也没说什么啊,她怎么忽然间就生气了。
“当然行,我没说不行。”
“那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
“带我去 402。”
丁遥难得露出些执拗,林川又挠了下眉头,确认道:“你就这么想去吗?”
她点头,给出肯定的答复:“嗯,我一定要去看看。”
林川喉结微动,面露难色,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取舍。
丁遥也不说话。
林川好糊弄,自己闹点别扭就能搪塞过去,找他是最好的法子。假如他实在不肯,她也只能重找突破口了。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你让我想想吧。”
2.
吴佩莹最近有点不对头,她对薛问均在学校里发生的一切都十分好奇,饭桌上总是变着法儿的同他说话聊天,搞得薛问均有点不知所措。
更邪门的是好几次薛志鹏一副要发火的样子,被吴佩莹一眼扫了下,又生生憋了回去。
后来他实在忍不下去,就会在即将开骂的时候,主动站起来,去阳台吹风冷静一下。
薛问均虽然不解,但也觉得挺好的。
薛志鹏不发疯对他来说就足够幸福了。
薛问均暗自发笑,心说自己真的是被丁遥感染了,动不动就是这个幸福、那个幸福的。
不过这种表述也发挥了它积极心理暗示的作用,让他的心情一直不错。
“今晚我们要跟宋绮表姐家吃饭,你不是说总自习请假不大好吗?这回啊,在你学校附近订了个包间。”吴佩莹说着,夺过他手里的空碗,不让他收拾,“放着让他来。”
这个他显然就是指薛志鹏。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有裂缝。
薛问均察觉到了,也懒得问,只是蹙眉:“又吃饭?”
这段时间吴佩莹很是热衷于组织这样的饭局,这还不到一周就已经跟宋绮一家吃了三回饭了。
“这不是好多年没聚了吗?”吴佩莹道,“你老是在家里闷着也不好呀,多跟人打打交道,心情会好的。人家说远亲不如近邻,你表姐这个亲都成你近邻了,你跟他们多培养培养感情不是也挺好的?以后我跟他老了,你一个人遇到事儿也能有个照应。”
“那也聚太多次了吧。”
薛问均直觉怪异,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人家小孩儿巴不得上饭店呢,你还客气起来了。”吴佩莹背过身去往厨房走,语气依旧轻松,“就这么说定了啊,对了,你下午放学顺便去接下豆豆。他们学校下午好像是搞什么讲座,要晚放学。”
“我去接?”
“对,就是你。”水龙头哗哗响,冲淡她的声音,“你表姐他们都有事儿。你学校离城南不也不远吗?你顺便就是了。”
薛问均想问,那跑去南巢吃饭的意义在哪儿?他不还是要绕好大一个圈子吗?
只不过吴佩莹没有给他提问的机会,她伸手招来了终极武器——薛志鹏。
果然,薛问均立马闭嘴走了,多待一刻都不愿意。
薛志鹏道:“走了。”
吴佩莹这才松了口气,紧张地问:“我刚才还好吧?没有太明显吧?”
薛志鹏犹豫道:“你确定有用吗?”
“我确定个屁。”吴佩莹烦躁地拧大水龙头遮盖声音。
“再想想其他办法呢?”
吴佩莹满眼疲惫:“他对这个家没什么留恋的,除了再培养一段新的亲近关系,我真不知道拿什么留住他。”
这几天她借着打扫房间的由头,在薛问均房间里仔细找了找,这一找就是触目惊心。
除了书桌中央的抽屉上锁打不开以外,几乎每一本他经常读的书里都有那些类似的纸条。
书架上还有一本硬纸壳的笔记本,跟普通破烂的外形对比鲜明的是里面一篇又一篇简短的、杂乱的日记。
「我叫薛问,我有个哥哥叫薛 heng,爸爸叫薛志 peng,妈妈叫吴 pei 莹。我最喜欢我的哥哥,妈妈说我的名字就是哥哥给我取的,来源一句诗,我会背,但里面有好多字我都不会写。哥哥说是希望我 qin 学好问。
这是哥哥送给我的日记本,他让我写日记,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随便写心里想说的话。我今天希 wang 哥哥快点好起来,跟我一起 ti 球。」
「今天爸爸说没有哥哥就不会有我。可老师说,小孩都是妈妈生的,为什么我是哥哥生的呢?」
「今天我去了医院,打了很多针,痛得要哭了。我去找哥哥,爸爸关上了门,他说不要在哥哥面前哭,说很 hui 气。我不知道 hui 气是什么意思。我想查字典,又找不到是哪一个“hui”。」
「妈妈值班很辛苦,我想帮她做家务。她总说不用,爸爸责怪我不老实,说如果我受伤就可能会影响效果。我听不懂。妈妈说爸爸是在担心我,让我听话,做一个不要让他们担心的好孩子。」
「他们说哥哥会死,我不希望他死。我喜欢哥哥,爸爸妈妈也是,他们不喜欢我,只喜欢哥哥。哥哥死了,他们就会很难过。那我会更难过。」
「那个针好痛好痛。爸爸让我坚持,哥哥比我更痛,哥哥一直那么痛,我却一直在享福,这很不公平。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我去找哥哥,哥哥就跟爸爸吵架了。后来妈妈过来了,她哭了,她跟爸爸说了一样的话,让我坚持一下。」
「哥哥又去医院了,医生说是后遗症,是一个器官出了问题,我没听懂是什么器官。妈妈又哭了,爸爸很生气一直在骂人,我又开始害怕了。哥哥什么都不知道,他睡了一天。」
「新闻上说祝贺迈入千禧年。我问哥哥的梦想是什么,他说是当一个旅行家。我说我想做飞行员或者足球运动员。哥哥鼓励我,让我加油。他又教我背诗,这次不是古诗了,我只记住了一句:亲爱的世界,请不要凋谢。」
......
越到后面,稚嫩的字就变得愈发流畅。
他流水一般地记录着对他们大人而言根本不重要的细枝末节,而最残忍的地方也在于此——那些被他们忘却的事、说过的话,成为了一道疤,永久地烙在了他的生命里。
吴佩莹忽然有些不敢往后翻了,她怕日记里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回过头发现真相。
可一切还是会来的。
「我全部都明白了。真搞笑。」
......
「他喝了好多酒,他说希望得病的是我。」
......
「薛衡可以活下去了,只是我当不了宇航员了。」
......
「薛衡可能觉得自己救了我吧。真蠢。
他走之后,我也不再是薛问了。
他成为我名字的一部分,他们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他的死永远会变成我的罪过。
他们真无聊。」
3.
这本日记大咧咧地摆在架子上,也曾在薛志鹏、吴佩莹来回进出的无数个日夜里,摆在桌面上。而他们谁都没有发现。
他们的精力不曾分在他身上多少,等到想给的时候,薛问均却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一套系统,将他们拒之门外。
吴佩莹欣慰地觉得他懂事了,知道给她省心了,却没有意识到这份懂事,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
他们错得离谱。
洗洁精滴到水池里,浮在水面上的油花转瞬消弭。
“兴许,他是写着玩的呢?”薛志鹏道。
泡在池子里的抹布吸了水沉甸甸的,一下子砸??在他头上,难闻黏腻的脏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坠,留下滑稽恶心的水痕。
“当年你也觉得衡衡只是术前紧张!结果呢?”
薛志鹏蹲下去,捡起那块抹布,仍在说:“他们不一样。衡衡那样做明明就是因为要保住他的......”
他顿住,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
吴佩莹苦笑:“是啊,他都知道为弟弟着想,我们呢?”
薛志鹏沉默了。
“我们把他生下来是在赌,赌那个刚刚成功的脐带血1988 年世界第一例脐带血移植完成可以发展得更好。结果呢?我们赌输了!输了!付出筹码的是谁?推进手术室捐献的是谁?
我们以为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可他会长大的,他记得我们做过的所有事情。不仅是他,衡衡也是。所以赌第二回的时候,衡衡才会用那样的方式拒绝。我们都清楚那场手术就算成功了,衡衡也捱不了多久的。但就为了那短短的日子,我们逼着另一个小孩去牺牲。你以为衡衡是害怕手术失败吗?他是羞愧!可笑的是,只有他在羞愧。我们竟然可以消化完所有事情后,默认问问是理解我们的,让他接受我们的情绪,然后心安理得地觉得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