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浒却不为所动,也不理她,只是转过身来,朝那人点点头,问:“那么足下循声而来,定是有所见教了?在下洗耳恭听。”
那人声音忽然变得严肃,低声说:“在下姓胡名奎,表字子忠,江西上犹人。这位兄台,还请借一步说话。”
奉书听得不明就里,只想:“这人还不知我们身份,就把姓名籍贯一股脑供出来了,胆子也真够大。”
杜浒朝胡奎深深一揖,却也不报自己姓名,跟着他一路离开河边,来到一处长满荒草的废园子里。奉书心里不由得警惕起来,但见那姓胡的似乎也并无恶意,反而神情颇为激动。
三人一站定,胡奎立刻便开口了:“小人看兄台也是个胸中有些不平之气的义士,因此贸然相邀,请勿见怪。眼下有一件义举,于光复我汉家江山大有好处,不知兄台可否有意加入?只是话说在头里,这件事我们人手不足,风险颇大,近乎以卵击石,成功与否,全看天意,不成时,更是有十足的性命之忧,兄台可以想好了再答复。”
奉书心想:“原来是个抗元的义士。”她听二叔说过,宋室虽亡,江南地方却还有层出不穷的义军,有的是意图恢复汉家江山,有的是为了反抗元廷的暴`政,还有的是故宋将领散落在各地的旧部,揭竿为过去的领袖复仇。只是他们势单力孤,多半坚持不了几日,便会被无情剿灭。她知道自己应该肃然起敬的,可是对他的这一番说辞,却是忍不住的好笑:“这哪儿像是拉人入伙!把人吓跑,还差不多。”
果然,杜浒一听便皱了眉头,彬彬有礼地道:“胡兄一番忠义之心,在下十分佩服。只是我们另有要事,恕无法效犬马之劳。今日之事,我不会泄露出去,请你放心吧。”说毕,拍拍奉书肩膀,示意可以离开了。
胡奎赶上一步,叫道:“二位所谓的另有要事,可也与抗元复宋有关?”
奉书吓了一跳:“他是怎么看出来的?这人好精明!”
杜浒站住,摇摇头:“也不一定算是吧。”
胡奎笑道:“是便是了,也不必模棱两可。既然如此时,在下只好祝两位马到成功了。只是奉劝一句,元人势大,又都是身经百战的。咱们汉人要想翻身,须得齐心抱团才行,单打独斗,总归不是上策。”
奉书心想:“他是看我们只有两个人,告诫我们多半成不了事。哼,说不定他根本没把我算成一个人,才会说我们'单打独斗'。他又怎么知道师父的厉害?不过,他这番警告,却也是出自好意。”
杜浒点点头,不说话了,似是颇以为然。
胡奎笑道:“兄台可是转了念头了?”
杜浒摇头道:“方才足下所言极是。不瞒足下说,我俩要做之事,可也是风险颇大,万难成功,而且说不定比胡兄你所举之事,还重要着那么一点半点。方才你说,咱们须得齐心协力,才能和蒙元相抗,那么胡兄可否有意加入我们呢?此事若成,包你不会后悔便是。”
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反客为主,着实将了胡奎一军。胡奎怔了半天,才道:“你……你是要我……帮忙……做什么?”
奉书也吃了一惊,悄悄问:“你要拉这个人入伙?他……他能干什么?”
杜浒道:“胡兄方才提到,你是江西人?”
胡奎点点头,“兄弟祖籍上犹,属江西南安军,不过现在已经让鞑子改成别的名字了,我也懒得记。”
“那么你对南安军的地形,想必是熟悉的了?”
胡奎一愣,“南安军?”突然哈哈大笑,停不下来。
奉书皱眉看着他,心想:“这人有病。”
胡奎边笑边道:“老兄心里面那件要紧的事,只怕与兄弟的不谋而合呢。咱们哥俩各在墙上书一个字,看看是不是相同,怎么样?”转向奉书,笑道:“小娃娃,你识字不识字?你来当裁判,看看我们写得一样不一样,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朝奉书说话。奉书见他一副哄娃娃的语气,显然是看轻自己,心中早就有气,刚要回绝,见杜浒对自己点了点头,也只好说:“好啊,你们写吧,谁也不许看谁的。”
于是两人在生满苔藓的墙上,用手指各自书写起来。奉书看得清楚,杜浒犹豫了片刻,才写了一个“相”字,心想:“师父事事谨小慎微,生怕给别人露了底细,只写了一个丞相的相字,不知情的人,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我们到底要干什么。”佩服了一阵,又凑到胡奎身后看了看,他已经运指如飞,早就写好了一个“文”字。
奉书差点叫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姓……”突然猛省,叫道:“你们也要去救文丞相!”
杜浒看见那个“文”字,微微一惊。
胡奎瞟了一眼那个“相”字,立刻呵呵大笑,道:“老兄,这下你是非帮忙不可了!现在总可以通个姓名了吧?”
杜浒微笑道:“不才贱姓方才已蒙胡兄提过了,那个谤讥于市、口无遮拦的家伙,正是在下。”
胡奎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伸手指着他道:“你……你是……不对,听说杜浒已经在崖山牺牲了,怎么会……”
杜浒笑道:“一口恶气没出,大闹冥府,又回来了!”
胡奎纳头便拜,口中道:“失敬,失敬!小人对杜架阁仰慕已久,今日得见金面,一死犹荣!”
第58章 壮心欲填海,苦胆为忧天
杜浒连忙还礼。胡奎拍手叫道:“斗元、惟恭,快来快来!今日教你们见一个好人!”
话音未落,墙后面便转出两个人来,一齐朝杜浒施礼。奉书吓了一跳,但见杜浒却并无惊讶之色,显然是早就知道这里另有他人了。
那两人自报家门,一个满脸麻子的叫麻斗元,另一个气宇轩昂的叫赵惟恭,看样子都是胡奎的老相识。
奉书见这三人对杜浒礼敬有加,一副恨当初有眼不识泰山的样子,心里面好像被几十只小手一齐抓痒,快活得要飞了,嘻嘻笑着,闪在杜浒身后,颇有狐假虎威之感。
那三人对她也一下子重视起来。胡奎朝她作了个揖,笑问:“还没问这位小兄弟是何来头呢。”
奉书见自己一下子从“小娃娃”变成了“小兄弟”,地位连跳三级,心中无比舒畅,朝胡奎笑了一笑。
杜浒替她答:“是我路上收的小徒弟,叫……蚊子。还算机灵,带来帮忙的。”
他的语气淡淡的,可奉书总觉得,他的声调里有一点点骄傲的意思。这是他头一次对别人说她是自己徒弟,以往他总是要她扮作小侄子的。大约他是觉得今日碰到的是自己人,所以不必隐瞒了?
奉书正乐着,胡、麻、赵三人已经你一言我一语地朝她笑道:“幸会,幸会!”他们也许对“蚊子”这个名字有些奇怪,但既然是杜浒亲口说的,便没人表现出怀疑的意思。
她简直要忘了回礼了,直到杜浒轻轻拧了拧她耳朵,才回过神来,赶紧谦辞了两句。
胡奎说,他们三人都是江西本地人,或多或少都和文丞相有些渊源。四年前文天祥募兵勤王时,麻斗元也曾参加,也打了几场小仗,后来谢太后率众投降,他被解散遣返,从此在家务农。赵惟恭则是差点参加了勤王军的太学生,只因当时他身患重病,这才未能成行。而胡奎听闻文天祥招募军队的消息时正在湖南经商,等他赶回江西时,勤王军已经出发去临安了。此后三人常自嗟叹报国无门,也时常关注时局,得知文丞相被俘、宋室败亡的消息之后,就再也坐不住了。
胡奎说:“江西是丞相故里,四年前他起兵勤王,旌旗一展,万人响应,何等声势!就算是现在,江西也有不少他的勤王军、督府军旧部,有些不服输的,还在组织义军、乡兵抵抗。我们一直在打探丞相的讯息。听说他要被押送大都,江西是必经之地,大伙儿立刻便想集结起来夺人。以丞相的名气和声望,再号召于江南,卷土重来,也未可知啊。”
奉书欣喜若狂。她还记得跟随父亲的督府军收复江西时,那一呼百应的席卷之势。虽然那并没有持续多久。
麻斗元笑道:“我们这些人虽然大都是老百姓,论本事及不上鞑子战士,但我们十个打他们一个,总有胜算。这几日里,大伙口耳相传,眼下已有一百来人等在南安军,等着救人呢。”
杜浒再也镇定不起来了,惊道:“一百来人?”
赵惟恭笑道:“只多不少,多多益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