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微微一笑,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道:“她是和雅书院的高小姐。怎么,王爷认得她?”
“似乎有点印象。”宁王笑答。
“是吗?”长公主低头抿了一口酒,一瞬间,心里却已经拐了七八道弯了。
“王爷不妨多饮几杯再走吧。”长公主心中暗道:这倒也算是今日的一桩收获了。
143过去
明珠自然不知道长公主心里是如何想的,她现在只是安静的垂首立在一侧,看上去恭敬又温顺。长公主笑容明朗,伸出保养得极好的芊芊玉手,点指身畔的侍女:“差点忘记了,驸马上次新得了一幅画,是唐寅的仕女图,一直想送去给王爷鉴赏,没得空闲。如今王爷既来了,不如就赏鉴一番吧。”
宁王道:“那就有劳了。”
侍女去了多时,画师凑上了近前,双手献上了一副卷轴。长公主轻轻展开,看了一看,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了声“很好”,然后随手将卷轴放到了面前的桌上,搁在了其他卷轴的最上方。
画师还想谄媚几句,正在这时,却见侍从领着札木和走了过来。札木和看上去并未有什么异样,只是双眼有些迷蒙,似乎还带着些酒意。不过,当他对长公主和宁王互相打过招呼之后,一见明珠也在,兴奋道:“高小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长公主略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明珠,道:“高小姐也认识札木和王子?”
明珠微微点了点头,道:“王子殿下与学生的表姐夫相识,故此有幸见过两面。”
“王子殿下安好。”明珠蹲身向他福了福,札木和笑着回了一礼,露出一口白牙。
长公主摆弄着手里的酒杯,似乎在想着什么,略一顿,才微笑着让座:“王子快请坐。”侍女忙利落的上了茶点,不必多言。
明珠将手指拢袖中,紧紧交握着。对于长公主,她一直存着些许崇拜之意。只是当自己也深陷其中时,对于长公主而言,也不过是她英明决策之下的一步棋子。想到这里,她的心底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苦涩。
宁王忽然道:“孤想起来了,这位小姐姓高,又在和雅书院念书,莫非和高世清先生有些渊源?”
一句话引得众人的目光再次向明珠袭了过来,就见她点了点头,道:“正是学生的叔叔。”
对于这位叔叔,明珠还是很骄傲的。不过,她也怕给这个名气极大的叔叔丢脸,平时绝口不对外提起。如今是王爷问了,她不敢有所隐瞒。
众人看向明珠的目光立刻就不同了,一个贵妇人激动的道:“我家老爷平日对高先生的诗画极为赞赏,若有时间,一定上门拜访。”此言一出,不少人都纷纷附和。
“原来如此。”宁王笑了笑,端起酒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入,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孤也该回宫复命去了。”
“也好,便也不耽误正事了。”长公主立起身相送,宁王带着札木和离开了公主府。长公主这边忙着,便也没有再留下明珠。明珠这才得以趁机离开了公主府。
此时早已过了戌时,高府早就派人过来接人,明珠没办法单独行动,只得找了个借口,命马车绕了条路。哪只过去一看,巷子里冷冷清清的,一个行人都没有,哪里有楚悠的身影?她失魂落魄的回到了高府,夜里有些发热,被林妈妈发现,盖了厚被子捂了汗,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次日早上起来还有些昏昏沉沉。
林妈妈整理着被褥,絮絮的道:“人家都说风水问题很重要,依奴婢看,那长公主府却是不好,和小小姐的八字犯冲,今后还是少去些为妙。”
明珠揉着额角,道:“我只是有些着了凉,和公主府的风水又有什么相干?”她想着昨日在公主府内的见闻,以及错过了和楚悠的约会,简直是越想越懊丧。
林妈妈手下一顿,道:“当年那里是廉王府,廉王后来又造反,可不是有些干系在里面吗?”她的声音有些异样的激动,明珠惊讶的看着她,不明白一向和蔼的林妈妈今日是怎么了。
“妈妈,你这是怎么了?”明珠站起身,走过来看她。
“小小姐什么都不知道。”林妈妈低着头,擦了擦眼睛,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之中。
“奴婢以为,这件事小小姐最好一辈子不知道才好。可没想到,小小姐竟然见到了长公主……事到如今,有些事也不得不对小小姐说了。”
同一时间,长公主府内。
奢华的公主寝殿中忙做一团,伺候长公主起身。长公主身着苎萝轻纱便服,坐在书桌前,耳上挂着朱紫国新进贡的暖玉嵌金珠耳珰,眉眼间还带着慵懒之意,闲闲的翻着桌上的画,每一张上面都绘着一个美人。在翻到其中一张美人图的时候,她的手顿了顿,将那幅画扯了起来,仔细瞧了瞧,自言自语道:“明珠……果然是明珠朝露一般的美人。只是美人虽好,却究竟该花落谁家呢?紫檀姑姑,你怎么说?”
立在她身后的中年女官笑得温婉:“公主殿下这是问住奴婢了。奴婢只觉得一切都该顺从皇上的意思。”
“我想的,自然也是陛下所想的。”长公主的面容忽然间温柔起来,仿佛是盛开的白色牡丹沾染上了清晨中最纯净的雾气,艳丽而又清纯。
年长的女官似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只是低下头去,望着桌上的一幅画细瞧了一阵,叹了口气。
长公主轻轻挑了挑眉毛,道:“紫檀姑姑,你可是又想起从前的事了?”
女官的嘴角微扬起一个弧度,眼中却绽放出不同寻常的华彩:“那时候,王妃刚进王府还没多久呢。”她的声音中充满着回忆,曾经年少时的过往在她眼前一幕幕的展现,廉王妃美丽动人的容颜,温柔的举止,对下人的体贴怜悯,廉王的沉稳威严,王府中发生的种种或琐碎,或惊心动魄的事端……
长公主撅了撅嘴,拿起了桌上的美人图,左瞧右瞧了一番,道:“她和她的母亲生得像吗?”
女官回忆着上官佩兰的样子,道:“容貌大概有个五、六分相似。”
“我看她性子倒是温顺,学问也不错,还想着给驸马讨来做小老婆呢,哈。虽然不是侧室王妃,不过我倒是能启奏皇上,抬举她呢。”长公主半开玩笑的道。
女官沉默了一会,道:“公主殿下这是玩话,天下没有哪个女子是真想给夫君纳小的。公主身份贵重,驸马又敬爱公主,公主该当珍惜才是。”
长公主笑得无奈:“可这天下又有几个丈夫对妻子只有尊敬呢?”
“只要殿下肯屈就,驸马定然是无不愿意的。世上夫妻多日久生情,若只单一一方,实在难得长久。虽然公主和驸马名为君臣,但实为夫妻,逃不过那些凡俗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的。”
长公主望着窗外成片盛开的大朵牡丹,没有吱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这番劝说。不多时,有小太监来问,“驸马请问公主,今日是否招寝。”公主招寝驸马是本朝的规矩,非召唤不得入,因此,每日都有人按例来寻问一次。
“我今日身子略有不适,改日再召见驸马。”
“是。”小太监退了下去,对此回答毫无意外。不多时,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端着托盘,里面盛着补品:“驸马说了,请公主保重身体要紧,勿要过于操劳。”
长公主一挥手,有人过来接过补品,道:“你回去多谢驸马的好意。”
“是。”说着,小太监就要退下,却只听长公主说了一声“慢着”,又连忙站住了。等了一会,没见吩咐,不由得偷眼向上瞧了一眼,却见长公主手托香腮,出了一会儿神,终于道:“你去吧。”
小太监忙退了出去,长公主伸手拿起桌上的画,又看了一眼,有些意兴阑珊的重新合上,递给了一旁伺候的侍女,吩咐道:“将这幅画和上次驸马送来的仕女图一同收好,送到宁王府去。”
长公主回忆着昨日宁王的表现,以及出言示意自己,轻笑道:“虽然她母亲嫁不得王爷,想来她倒是有些福气的。”
“什么?我母亲当年差点嫁的就是廉王?”明珠着实被这个事实给震惊了,她曾经有过许多猜测,却没有一个是关于廉王的。廉王可是永思长公主的父亲,自己的母亲当年竟然处心积虑的和廉王妃争过妃位,也就是长公主的亲生母亲,还差点铸成了大错……
怪不得外祖母她们从京城回来后就立刻为女儿张罗了婚事,匆匆将女儿低嫁给了高家。怪不得祖母他们看不惯母亲,还处处刁难,处处不给脸,而上官家却不肯出头,想来定然是有流言从京城传了过去,上官家怕闹来了难堪,只好苦了母亲,任凭她在高家苦苦挣扎。还有父亲,是不是也因此而冷落了母亲呢?毕竟他们得罪的是当朝亲王,这可不是小事,说不定对父亲乃至整个高家人的仕途都有所影响。即便后来廉王死了,可这个污点却永远也没办法洗清。以至于母亲年纪轻轻就生了病,除了人为的误诊,还有一半是心病。
明珠心里很乱,她一方面难以接受母亲的作为,另一方面又担心长公主有心报复,心情复杂。
“妈妈放心,我今后再见长公主时,一定会更加小心的。”
如今箭在弦上,她决对不能坐以待毙,还得找人探听一番再做计较才是。
至于人选……明珠想了想,看来也只能找那人了。
144有情
还没等明珠出门,她却迎来了一位客人。素英兴冲冲的走进来通报:“楚公子来了。”
明珠先是一愣,紧接着快步迎了出来。就见楚悠负手立在门口的回廊上,一袭月白长袍,头戴簪缨,面若敷粉,一双眼睛如朗月明星般熠熠动人,华彩斐然,任人无法凝视,唯恐立时就会红了脸,乱了方寸。
楚悠回头看她,微笑着向她打招呼:“高小姐。”
明珠呆愣了一会,忙移开了目光,草草福了福身,轻启朱唇道:“楚公子。”她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她发觉自己每次面对这个男子的时候,总是无法好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昨晚……”
“昨晚……”
二人忽然同时开了口,明珠正好对上了他的目光,忙又撇开了头去。对于上次醉后向楚悠吐露了真言,她其实有些懊悔。他们二人究竟算什么呢?若将来没有婚嫁的可能,说这些又有何用?
她既害羞,又有些暗自恼火,心中一会儿甜蜜,一会儿又泛起苦涩,难以言喻。前面她还劝着钟灵不要做不切实际的幻想,回头自己却身困局中,无法自拔。还未见面时,她总想着再见到他一定要将话说清楚;可一见了面,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高小姐先说吧。”楚悠率先打破了沉默。
“还是楚公子先言吧。”明珠侧过身,尽量不去看他。
“也好。”楚悠注视了她一会儿,开口道:“十四那日夜里有花灯会,高小姐能出来吗?”
见明珠略带诧异的打量着他,楚悠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道:“昨日家中有事,故此没能前去赴约,还望高小姐见谅。”
明珠咬着唇,轻声道:“昨日长公主府宴请,我因为一些事耽搁了,也没能去成。楚公子不必多虑。”
楚悠笑道:“那倒好,既然我们谁都没有去,不如就另约时间好了。”
明珠一时无语,可面对那样漂亮的一张脸,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就这样定下好了。”楚悠干脆替她做了决定。“十四那日放课后,我在书院门口等你。好不好?”
明珠低下头去,理智告诉她,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一切都该谨慎为妙。可她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来,一个“不”字,生生被封在了喉咙中。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却听得有人道:“咦?楚公子也来了?”
明欣过来找明珠去上课,恰巧看见二人正立在檐下说话。只见明珠面色微红,楚悠唇边含笑,怎么看都有些微妙。
她心中一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笑着走上前来挽住明珠的手臂,对楚悠道:“抱歉了楚公子,快要上课了,我们得走了。”
楚悠道:“那就不打扰二位了。”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明珠,道:“高小姐,那就这么说定了。”然后转身离开。
明珠不经意的对上了明欣调侃的目光,一甩袖子,撇下她,道:“快走吧,否则就该迟了。”
明欣忙追了上去,故意道:“三姐姐,我可什么都没说呀。对了,我还想问三姐姐,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事呢……”
宁王府,书房内。
轻裘宝带的贵气男子正在专心致志的临摹一副山水画,侍从不敢打扰主人的雅兴,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禀道:“殿下,永思长公主命人送来了两幅画过来。”
“放那儿吧。”宁王随口道。
侍从将画放在桌角,朝门口退去。
“回来。”
侍从连忙停了下来,上前两步,垂首而立。
“展开来我瞧瞧。”宁王将笔搁在一边,吩咐道。
“是。”
侍从小心翼翼的展开了其中一副卷轴,精美的仕女图就这么展现在了宁王面前。只见画中女子体态优美,线条清新,色彩清雅妍丽,妆容服饰都被施以浓艳之笔,更显绮罗绚烂,给人与众不同的震撼之感。
宁王只看了一眼就命那人收了起来,紧接着,侍从又展开了第二幅卷轴。
此图也是一副美人图,上面绘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看笔法线条,只算得中上,明眼人一见便知不过是寻常画师的习作而已。这侍从心嘀咕道:长公主一向出手大方,历来送自家王爷的礼物都是名家画作。怎的这回还掺了一副庸常之作在其中?他家王爷什么名画没见过,等闲都不放在眼里,这幅画怕是要被丢去灶房烧火了。
然而侍从举了半天,却没见主人吩咐收起,有些纳闷,也不由得好奇的多看了两眼。只见画上少女身着桃花色裙袄,楚楚细腰,身姿袅娜。珍珠首饰衬得她越发明眸皓齿,气质动人。虽美貌,却也并非倾国之色,看着尚显稚嫩。即便如此,他家主人仍旧盯着看了半晌。
“你出去吧。”宁王一挥手,“把第一幅画收到库里去。”
侍从心下一惊,这是要留下第二幅的意思了?这实在是不太寻常。这王府的书房里随便哪一件物品都是价值连城的名作,此画又如何能入得了王爷的眼呢?忽然间,他领悟到了什么,长公主送画的原因莫非是在另一桩事上?这还真是罕见。
此时,门外又有人来报:“殿下,徐公公到了。”
宁王连头也未抬,伸手抄起桌案上美人图,回身放进书架的暗格中,道:“知道了。更衣,孤要入宫。”
一连几日,明珠总能在书院各处看到楚悠的身影。中午的饭堂,明珠一抬头便能看看楚悠坐在不远处的桌上和人说话。上射艺课时,楚悠都立在场边,明珠拉弓搭箭的间隙,总能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并不刻意避讳。两节课之间换讲堂时,总是能不经意的看到他的身影,若一时见不着他,明珠的心中反而会泛起一丝淡淡的失落。
“我一定是中毒了。”明珠绝望的想。
她中了一种名为楚悠的毒。
只是于此同时,明珠一直担心着长公主那边的决定,和亲的人选一日不定下来,她就一日不能安心。期间,她去看了毓秀和钟灵两次。钟灵看起来还好,情绪很稳定,只是总是闷闷的,没有从前那么活泼。上官家已经来了信,催促她快些回去,家里已经看好了一门亲事,据说是翰林院的一位翰林的侄子,出身簪缨世家,品行不错不说,还生得一表人才,文采斐然,是难得的佳婿人选。那边已经松了口,只等着钟灵回去相看便能成其好事。
“时间就定在下个月初,不过再等个十几日便能成行了。”毓秀说起此事时,轻舒了口气,她总算没有让妹妹在自己身边出什么差错。
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怅然,毕竟她也是无可奈何的。当年自己的婚事就是身不由己,没想到妹妹也遇上了同样的遗憾。可这能怪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