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壁虎朝前一指,声音中充满了惊慌:“看那队骑兵!”
五坡岭旁边的小路上,一小队轻骑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包抄而来,枪头的银光在草木中闪了一闪,瞬间又隐入了丛林之中。转眼间又来了一队。随后,彼处火光大盛,一缕缕黑烟从树冠中间泄了出来。
邹洬已经等不及身后的步卒,带着几骑护卫拍马狂奔。他扬着手中的长刀,刀背上的铁环哗啦啦地响,大声吼道:“邹洬在此!谁敢造次!”
火头从岭上慢慢燃了下来。蚊子远远看到有宋军从岭上狼狈逃了下来,有的衣服尽被烧焦,有的身上插着箭矢,有的手上没有任何兵器,有的则是赤脚,还没来得及穿上行军的鞋履。丛林中传来一阵阵的哀号,混合着一阵阵精神抖擞的呐喊。她看到那面写着“文”字的大纛被火舌吞噬着,慢慢倒了下去。一杆旌旗从树丛中立了出来,上面是一个漆黑的“张”字。
她疯了一般地拍打小耗子的后背:“爹爹,我要爹爹!我要过去,我要过去!”可是小耗子却拨转马头,大叫道:“你想被杀死、烧死吗?”
话音未落,她们胯`下的马肚腹中了一箭,悲鸣一声,踉跄着倒在了地上。蚊子感觉小耗子的身子一下子从手中飞了出去,她自己被甩出了两三丈远,额头撞在一块岩石上,顿时昏了过去。
等她微微睁开眼睛,只觉得身旁一片燥热,火头已经烧到了极近的地方。她看到邹洬一马当先,冲入了火海。两边的树丛里却突然放出一排冷箭。邹洬身边的卫队一下子倒了一半,倒撞下马,马儿犹在奔跑。邹洬的肩窝里插着一支箭羽,他似乎浑然不觉,口中大叫大嚷:“文丞相!文丞相!”
两个骑兵从他左右两边迎上前来。蚊子看得清楚,那是三大王和四大王。他们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大笑,叫道:“想见文丞相,老子送你去!哈哈,哈哈!”
邹洬的眼睛都红了,长啸一声,手中的长刀狠命一挥。那四大王没料到他受伤之后还有如此手劲,笑声还未停止,一颗首级就被切了下来。三大王见状大骇,拨马便往回走。邹洬须发戟张,拍马直追,一面大叫道:“文丞相在何处?文丞相在何处?”
蚊子感到火苗舔着自己的小腿,连忙强忍着头晕目眩,手脚并用地往上风处爬。她的手被碎石割破了好几个口子,小腿肚子也似乎被什么东西划伤了,血汩汩地流出来。她来不及回头查看,只觉得力气一点点离身而去。
随即她感到身子一紧,抬头一看,壁虎和小蜗牛一左一右,把她拖到了一块空地上。壁虎的脸上被烟火熏得焦黑,叫道:“你老爹已经输啦,咱们快跑!”
蚊子泪流满面,呜咽道:“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去找爹爹……”
壁虎一下子按住她的嘴,搂着她一翻身,躲进了长草中。
身旁传来一阵马蹄声,马上的乘客高声谈笑着,丢下来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蚊子身边。那是几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蚊子强忍住恶心,逼迫自己睁开眼睛看。还好,都不是父亲。
小蜗牛躺在另一簇长草里装死。蚊子似乎能听到他恐惧的抽噎声,轻轻叫着:“阿爹,阿爹……”她忽然感到一阵歉疚之情。小蜗牛恐怕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吧?他一定吓坏了。
她感到周围渐渐冷了起来,想必是火势减弱。哀号声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生气勃勃的嘈杂。她全身颤抖着,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恨。她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粗言秽语,那是五虎大王山寨里的喽啰。他们在喊:“抓住文天祥了!他奶奶个熊,老子抓住文天祥了!”
她浑身一个激灵,一骨碌便要爬起来。壁虎连忙按住她,低声道:“别动!”
随后她便听到一个雄浑的男人声音,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文天祥,快送我去见张弘范,去邀功请赏罢!”
蚊子心里一个抽搐。那不是父亲的声音。在空坑,督府军通判赵时赏就曾经冒充父亲,引开了李恒的视线。这一次又是如此……
可是这一次却又不同。那人话音刚落,她便听到大大王陈懿哈哈大笑:“你骗谁呢?文天祥有什么好,让你们这么争先恐后地冒充?嗯?知不知道去年那个冒充文天祥的是什么下场?”
那人依旧冷静地道:“我没有冒充,我就是文天祥。你叫张弘范来一认便知,不必在这里废话。”
陈懿笑道:“好,好,你是文天祥,那这家伙又是谁?”说着拍了拍手,草丛中脚步声响,似乎是几个喽啰抬着一个人,扔在了地上。
那雄浑的男声突然干噎了,颤声道:“丞、丞相……”
蚊子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尖叫,嘴巴却被壁虎及时捂住了。壁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才不至于让她跳起来。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耳中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陈懿说的每一个字。
“这秀才跑得不快,手上倒快得很,而且居然随身带了毒`药,一被抓住,立刻便吞了。幸好老子反应快,直接照着他肚子来了一拳,让他把毒`药吐出来一大半,这才拣回他一条命,只不过他现在也昏得半死不活了。老子已经教五六个人认过了,他才是货真价实的文天祥。你又算哪门子丞相?想蒙老子,等下辈子吧!哈哈哈!”周围的小喽啰齐声附和着笑。笑声中,只听得刷的一声响,又是一颗人头滚到了蚊子身旁。
陈懿杀了那冒充文天祥之人,拭了刀,朝着草丛里那个昏迷的躯体踢了几脚,笑道:“文天祥啊文天祥,真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今天虽然折了老四,也不枉了!快去报告张元帅,就说五虎大王立功了!”
第26章 青春岂不惜,中道奋螳臂
蚊子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挨过那段时刻的。昏迷不醒的父亲就躺在她身边不远处,被五虎大王你一言我一语地奚落。没过多久,张弘范便得知了消息,派了轻骑前来接应。来的人刚刚下马,还没等陈懿行礼完毕,却“啪”地扇了他一巴掌,冷冷道:“张元帅吩咐过,要对文大人客气相待,不许无礼,你们的耳朵都长在猪身上了?”
陈懿又惊又怕,却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张弘范手下的人命令将文天祥抬上一辆大车,又命去海丰城里请大夫,接着派人去广州向李恒报捷。最后,那人训斥了陈懿几句,命他们到潮阳府会合。
那人走后,陈懿免不得又私底下骂骂咧咧了一阵,命人送信去山寨,叫留守的五大王前来潮阳受封领赏,最后带着喽啰弟兄,一拨拨地离开了。一边走,一边顺手把没死的宋兵一个个戳死。
蚊子已经有些恍惚了,眼中干干的,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壁虎吓坏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说:“你老爹没死,没死……你,你快哭出来啊,别吓我……”
蚊子任凭壁虎拉着,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壁虎又从乱草中揪出了小蜗牛。他已经让满地的死人吓得懵了。紧接着,小耗子也从乱石堆里露出头来。她全身受了些烧伤,正疼得嘴里嘶嘶作响,在死人堆里翻着,找水喝。
草地上除了死人,还有不少辗转呻`吟的伤者。这只是一场目标明确的偷袭,五虎大王既已擒到文天祥,一窝蜂地前去请赏,也就没有心思对其他人斩尽杀绝。邹洬半靠在一处树根旁边,半边面孔被烧出了泡,一把刀切开了他的脖颈。
蚊子只觉得自己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干了。她似乎是伏在壁虎怀里,又似乎是抱着一棵树,抑或是被谁推上了马,她不记得了。她隐约听见壁虎、小耗子、还有小蜗牛在谈论回蛇母村的事情,猜测着五虎大王可能经过的路线,讨论着如何才能不被他们发现。
她浑身像散了架一般,软绵绵的没半点力气。那马奔波了多久,她就做了多久的白日梦。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能见到他……哪怕是自己和他一同被抓住,也强过现在这种被绝望淹没的窒息……
她想象着父亲浑身是血,被张弘范和李恒轮番轻侮唾骂;她想象着家人一个个死去,一具具棺木摆在自己面前;忽然又想象着奇迹发生,父亲像上一次被元军扣押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去……只不过,上一次他有不少忠心的随从守护着,而这一次,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被毒`药折磨得昏迷不醒……他吞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随身带毒`药?难道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倘若……倘若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活在世上,日日盼着见他的面,会不会还是这样决绝?
眼看已经到了蛇母村的边缘。夕阳在他们背后推着,暖洋洋的很舒服。
小耗子突然勒住了马,指着地上一处,手指发颤,“这里有血迹!”
而且是一大片,喷射着溅在路边岩石上。他们来时绝没有见过这片血迹。
小耗子翻身下马,沿着那片血迹,一直追踪到了丛林里。壁虎和小蜗牛紧紧跟着。蚊子恍恍惚惚,慢慢走在后面。她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不像是碎石,也不像是土块。漠然捡起来看,却是几粒碎了的黄色药丸,似乎是阿永随身带着的、避蛇的雄黄丸。
小蜗牛见到那药丸,咕咚一声坐倒在地上。一转头,他直接晕了过去。
只见阿永卧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一手紧紧攥着猎叉,心口处血肉模糊,是被一柄并不太锋利的刀捅烂的。一条毒蛇慢慢爬过他毫无生气的躯体。他挑着蝎子的那个箩筐滚落在旁边的草丛里。
壁虎、小耗子齐齐捂住了嘴。壁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呜咽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干的?”
蚊子攥紧了身上阿永给的那枚药丸,突然很想把它扔掉,任毒蛇咬死自己。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再也亮不起来了。邹洬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父亲落在了天下最龌龊的恶人手里,生死未卜,而现在,善良老实的阿永也死了……
好半天,小耗子才说出话来,声音都变了调:“蝎子姐,蝎子姐呢?”
蚊子看到草地上有一处拖拽的痕迹。一阵清风吹过,送来一股潮湿的树叶气息,还有远处的林中的一阵轻微人声。壁虎立刻拔出了自己的刀,轻轻走了过去。
蚊子心中陡然清明了一刻,跑到昏迷的小蜗牛身边,抄起他腰间的弹弓,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那是五大王在狞笑:“逃?想逃?我看你们能逃到哪儿去!那个冒牌货是哪儿来的?是你的相好不是?哼哼,你还敢用刀子捅我,真是蛇蝎心肠!嘿嘿嘿,不过,老子就喜欢野些儿的……你来叮我啊,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