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也不一定能成功。这点儿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奉书脸一红,松了口气,说:“师父的计划,是在大都站稳脚跟,逐渐和官员结交,再将爹爹他们斡旋出来。这样虽然万无一失,可是……可是我觉得……总是……”指摘他的话,不能从自己口里说出来。她只是嗫嚅着,绞着双手手腕,一点一点低下头去。
杜浒果然上了当,顺着她的话说:“你觉得这样太慢了,是不是?”一边说,一边把她两只手分开。
奉书连忙点头,鼓起勇气道:“可是我不想等!爹爹在牢里已经生过重病了!还有……太子府里的丫头,随时都会被当牲畜买卖出去!还有我娘,她身体一直不太好……”她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杜浒沉思片刻,道:“这些新情况,咱们也是刚知道。我会记在心里的。无论怎样,我既然已经立誓救人,不会不管他们的,你放心。”
她擦干眼泪,像小大人一样朝他福了一福,“你和我爹爹非亲非故,却为他几次差点送命,受了这么多苦,我……我一直领你的情,无从报答……”
杜浒眼中现出局促的神色,站了起来,低声道:“你说这些做什么?士为知己者死,懂不懂?没什么好报答的。况且在惠州牢里,要不是你……”
奉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跪了下来。
“那你记不记得,当初在惠州,我为什么非要跟你走?我说我跟你去救人、报仇,可不是一时兴起的梦话!我赌上自己的前程,可不是来换一个地方吃吃睡睡的!要是那样,我不如留在惠州算了!现在呢,你一个人去吃苦犯险,让我躲在后面无所事事!你心里有一个‘义’字,难道我就不认识‘孝’字?你越是不让我帮你,我越会忍不住惹麻烦!因为我心里面过意不去!”
杜浒连忙伸手扶她,她抓住炕沿跟他较劲。他手上一加劲,还是把她提了起来,一把放在炕上坐着。
“不是我不让你帮,是你帮不上忙,明白吗?我何尝不想让你出去自己闯荡历练,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既然管了你,旁的我不敢保证,但起码不能让你一个小孩子去做那些大人都没把握的事情!要是有个缺胳膊少腿……”
她蓦然哭出声来:“我不是小孩!”
“你说了不算!”
“好,就算我现在还小,我马上就会长大了!你不让我学大人的事,等我真的长大了,难道自己突然就能会了?你得教我!”她瞟了一眼门外,见小六正慢悠悠地在院子另一头搬东西,丝毫没听见这的动静,又指着他的背影,说:“小六哥也是徒弟,他师父天天派他去干活做生意,让他学东西!”
杜浒简直不知如何反驳了,咬着牙道:“这不是学不学的问题。就算你学会了我所有的本事……”
“也是势单力孤,没法和蒙古人硬拼,我知道!可是师父,还有别的办法……只要你肯答应,我可以自己去打探我娘我姐姐的消息,帮你分忧,你信不信?”
杜浒连连摇头,“你以为打探消息有多简单,上街随便问人?要真是这样,我早派你去了!你还是不懂……”
“我当然懂!三岁小孩都知道那样不行!”
杜浒冷笑一声,“那倒要请教了,你有什么高招?”
奉书方才这一番长篇大论的铺垫,就是要让他问出这句话。可看着他半是不屑、半是怜悯的眼神,忽然畏缩了,不敢开口说出自己的计划。
杜浒拍拍她肩膀,“好了,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以后若有用得上你的地方,我不会客气……”
她深深低下头,声音像蚊子一样小,一字一顿地说:“太子府在买汉人丫头。”
“嗯,你说过了。怎么了?”
“太子府在买汉人丫头。”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大了一些。
静了好一阵,她抬起头,正对上杜浒大睁的眼睛。他显然已经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眼中一副匪夷所思的神色。
奉书一横心,接着说:“我们不用硬闯太子府。你可以把我卖进去。”
第99章 便有(续)
奉书一横心,接着说:“我们不用硬闯太子府。你可以把我卖进去……”
“异想天开!不行!”
突然提高的音调把她吓了一大跳。之前处心积虑的铺垫、套话,难道都对他没用?
奉书假装没听到他话里的怒气,把自己事先想好的理由一条条说出来:“我想过了。我读过书,也懂些礼仪,必会合他们的眼缘,至少不会被立刻赶走。我可以隐姓埋名,等在那里取得了蒙古人的信任,想打听谁,就能打听谁……”
杜浒怒不可遏,突然扬起手来。一时间奉书以为他要打她,吓得闭上了眼睛。但他的巴掌终究没有落下,她感觉自己的领子被他提着,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我不准!你以为这是过家家?这个念头再也休提!想都不许想!”
奉书挣了一挣,不甘示弱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行?这法子最稳妥不过,我仔细考虑过,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也不会再连累别人……”
杜浒声音都发颤了,几乎是低声咆哮着,“你考虑过什么?你让我把你当畜生卖掉,是要让我也当畜生吗?”
如果杜浒的目光能喷火,奉书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八分熟了。平等的对话看来已经不可能了。备用方案是撒娇。
捉住他的手,轻轻摇着,一面眨巴眼,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给他降温:“当然不是真卖,你别急……等我打听到消息,溜走还不容易吗?我、我又不是没从蒙古人手里逃出去过……说不定我第二天就能看到姐姐!第二天就能带她逃出来,第二天就回来!”
杜浒立刻抽回手,不给她一点温存的机会,“你想得容易!若是打探不到呢?你在那里呆一辈子?”
拉住他另一只手,继续摇,“当然不会,我当然会再想办法……总之,在蒙古人那里,消息会比较灵通……要给我爹爹说情,大概也会容易些……”
杜浒又把她甩开,“容易个屁!你知不知道汉人驱口有多下贱?他娘的那不是人!就比畜生好那么一点点!他们一个不高兴,就是杀了你,也跟捏死一只虫蚁差不多!要么就把你卖到见不得人的鬼地方去!那天那个被卖的孩子,你也看到了!”
奉书听到他已经开始失控地爆粗,心里有些怯懦了,但既然话已出口,不妨固执一次。
她平心静气地说:“师父,你还信不过我吗?我逃命的本事虽然没学多少,但也不至于让蒙古人随便杀了卖了。我向你保证,若是有一点儿不对劲,我立刻就逃回来,好不好?”
“你、你知道什么是危险?你以为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能为所欲为了?荒唐!我不准!这事不许再提!”
她拼命眨眼,忍回夺眶而出的眼泪,小声道:“师父,我们不是在商量吗?你可以不同意,但也不用凶我啊。”
她头一次收起自己所有的任性,委曲求全地说话。相比之下,杜浒大约也觉得自己太过暴躁了,倒了一碗白开水灌下肚去,让她坐在炕上,自己也坐下,跟她并排。
“好孩子,你想的这个法子,是个捷径不假,可是风险太大,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你大约没见过,战乱时节,过不下去的人家太多了,不到走投无路,绝不会卖老婆孩子,你想过为什么没有?尤其是卖给蒙古人家,那就是个火窟!进去了,就是任人欺侮糟践的命!别说你是丞相的千金小姐,就算是个寻常人家孩子,我都不能帮你这个忙,损阴鸷!”
奉书点点头,想起了小耗子脚上的铁链,和她胸前瘦得凸出的肋骨,小声但坚决地说:“不就是做个丫环奴婢,顶多累些苦些,还能累过你每日的活计?我又不是没吃过苦,我连小乞丐也当过,被人欺侮辱骂得多了,我不在乎。只要我听话不惹事,能有多危险?我也没见蒙古大户人家天天扔死人出来啊。”
“我说的不是这种欺侮!”杜浒的语气突然焦躁起来,一把拉着她站起来,目光冷冰冰的,低头将她审视了好一阵,才说:“你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那叫做羊入虎口,没什么好事情!你自己想想!”
奉书茫然道:“姑娘家怎么了……”见他的神情颇有些异样,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五虎大王那个肮脏腥臭的营寨,还有那个五大王对着蝎子流口水的恶心模样,才突然明白过来,脸一热,抠着自己的手指甲,小声说:“我、我还是小孩子,别人不会怎么样的……”
杜浒气不打一处来,咬了半天的牙,再也忍耐不住,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真相:“平时总是挂在嘴边,我长大了、我长大了,现在倒觉得自己是小孩子了?马上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