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夏干脆就没抬头,一口一口慢条斯理的吃白饭,因怕她心中难受,季子禾忙也夹了几筷子菜放在她碗里,柔声道:“别光顾着吃饭,多吃些菜吧。”
气氛太过僵硬,梅倾酒喝完酒,笑着打趣:“是啊,小七,你平日不是很能吃么,怎么今天吃这么少?”
听说此话,百里转过头来,见她表情确有异样,遂随口问道:“你不是喜欢吃甜食么?方才特意招呼厨房给你做的糖醋排骨,不尝尝?”
七夏仍旧只是吃白饭,忽然信誓旦旦道:“不,我从现在开始要少吃,最好一天只吃一顿。”
莫名其妙冒出这个,也不知是发的什么疯,梅倾酒倒是好奇:“怎么,省钱啊?”
她把饭咽了,语气坚定:“我要瘦下来!”
百里微微一怔,也有些不解,亦出声问道:“为何?”
七夏转头,对上他目光,认真道:“你不是喜欢这样儿的么?”
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皆是一呆。梅倾酒几人本是已经习惯她对百里这么口无遮拦,可现下毕竟是在人家明大小姐面前,这不是摆明了挑衅么……
叶温如偷偷往前瞄了一眼,好在明霜只是随众人呆了一呆,神色很快恢复如初,看不出不愉之色。
百里也是怔怔看着她,隔了片刻,方把眉一皱,沉声道:“成天都想这些,你脑子里就不能装点别的?”
七夏低低辩解:“是你自己问我的,你不问我,我也不用说,我说了倒被你凶,既然你要凶我,一开始索性别问我。”一席话飞快说完,她把碗放下,轻声道:“我吃饱了。”
言下之意是不愿再说了,梅倾酒朝季子禾使了个眼色,忙笑着打岔:“不吃就不吃吧,这酒还温着呢,可别浪费。来……季兄,我敬一杯。”
季子禾接过酒杯,也陪他做戏:“多谢梅兄。”
*
住处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七夏和叶温如就住在东南角的小院落里,虽是小院落,其实也不算小了,院中还带了个花园。此时金菊和木芙蓉相继盛开,景象美不胜收。
一放下包袱,七夏就往床上一倒,埋首在被子里,长长叹了口气。知道她心里难受,适才也没吃多少,叶温如忙去桌上倒了杯茶水,坐在床边,拿手轻轻拍了拍她肩头。
“小七,小七……你喝杯水吧,刚刚吃那么多饭,也没见你喝口汤。”
七夏摇摇头,蒙着被子,瓮声瓮气道:“我不渴。”
“……怎么了?”
她呜咽了两声,没抬头。
“他都没给我夹过菜……”
“……”
“他也没给我盛过汤……”
梅倾酒说得一点都没错,她就不该来的,何必给自己找不快添堵呢。
七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忽然拉住她,急吼吼的问:“明姑娘是不是比我漂亮?”
“……”这话实在太难回答,叶温如迟疑许久,才试探性地开口,“你们……各有各的好。”
“她说话声音也比我好听是不?”七夏掐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肉,懊恼道,“还比我瘦。”都说人比人比死人,越盘算越觉得自己百无一用,她仰天欲哭无泪。
“她样样都比我好,也难怪百里大哥会喜欢她。”
“……我瞧着。”叶温如弱弱地打断,“百里公子也不像是会以貌取人的人……”
七夏骤然收回目光,一脸期盼地看着她:“怎么说?”
“百里公子也没说喜欢明姑娘啊。”她犹自猜想,“你先别紧张。”
“可他对她那样好。”七夏泄气地靠在床边,“我拿什么和人家比呢?”
“咱们没法和人家比那些……比心意总是可以的罢?”叶温如循循善诱,“你可有送过他什么物件么?”
“物件?”七夏琢磨了一阵,“吃的算不算?”
被叶温如以一种委婉眼神鄙视了回去,她缩了缩头,心虚道:“那是没送过什么。”
“你倒是可以亲手做一个送给他。”她微笑道,“这不是中秋也快到了么,瞧你平时总爱拿吃的讨好,或许这次送点别的……你想啊,百里公子好歹算是将门,姑娘家表白心意,就该拿出像样的东西来,总不能老让他不停吃吧……”
听着好像也很有道理,七夏若有所思地点头。
“好,就这么办!”她双目恢复神采,干劲儿满满的握了握拳头,继而又苦笑着轻叹,“人家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我看我追他隔的不是纱,那是铁丝网。”
【相思红豆】
夕阳西照,凉风习习拂面,沿着复廊一路送明霜往住处走,薄薄的日光正洒在水榭之上,杨柳弯桥,在小湖面投出倒映,波光粼粼。只可惜秋高风冷,枝叶凋零,景色倒显得有几分凄凉。
百里素来不善言辞,途中也不过是提几句寒暄之话,其他的便都是琐事。
偏头看到他一副漫不经心地神色,明霜住了声,忽然微笑道:“那位小七姑娘,也是你在路上认识的?”
百里轻轻嗯了,语气不咸不淡。
“她……好像很喜欢你,你知道么?”
静默了一瞬,才听他回答:“知道。”
“性情这么直率的人,倒是少见。”明霜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落叶,并不掩饰脸上的艳羡,“活得如此自在,像是个江湖女子。”
“是有一些。”
侧目偷偷瞄了他一眼,她开口便问:“那你呢?你对她,可有几分喜欢之意?”
几乎是想也未想,百里脱口而出:“不喜欢。”
大约没料到他回答得这么快,明霜明显愣了一下,不禁失笑:“你怎么都不仔细想一想?哪有人拒绝这么快的?”
百里似有些无奈:“这有什么可想的。”
她思忖片刻,试探性地问他:“难道……人家姑娘这么问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口气?”
他脚步微滞,竟也真的开始回想起来,似乎自相识到现在,除了前日在樊楼酒桌之上七夏所问的那一句之外,她的确没有当面问过他,既是没问过他自然也没有机会拒绝。
思及如此,百里带了几分侥幸,淡淡道:“没有,她没问过我。”
听他这口气,多少也能猜出来什么,想必平日里那位姑娘应当遭了不少白眼。明霜没奈何地摇头笑叹:“那你对人家还好么,别不是说话又凶巴巴的吧?”
他不以为意:“我不喜欢她,何必还要对她好?”
明霜闻言,垂眸静静不说话,隔了许久,才摇头。
“即便你不喜欢一个人,也要温柔地待她,这样才不至于太伤人心。”她抬起头,笑道,“人心都是软的,何况这还是个姑娘家,得有多强大的心能承受你对她的脾气,你想过么?”
百里蓦然觉得脑中异于平常地烦乱,他怅然叹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这样跟着你,有多久了?”明霜问。
“三个多月。”
“你凶过她几回?”
“……记不清了。”
此时她也笑得有些勉强:“执着于一件事物这么久了,又受了这许多挫折,我想她多半也已乏了。你若真的不喜欢她,眼下和她明明白白的说清楚,想来她不会再缠着你了。”
百里莫名皱了一下眉,答得心不在焉:“是么?”
“我几时骗过你?”她微微一笑,行了一段距离,却又开口,“不过……我倒是真希望你能和她在一块儿。”
听她语气古怪,百里不由疑惑:“为什么?”
“这一辈子能有个这么惦记你,这么珍惜你的人可不容易。”远处红日已经沉入平底之下,明霜抬眸看了,“也许是我日子已经不多了,瞧着你……总有些着急……”
百里闻言脸色微沉,“莫说这种胡话,你有你爹爹惦记,有你娘珍惜,你和我有什么不同?……能活着就是幸。”他闭上双目,嗓音忽然压低,“要知道,这世上还很有多人,连活着的机会都没有。”
自打他从宁夏那一战回来后,心性就变了许多。
明白他所言之意,明霜颔了颔首,没再说下去。
送走明霜,往回去的时候,百里迟疑了一瞬,脚步偏转,最终朝七夏小院的方向而行。
眼下天色已经大黑了,廊上零零散散点着灯,视线尚好,还不至于看不清路。越往前,气氛就越加静谧,不多时就看见栏杆下,有人坐在石阶上,歪着脑袋,好像忙忙碌碌的,不知是在做什么。
约摸是听到他脚步声,七夏手中一滞,警惕地转过头,一见是她,紧拧着的秀眉骤然松开。
“是你啊。”
打完招呼又回过头去,认真摆弄手里的东西。百里凝神一望,这才看到她是拿了个白萝卜在雕花,一把精致的小刀使得很是麻利,眼见是要成形了。
“没事在这儿坐着雕这个?”他也学着她在台阶上坐下。
“屋里闷得很,外头还凉快些。反正闲着也是发呆,厨房里的婆婆说这个萝卜坏了没用,我就借了过来雕玩意儿。”她一面解释,刀却没停,很快剃掉最后一块鳞片,七夏笑吟吟地把那条白色的鲤鱼摊在掌心欣赏,继而又递给他。
“送你。”
百里迟疑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七夏也没再去看她,从身上掏出绣帕,仔细擦手,随口问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和你的明姑娘多说说话儿?”
听她言语里分明带着排斥,百里不由皱起眉:“她是我表妹。”
七夏酸溜溜地抽了抽鼻子,“比亲妹妹还亲的表妹,真少见,感情你看谁都是妹妹?”
“你……”不欲显得自己态度太过生冷,百里强咽下到嘴边的话,“当初就说过让你别来,是你自己执意要跟着,如今再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这一点的确是她理亏,七夏闷着没回答,想了想,又问他:“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要同我说?”
他微微一怔,明霜的话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响过。
——“眼下和她明明白白的说清楚,想来她不会再缠着你了。”
要说么?
见七夏偏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这些时日,她的飞扬跳脱比初见时少了许多。心头明明告诉自己对她并未有他想,又不知为何,生分的话,他实在是……道不出口。
他别开脸,“算了……也没什么事。”
然后又想起来什么,再去问她:“对了,今日梅倾酒找你给他烙饼,你同他说以后再也不做菜了……这是为什么?”
七夏把脚平伸在台阶上,垂着脑袋玩袄裙上的系带,闷声道:“我不想做了。”
她摇摇头,“我娘说,做菜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我做的菜好吃,吃的人才开心,吃的人开心,我看了心里也会开心。可是自从离开杭州之后,我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我替万知县做菜,他虽然吃得高兴,可我瞧着他却不觉得开心;我替你做菜,你吃了也没见多高兴,还常常不耐烦;之后就是给郡主做菜,无论我做成什么样子,她吃过后都是一副像尝了苍蝇一样的表情,而且,我给她做菜的时候一点也不快乐……”
她说着,话里尽是苦楚。知道她在郡主府上定然受了不少委屈,百里亦不知自己该从何劝起。思量片刻,方是慢吞吞道:
“其实……你做的菜是比普通厨子要好吃。”
七夏双眼腾地一下睁大,怔怔看他:“那你喜欢吗?”
刚想说“还好”,琢磨一会儿,他改口说道:“挺好的。”然后,又补充,“至少比我以往吃过的要好。”
很少见他这么夸赞自己,七夏立时快活起来,不过很快她又把眉一皱,甚是怀疑地看他:“别不是梅倾酒特意叫你来说服我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