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雨村笔记 田园篇(62)
敲敲打打的工作永远在我的舒适区,房子盖起来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过这些工具,此时翻开油纸头,当时的回忆立刻就涌上了心头。
我并没有那么细心,这些油纸还是胖子给我包上的,他当时就料到我会有重新打开的这一天,尽管我信誓旦旦地表示,盖完房子就收手。
当然,这也不算是破戒。
我去镇上买了些杉木板子,第一天先用铅笔在上面画上参考线,试着下了几锯子,发现手法已经变得生疏了。
大概搞了三天,木头柜子就一个一个地立了起来。我在山上的循环水池和太阳能板旁边,用竹子盖了一个窝棚,然后在上面蒙上大棚薄膜,也无所谓美观,暂时先这样将就着用。
接着我拉上胖子,把柜子一个一个搬进去。胖子一直骂,说为什么要在山下做柜子,然后再搬上来,你就不能在山上先盖好窝棚,在窝棚里做柜子吗?
我告诉他,把原材料搬上来一样重。胖子就说他绝对是做一个搬一个,把苦难分散到每一天,总会好一些。像我这样一次性搞完,仿佛所有的破事儿都挤在每月的最后一天同时发生,感觉人类没活头了。
我没理他。
到了晚上,我们三个去跑山,我拿着超级亮的手电,开始在山上到处找可以采摘的坚果。
我一直记得山顶有野生山核桃树,从前就算路过我也不去捡,但现在不同往日,而且是自己的后山,不采白不采。我积极地把它们一颗一颗捡起来,都藏到自己的背包里。
回去后,我把包里的野山核桃装进网购的玻璃瓶里,整整装了两瓶,然后对胖子说:“这些就让他们在这里唠嗑的时候,当零食吃。”
“你得挑挑。”胖子又把山核桃全倒出来,摊在塑料薄膜上:“明天先挑,把好的挑出来之后晒一晒,用糖和椒盐来炒,然后还要再晒,最后再装到罐子里。否则你这黄曲霉菌超标,等于是把他们集中到一个地方,方便你复仇。”
我点点头,确实,仔细看就发现有很多山核桃已经彻底发霉了,不过发霉发成这样,他们自己也能挑出来吧。
我想了想,感觉还是不尽兴,又拉着他们两个来到田里,顺着铁轨往废弃的车站走去,那里面有很多松树,现在正是有松子的季节。
水稻长得很好,我们穿插在其中的“二十四桥”,几乎已经完全被水稻覆盖住了。
再往前走,铁轨两边的苎麻似乎也该收获了,颜色开始发黄,长得十分茂盛。如果白天顺着铁轨漫步,风景一定很好。
最终,我们越过了当时我探索的极限:穿过那个废弃的大站,进入到更深的山里。
这里的落叶更厚,几乎没有人来过,铁轨已经看不清了,所有的地方全长着灌木。在这里行进和我们以前在野山里活动没有什么区别,周围还有一种很刺人的藤蔓,几乎覆盖在每一棵灌木和树木上,这东西特别粘,衣服一碰上就会被粘住。
胖子兴奋起来,走在最前面,走着走着,他忽然喊了一声:“黄大仙。”
我愣了一下,看到前面的灌木晃动起来,起码有十几只动物从灌木下逃窜。
“这么多黄大仙?跑什么呢?”胖子说道:“我们又不做什么,就是路过、路过。”
“可能是前几天我想着拿它们做菜来着。”我说道:“南方的山里,吃的少啊。”
“吃的不少,只是北京人吃不惯。”胖子说道:“蚂蚱、蝼蛄,都能吃。咱们在山里久了,都吃得惯。”
我想起胖子在山里烤蝼蛄吃的样子,叹口气。
蝼蛄的味道真的一言难尽,当时我为了维持体力,最起码吃了100多个。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好像是和猴子有关的一个case。
“《本草纲目》里有黄鼠狼,你说李时珍吃过没有?”胖子忽然问我。
“我不知道。”我不想聊这个。《本草纲目》里还有人粪便和人肉呢,我知道胖子想把话题往这里引。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座大山,中间有一条隧道,铁轨应该是一路通进隧道里了。两边彻底没路了,我们要继续往前,只能走进隧道里。
第172章 雨村笔记 田园篇(63)
我们三个在隧道前徘徊了好一会儿,也没下定决心是否要进去,一来不知道隧道有多长,二来也不知道有没有野生动物栖息在里面。虽然我们都带着手电,但这个时间点,也差不多该结束闲逛,回去看书睡觉了。
但我仍然意犹未尽,总觉得山中不该只有山核桃,而是应该还有别的坚果,霍比特人的柜子里起码放了十几种,难道福建就只有野山核桃吗?
板栗肯定是有的,我记得之前跑山的时候,总有板栗砸到我头上,胖子就说这是母山魈在勾引我,让我不要管,那母山魈差不多有三米多高,我无福消受,恐怕会折在山野。
犹豫了半天,我们最终还是走进了隧道。我心说有闷油瓶在,各位山精野怪应该是肃静、避让,像山魈这种东西,那不得搞个六菜一汤招待我们一下吗?
隧道很深,里面的铁轨没有被埋住,保存得非常好。
一路上没看到任何人造的东西,只有这么一条孤零零的铁轨。一般来说,被废弃的地方鲜少有这么干净的,基本上都会有标语、被水泥加固的建筑残骸、钢筋啥的——但这里什么都没有。一直走到中段,我们才看到一截火车。
说它是火车,也不算是火车,而是一节火车斗,已经锈得几乎烂掉了。七零和八零后应该都看到过,就是绿皮火车头后面跟着的敞篷煤车斗,里面装满了煤,开一路撒一路。我小时候经常在铁路边捡这些碎煤,带回家去打煤炉用。
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东西,我和胖子都兴奋得跟什么似的,顺着车斗就爬了上去,弄得一身红锈。
由于这里没有阳光,车斗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长,只有一层一层像木耳一样的铁锈。
“这要是卖给收废铁的,值老钱了。”胖子贪婪地说道。
我心说哪家收废铁的能收这东西,这东西一直放在这里没人处理,估计就是因为处理的成本要远远高于收入:光是找人过来把它气割成碎片,就得花十万块吧。
“再往里走走,可能还有火车头。”胖子的热血少年心完全被点燃了:“咱们合个影然后发朋友圈。”
“为毛啊?”我不明白他的逻辑。
“浪漫啊,火车头多浪漫!这不得羡慕死那帮傻缺。”
“这世界上会有人因为火车头而羡慕咱们吗?”我怒道。
胖子就说:“啊,你不羡慕?你对火车没执念啊?”
在我的记忆中,火车里全是方便面的味道,应该有很多人觉得火车特别浪漫,可惜我对那个味道的印象过于深刻了。
正想着,胖子已经继续往里走了,边走边冲我们喊道:“如果这里有火车,我就不跟你们住了,我以后就住火车上,快走!”
我和闷油瓶对视了一眼,然后撑着他的肩膀从车斗里跳下来,跟着胖子往深处走去。
大概又走了15分钟,我们从隧道里穿了出来。另一边被封死了,全都是铁丝网,但上面有破口,而且锈得十分严重,铁丝变得很脆,可以用手直接掰断。
铁丝网上爬满了菟丝子和其他一些藤蔓植物,还有很多带刺的植物,它们要比铁丝网更麻烦。况且铁丝网的另一边已经没有路了,全都是灌木和小树。
就像是被丧尸围攻过的场景一样。
我们从铁丝网里钻出来,硬撑着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先前小孩子们说的废弃的兵工厂。
此时月光倾泻下来,能清楚地看到,这个工厂已经彻底荒废了。但胖子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一个兵工厂,而是一个普通工厂,究竟是造什么的还不清楚,但绝对不是造军事设施的。
第173章 雨村笔记 田园篇(64)
我们艰难地在灌木中前进,顺着铁轨走了一段后,我发现铁轨贴着厂区的围墙绕了过去,并没有进入厂里——或者说,至少这一段没有进入,于是我们就离开铁轨,在废旧围墙上找了一个破洞钻了进去。
月光照在厂区的建筑废墟上,最高的楼房也差不多只有三层,外墙全被菟丝子包围了。
胖子喃喃道:“这看上去怎么像一个学校。”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学校。”我说道:“以前这种厂区很大,里面有医院、学校、体育馆,几乎是一个小型的生活园区。”
“建设兵团呗。”胖子不屑:“这事难道胖爷还没你熟?”
月光下,我们看到最近的废墟楼房前是一大片空地,应该是个运动场,上面的草已经长到了腰间。这么茂密的草丛,里面肯定会有蛇,胖子就找了根棍子打草惊蛇。
走到楼房前,我们踏上水泥地,发现木质的门和窗框都腐烂了,里面确实是教室,竟然还挺干净的。
课桌都还在,我们三个走进去,胖子看到门边有条塑料的老式灯拉线,就伸手拉了一下,本来没报任何期望会有反应,结果灯竟然亮了,还是那种发黄光的白炽灯,胖子露出惊喜的表情:“竟然还有电。”
“可能这个厂区的级别很高。”我说道,“所以在电力局还开着户,电应该是通过地下电缆送过来的。”
“那这灯泡和电线的质量可真好。”胖子说着,去看墙壁上的电线,工业厂区里的重装基建确实非常扎实,电线差不多有手指头粗细。
我环顾这间教室,前后都是黑板,前面是老师讲课用的,后面则是用来出黑板报的。墙上还贴着很多纸,上面写着人名,有值班表、卫生评比表、奖状、通知等。
这些人现在都已经年过半百了吧,可能有些人已经不在了。我以前看到古人的生活痕迹,总会想:几千年前的人,他们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能料到未来有一天,我会和他们在某个地方发生交集吗?
我记得曾经在一个地下的逼仄空间里,看到过一张桌子,上面还放着几只碗和一壶酒,仿佛在桌子对面坐着一个当时的人,正在看着你。
很惊悚,也很神奇,会让我起鸡皮疙瘩。我敢打赌,对方也会起鸡皮疙瘩。
当所有的一切都腐烂殆尽,你仍能从这些细节里看出活人的温度来。
如今我看到几十年前人的生活痕迹,那种感觉和古人又不太一样。
躺在古代逼仄墓里的人,虽然他们的一生各有高低,但这个归宿已经说明,无论如何,他们都算是不虚此生的人。
而普通的人,草席一裹就埋了,荒山野岭就是归宿,哪会有什么墓。
但当年在这个教室里上课的孩子们,他们的人生如今仍在继续,这些孩子现在都在干什么呢?生活是否幸福呢?
而我的朋友们又在干什么呢?在这一刻,我仿佛感觉到了所有人,感觉到我们在这个时空中同时存在着,同时顺着命运在往前走着。
在同一时间,有那么多人活着,有那么多情绪发生着,那么多痛苦、那么多喜悦、那么多爱和恨存在着。
这样的时空,根本不需要一个主角,存在本身就是微不足道的。
我们走到黑板前面,讲台上的粉笔已经受潮,变成一堆一堆泥巴一样的东西。
胖子拉开抽屉,里面还放着几包未拆封的粉笔,尽管最外层也烂掉了,但掰开之后,中心部分竟然还能用。
胖子看着黑板问:“写点什么?”
“干吗,看到黑板就要写点啥吗?”
“我以前上学的时候,黑板就是老师的绝对领域,胖爷我只能看,要是敢随便写几个字,就是大罪。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在上面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其实和胖子有一样的想法,虽然我俩年纪不一样,但对黑板都有同样的敬畏。
现在终于到了亵渎的时候,虽然已经晚了。
胖子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真名——他很少写自己的真名——然后把粉笔递给我。
我也写上了我的名字。
接着我又把粉笔递给闷油瓶,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也似乎在盘算。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他就是张起灵,他在成为张起灵之前,似乎也没有名字。
他会不会写下他的真名呢?还是说,会写那个早就不存在的古早的小名?
这是一个让我心脏狂跳的时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