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睿打开瞄了一眼就撂到了桌上,嘴角一丝笑,“姨妈姨丈也是太用力。”
看他神色如常,语声懒散丝毫不见惊喜,闵夫人忙道,“这回你姨妈和姨丈可盘算谨慎,文怡那孩子也识大体,自己挑的。”
“哦?”齐天睿一挑眉,“她自己挑的?”
“我当时在钱府,一张单子上都是求亲的人家。”闵夫人说着,略略顿了一下,毕竟在儿媳和下人们面前显摆是一回事,在知根知底的儿子面前道实情又是一回事,遂支应开身旁人,方低声道,“前些日子那事,着实伤了文怡那孩子,”说着就想白莞初一眼,怎奈儿子身型高大,将她已然挤在了身后,瞅了一眼无处落,只得罢了,“遂议亲这事你姨丈便打定主意要顺了她的心,文怡开口就说要嫁到金陵,那单子上原本也有几家,可她都瞧不上,嫌商贾买卖太小气,又嫌官家不够势气。最后你姨丈思来想去,才又添了这么一家,文怡一瞧就点了头。我原想着还要费些时日,谁曾想,这没几日竟是成了。”
齐天睿听着轻轻蹙了蹙眉,闵夫人更眉飞色舞,“转运使韩俭行,原先咱们老爷在世时他常往府里来,老爷么,只认得书,哪里还懂世故人情!提起人家来,总是不屑相交,我原也不知道,这才听给你姨妈姨丈说,此人何其了得,巡抚大人也不过是一省,他可是督管江南各省,名头不高,实权大。你说,这可不是门好亲事?”
“树大也招风。”齐天睿面上好是清淡,“不过,既然是表妹可心选的,那不成全倒不好了。”
“说的就是!如今文怡称心,你姨妈姨丈也高兴,我这一颗心啊,”闵夫人拖了长音,冲着儿子的肩头还是剜了一眼,“也算放下,不然文怡要有个好歹,我可如何跟你姨妈交代!”
齐天睿没接话,回头捻起莞初那只小碗把最后一口粥倒进自己嘴里,砸吧砸吧,“还真香甜。”
闵夫人皱了皱眉,“行了,我也吃罢了,咱们一道往福鹤堂去。”闵夫人说着就命红秀搀着她起身。
齐天睿闻言双肘撑了桌面,看着闵夫人,笑了,“太太,您急着往福鹤堂去做什么?”
“去给老太太看看这帖子啊,老人家也疼文怡,定是喜欢呢!”
“哦,”齐天睿两指捻起那红帖子,晃了晃,“姨妈姨丈许是稀罕这东西稀罕得紧,可在老太君眼里,他屁都不是。”
闵夫人站在地下愣了一愣,“嗯?你是说……”
齐天睿起身,手臂伸过去两指一弹,那帖子轻轻落进闵夫人怀里,“太太您去。我头上顶着‘齐’字,不能去,免得老祖母把我打出来。我累了,先回去歇着。”回身,拉了莞初,“丫头,走。”
……
一碗小粥下肚,浑身都是力气,一路往外去,莞初抿着嘴儿,想笑却不敢,只管欢快地撵着他的脚步走。
出了谨仁堂二门,转入花园子,大手往前一拎就要揽她,莞初一激灵跳了出去,甩了他的手就往园子里跑。
“丫头!丫头!!”
☆、第105章
……
日头将沉,天边一片晚霞铺晕,照在青瓦雕花、雪白的花园子矮墙上,直晃人眼;小小的角门为着素芳苑来往便宜也开成了月亮门,鹅卵铺道,两边是细细的竹子,修剪随意,嫩枝细叶探出头来遮着蜿蜒的小路,曲径通幽;将将洒了水,扑面清新的湿气带着竹子淡淡的清香,风一过,水珠儿就滚落。
一进门,那手心里的人儿便挣了出去,一身上香归来的素淡,两手捻了裙角,飞起来像只扑腾的小蝶儿,一下就掩进竹子里。齐天睿个子高,人被竹子挡着,不得不抬手遮挡,“丫头!”
大步出来,左右看,没了人影,再往前都是矮花丛无遮无拦,不远处石桥下头是鱼池,过了鱼池是花厅,大开了窗,一眼望穿过去,一个人都没有。齐天睿纳闷儿,前后不过错开几步,也没听着她跑远这人怎的竟是不见了?
夏日傍晚,满园子里刚刚浇过水,湿漉漉的滑;好容易日头落山,这会子莫说是人,连平日养在一边的两只鹤都躲了清凉去,周遭只能看到几只水蜻蜓,连蝉鸣都歇了,静悄悄的。
齐天睿停了脚步,“丫头,在哪儿呢?”口中漫无目的地唤着,人轻轻往后退,重退回那竹林道上,冷不防,一脚踹在一株碗口粗的竹杆上,不待那竹影婆娑,他立刻撤身闪了出来,竹子软,狠狠一晃,连带着一片摇摇摆摆,叶子上蓄满的水便像下了雨一样纷纷落。
“哎呀!”
小声儿惊乍,藏在竹子里头的人一时出不来,被水从头淋到脚,抱了头,也遮不住,好容易钻出来,一脸的水珠儿,蓬蓬的刘海儿*地黏在额头,小珠花都有些歪;薄纱的衣裙湿得斑斑点点地贴在身上,活脱儿一只落汤的小鸡。
“哈哈……”他站在甬道外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让你躲!”
哪里相思?哪里怜香惜玉?!莞初气得一跺脚,撇开他拔腿就跑,滑滑的鹅卵石一步没踩稳,身子一个趔趄,他一把接住裹进怀里,笑是止不住,“哎呀,好丫头,知道相公想得紧,这就往怀里扑啊。”
“齐天睿!”
“哎,”
“你,你欺负人!”
“哈哈……你笨成这样,怨得谁!”双臂从身后环抱着她,他低头磕在那湿湿的小肩头,摁着怀里人不许她挣,“这大热的天,淋点水,凉凉快快的,多好,是不是?”
“你,你放开我!”
听那小声儿咬了牙,身子也在怀中挣得厉害,齐天睿忙一反手把人转了过来,看着那细白如玉的小脸挂着水珠儿,像那早起的花骨朵儿打了凉凉的露水,看着好疼人,一脸的笑收不住,口中软道,“丫头真恼了啊,是相公的不是,啊?来,相公给擦擦。”
正是想得着机会捏捏那嫩嫩的小脸蛋,却被她一把打开,咬着小牙冲他嚷,“你,你欺负我了!”
“是欺负了,欺负了,啊?来,为夫给擦擦。”
“不要!”
“那亲亲?”
“齐天睿!”
赌气的小嘴嘟嘟的,近在眼前,他好想低头狠狠咬上去!可是……不行,得罪了丫头,今儿夜里就要苦死他了,强忍着咽了一口,矮下志气道,“那已经欺负了,你说怎么办?”
“你让我欺负一下!”
“好。”他应得很干脆,低头,唇凑了上去,“来,咬我。”
这没皮没脸的东西!莞初恨,抬手就推开他的脸,“不知羞!”
他顺势一把握了她的小手,身子一倾,小腰肢随着就往后弯,落在他的臂弯里,他俯身看着她,“那你说,怎么办?”
“我要原样还回去!”
嗯?齐天睿一愣,怀里人已是推开他站起身,拉了他的手就往那竹林子的甬道上去,来到那最密之处,丢开他,“你站好不许动!”
齐天睿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小人儿,终于明白她想做什么,屏了笑,等着。
莞初在他正头顶上挑了一个粗壮的竹子,抬脚用力踹了过去,绣花小鞋,滑不溜丢的,人又虚得没力气,一脚上去哪里动得了分毫?莫说是下雨,就是那叶子上已然沉甸甸、聚出圆圆一大颗的水珠子也没让她震下来。
“来,再来。”
看着那人抱着肩,一副好整以暇看热闹的德行,莞初一歪小脑袋,“我不来了。”
他笑了,走过去,“不来了那咱们回房,啊?”
“我不来了,我又没说你不来!”
“嗯?”
“你自己踹!”
“什么?”齐天睿挣了挣眉,匪夷所思,“我……”
“你踹不踹?”
“不踹。”
“你今儿不踹,我不依!”
“丫头……”
“好了,”小声儿好是干脆,捻了裙子她扭头就往月亮门去,“我今儿睡秀筠那儿!”
“哎!”齐天睿赶紧拦了,“行行行,我自己踹,我自己踹还不行?”
小脸上立刻屏不住笑意,抿了嘴儿,小涡儿圆圆的,“好。”
莞初答应着颠颠儿地往甬道外去,岂料人未及走出去,被他一把箍进怀里,“哎!你要做什么!”
话音不落,已是拖着来到竹林另一边,抱着她用力一脚,软竹子大摆,摆得整片翠竹摇晃,叶子蓄足的水珠纷纷落。
莞初立刻埋了头,被他紧紧裹在他怀中,听那噼里啪啦的“雨声”打在他身上。天地间只这一方雨,拢着两人,暑热心燥都隔在了外头,世间烦恼也隔在了外头,一时清凉,再无杂念;怦怦的心跳落在怀中,承受他全身的力道,还有湿湿的,薄荷清香……
待那“雨声”住,她仰起脸,看水珠儿顺着他的发滑下额头,手指点住,轻轻抹下他的鼻梁,她踮起脚尖,鼻尖蹭了鼻尖,那水珠儿便把她的小鼻头染得水渍渍的……
落日余辉,水汽冉冉,竹叶梢头绽出七彩的光晕,衬得怀中白玉雕琢的人儿清凌凌,如仙似幻,他低头,湿漉漉地啄在那甜甜的小涡儿上,浅浅地,轻轻摩挲,“丫头……想我了么?”
“……不想。”
“我就知道。不肯跟着我,离得久了,必定寡薄。”
他的语声腻在喉中,话这么狠,这么依恋,她听着委屈得想死,心里酸,酸得一股热流,“那你……忙去吧!还回来做什么!”
“狠心的丫头!”
他双臂一紧,将她拎了起来,埋在颈窝。她被迫着贴着他的脸颊,手臂箍在怀中,想抱他都不能够;头顶的竹叶颤,颤得她心头软,越过他的肩,看那漫天的水汽折着夕阳的光,七彩朦朦,绝妙的幻影似已然穿过今生到了来世;身子里为着他突然归来而生出的力道,又慢慢地软在他怀中……似就此……地老天荒……
一身小骨头都被他勒出了棱角,觉不出那朝思暮想的娇软,只有他自己把握不住的力量,越紧,越涨,埋头在她颈窝,嗅着那衣领里飘出暖暖的女儿香,他闭了眼睛,贪婪地嗅着,任她的味道,蚀入心髓……
“相公,相公……”
“……嗯,”他深深吸了一口,方才将她放下。
莞初低头,把扯开的衣领整整好。
“丫头,我带了好东西给你了。”
“啊?是什么?”
她抬起头,浅浅的水眸好是惊喜。一想到那包软软的尤物,丹田就是一股火,他一把攥了她的小手,“回去就知道,走!”
……
夕阳落尽,一天的暑气也渐渐散去,荷塘上的湿凉总算飘了过来,迎着小风,好不适宜。偌大的花园,只他两个,这平日走了无数遍的鹅卵小径忽地生出趣味来,莞初两手握了他,不许他快,想就这么随着一直走,别到头……
“相公,文怡真的要嫁给韩荣德么?”
“嗯。”
“可……”莞初蹙了蹙眉,“你不是……于那韩家有计较么?”
齐天睿闻言,不觉牙缝里吸了口气。因着他主动示好,大降汇水与抵押,同源米铺已有一半的经营转入了裕安祥,待到秋天收粮时,该有八成了。这些时,齐天睿几次下到周边各产粮县逐一查看,同源仗势欺压、强占良田已是坐实的事,只不过,这也只能说是奸商而已,至于背后与官仓勾结,证据还只是在票据上,收的粮与转卖各地、囤积之数多有出入,虽说不足够,也总算有了些蛛丝马迹。倚着裕安祥这近水楼台,悄悄查下去,假以时日,定是能顺藤摸瓜,摸到韩俭行那只老狐狸。
只是,这一回出去却让齐天睿发现了一宗棘手之事:将将上任不过一年的按察司俭事大人也盯上了同源,而这位大人正是他的大哥齐天佑。
大哥生性刻板,一丝不苟,齐家长辈除了远在西北的三叔,大伯齐允寿和老父齐允康都是做的书生官,没有积攒下任何处事经验给后辈,大哥这一入仕便做了地方的“御史大人”,初出茅庐,一腔热血,怎知这其中厉害?不过,齐天睿也暗自感佩,自己是因着义兄莫向南的指点方知同源背后有鬼,可大哥一介书生,单枪匹马,竟然也探到了同源,若非一心为公,恐也难承。
原本有了官中支持,此人还是自己的大哥,该是添膀助力的好事,可如今裕安祥与同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投鼠忌器,在没有确凿证据能扳倒韩俭行之前,裕安祥势必要与同源同流合污,一旦被大哥察觉,就是难缠……
“相公……”看他锁了眉,莞初担心道,“可是有难处?”
“韩俭行老奸巨猾,同源背后一定有官仓,可我却还没有发现他转运使的痕迹。”说着,齐天睿低头,悄声道,“不过,这一回啊,文怡倒帮了我的大忙。”
“哦?是么?”
“你想啊,一个小小的县丞,怎么敢攀附江南转运使?韩俭行是个什么人物?城府深,行事诡秘,从不会越矩一步于人,竟是能答应把文怡娶进家门,给他唯一的儿子做夫人。可见这阜济是个大县,大到足以把韩俭行拉下马,那背后怕是比同源还要厉害。”
“啊?”莞初不觉心惊,“那,那岂不是要把姨丈一家……”
齐天睿闻言长长吁了口气,“上次为着你哥,我已然敲打过姨丈,他已年过半百,若是识相,该早早收手,保下晚节。若是能用同源,尽量不动阜济;若是姨丈执迷不悟,牵一动百,韩俭行一落马,他自逃不过。”
“相公……”莞初听得,头皮都发麻,“不管怎么说,那是姨丈一家,文怡又嫁进了韩家,一旦有事,岂不连带着她都要……”
齐天睿挑挑眉,“韩俭行又不是谋逆之罪,韩荣德也不在官中,按本朝律法,刑责只会牵扯他一个人,家里顶多是抄家败落,那些罪孽的银钱本就不该得,我倒觉得已是十分便宜韩荣德了,文怡跟着去过百姓日子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