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那么上门提亲的,应该也是周大公子了;父亲虽然几年前见过你,但也没有分辨出你们兄弟二人的模样。大公子拜完堂便连夜奔赴西北,也是为了避嫌吧。”
周寒不知如何答话,索性不做声,就当是默认了事实如此。
想起一个月前周冰写给他的那封信,信上洋洋洒洒几个大字“为兄已代你拜堂成亲,娶回佳人,大恩不必言谢”,他火气顿时又烧上头。
方青梅又点头道:
“我明白了。”
这么说来,他是不愿成亲的。
她背对着烛光,面上神色晦暗不明,周寒分辨不清,因此听到这里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慢慢说道:
“你我二人这桩婚事……”
周寒叹一声:
“这件事,其中曲折太多,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跟你说明。但是你放心,我会想个妥帖的法子将事情解决好,一定对你有个交代。”
方青梅犹豫片刻,迟迟疑疑开口:
“恕我直言,你爹都把你打成这副样了,你还能想什么法子?”
周寒被她一句话噎住,不由气闷:
“青梅姑娘,你一向这么爱直言吗?”
方青梅当天便在周家别院歇了下来。
这处宅院比周家本家院落更大,日常也颇有些人手在此照应,衣食都有人打点。周寒安歇之处的小院落叫做“山高月小”。别院的下人平时都喊赏月院,因为里头草木疏落,当窗一面白墙,视野开阔,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周安唯恐周寒伤处有变化,当天没有回去,就带着大夫在此处照应着;他原本想着将方青梅也安置在赏月院里住下,意思是叫周寒和方青梅亲近亲近之意。谁知周寒偏是叫人另打扫了邻着不远的“小洞天”,让方青梅安歇到那里去。
周安只能无奈摇头,亲自带着方青梅去小洞天。
这别院倒是比周家本家大不少,两座园子说是挨着,走过去还要一点脚程。周安管家提着灯笼慢慢的带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许久才开口道:
“二少奶奶,今天叫你受累了。”
“还好。”
方青梅随口答一声,心里说,受累倒不曾,受惊是真的。不知有哪家的新媳妇跟自己夫君头一次见面是在妓院里,还是在被揍的半死,鲜血淋漓的情景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叫陈凤章知道,定然要笑掉大牙。
但她知道,陈凤章如果真在这里,肯定会把这周寒打死吧?他才不会眼睁睁看自己受这么大委屈。
想到这里,方青梅鼻头有点酸,差点掉出泪来。
“这些话按道理不该由我说,这回二少爷确实过分了,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周安看她神色恍惚,轻叹一声,斟词酌句慢慢道,“不过二少奶奶,二少爷他这只是一时糊涂,平日里他向来洁身自好,并非一般的轻浮浅薄子弟。”
“恩,我知道了,周管家。”
方青梅随口应着。周管家本想多为周寒美言几句,无奈方青梅精神不济,只好加快了脚步,片刻就到了小洞天,早有院里的大婶来迎接。
方青梅简单洗漱,拆了簪环便上了床。
窗外月色迷离,这“小洞天”的月色,似乎比山高月小要冷清许多。她抬头看看那一轮皓月当空,想想京城与扬州相隔千里,说不定此时陈凤章也正在和父亲母亲在对着月色念叨她?
这一天稀里糊涂,一出接着一出,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当时周家托了福王大少奶奶牵线,殷切上门提亲,竟变成周家擅自为周寒做主成亲;母亲口中斯文有礼的周二公子,竟是在新婚混迹青楼的纨绔子弟。嫁人是她深思熟虑才做的决定,谁知竟也这样鸡飞狗跳!让她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此时此刻,她决计不能给陈家再添麻烦,陈家父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再为她操心。
一夜辗转反侧,直到夜深方青梅才昏昏睡着。
次日清晨,天还未大亮,方青梅便自昏睡中醒来。外头还没什么动静,她不爱干躺着,索性穿衣起来。扬州天气比京城闷热几分,她踱步到院子里,就觉得肚子饿的咕咕叫——因为昨天晚上心烦意乱,晚饭也没吃进去什么东西。本想找院里的大婶要些吃的,觉得天色未免太早。思前想后,她心里忽然一个主意,悄没声出了小洞天的院子,按着来时的记忆顺着一条小路一直往东边去。
许是随了自己亲爹,方青梅自小“老马识途”的本领就强。周寒所住的山高月小院子在别院的东南角,再往南百来步有一座假山,正挨着院墙。方青梅找到假山,撩起裙角,利落攀上去,借着假山登上矮墙,一个巧劲便跳出了院子,然后沿着院外的小胡同就溜达了出去。
印象中周家这所别院别院离那座醉春院,乘马车有一炷香的路程。方青梅便顺着胡同往北走了约莫一炷香路程,便看到了一条宽些的大街,顺着街又走了一炷香路程,便看到三三两两的早点摊子。她信步走过去,挑了一家人多的摊子,在一张小桌上坐下。刚坐下便有小二过来招呼,一边说话一边上下打量她:
“这位姑娘面生,是过路的吧——要吃点什么?咱们家的酥饼和白粥远近闻名的,不如给您来一份?两个饼一碗粥,一共八个铜子。”
方青梅点点头,轻车熟路先从身上抓出一把铜子儿递出去,笑道:
“多的不用找了。”
小二笑着接过去数数:
“好叻——酥饼两个白粥一碗!马上给您上来喽!”
方青梅一边等一边四处打量,正想着稍后得怎么开口跟小二打听事儿,谁知一旁吃饭的聊天声便传了来:
“听说昨个周老爷带人去砸了醉春院了,你们听说没?”
真是要什么来什么。小二端上酥饼和稀饭,方青梅装作低头喝粥,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隔壁几个人聊得高兴:
“怎么没听说?我家隔壁的王大娘可是亲眼看见的!说是周老爷带人,去醉春院把令晚秋姑娘的闺房砸了个稀巴烂不说,还把周二公子结结实实抽了一顿板子,最后是给抬出来的!醉春院外头看热闹的围了一大圈——只可惜我去晚了没看着,说是最后还是周家那位新娶的二少奶奶去解围呢,要不啊,那位二少爷八成就活活给打死了!”
“要不说呢,这有钱人家的少奶奶是那么好当的?刚成亲一个月相公就去逛窑子,挨了家法还得让老婆出面去救,这位二少奶奶可不得憋屈死?”
“瞎说什么呀,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家里兄弟就在周家粮行里做事,听说了不少说法。说那位二少奶奶呀,是周大公子和周家老爷夫人做主从京城给娶回来的,周二公子压根没相中,连拜堂都是大公子在京城替他的!”
“大户人家娶媳妇可不都是父母之命?这二公子怎么就相不中?那他相中谁?”
“这还用问?肯定是看中醉春院的令晚秋姑娘了呗。这位令姑娘长的天仙儿似的,听说见一见就要十两银子!只是长的再好看,这周家家法那么严,怎么可能叫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做少奶奶呢?这位二公子是跟家里置上气了,连着包令晚秋的场子,愣是一个月没回家。那头京城周大公子代他拜堂成亲,他这头可一直在醉春院躲着呢!”
“难怪周老爷给气成这样,我要有个这样的儿子,也得气死了,见见面儿就十两,这一个月银子还不得流水似的哗哗哗往外淌?”
“切,要不说你没见识!周家钱多得是,在乎的怎么会是这点银子?周老爷是在乎儿子的前途。这位周二公子打小聪明,从小没学过做生意,一直读书识字的,周老爷是想让他去考状元做官的,谁知道年前出了那档子事,把腿给摔瘸了,唉,说起来这二公子也够惨的,好好地怎么就断了腿了呢,一个瘸子怎么能去做官?”
“惨什么呀,能天天泡在醉春院这还叫惨?这要是惨,那我也想这么惨呢!”
“说你傻还不承认,你这泥腿子怎么跟人家公子比?人家是要光宗耀祖做大官的呀!哪像你吃饱喝足就心满意足了!跟你真是说不通!”
“……”
那两人嘻嘻哈哈就把话题转了开去,方青梅却是听得明明白白。她喝完了粥,无心再吃饼,便招手喊过小二:
“这两个吃不下了,再给我包十个酥饼吧,不,二十个,我一起带走。”
小二麻溜的包了酥饼过来,还细心的用麻绳儿系好,方青梅给了银子接过饼道了谢,抬头看看天色还早。她心中一片烦乱,一时也不想回周家院子,想着既然出来一趟,不如在这扬州稍微转转散散心,便拎着一串酥饼,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慢慢溜达着往街上走。
☆、第6章 谈和被拒绝
这厢方青梅溜达着,那边周家别院可炸了锅。
小洞天院子里的钱婶儿向来起得早,这天更是惦记着要伺候新二少奶奶,早早就起了床,待收拾停当到卧房去,听听没动静,以为方青梅还没有起床,便轻手轻脚出去准备早点。等完事回房一看,发现房里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却没了人。
钱婶一下便慌了手脚,就奔山高月小院子去了,心想二少奶奶许是去看二少爷了也说不定?进了山高月小迎面碰上管家周安,便问道:
“二少奶奶可是过来这边院子了?”
周安一听,带着钱婶进院子找了一圈,没看到人,立刻召集几个下人:
“快快去别院里找一遍,看二少奶奶是不是早起去看景致了。”
不出一刻钟众人纷纷气喘吁吁来复命:
“并没有见二少奶奶的人。”
周安这下慌了。
周寒刚睡醒一觉,在房里听到动静,忍疼命小海服侍着洗漱穿衣,架着胳膊挪了出来,听周安简单说了经过,便吩咐道:
“周管家,叫人到外面找找去。”
周安管家还在犹豫:
“您意思是二少奶奶……跑出去了?可是大门口守着的回说,今早除了大夫,没见人出去呢。”
周寒绷着脸叹气:
“她要出去,难道只能从门走吗?”
周安一愣:
“您意思是……翻墙?不能吧,我看这位二少奶奶文静娴雅,通情达理……”
周寒摆摆手,打断他的马屁:
“这位方小姐父亲是西北大将军,出身武将世家,翻个墙还不简单?别耽误时间了,快去吧,多派些人手。”
他现下最担心的倒不是方青梅翻墙的本领,他怕的是这位方青梅大小姐一时气急逃婚了,那可叫他该怎么办?
一院子家丁在院门口集合起来,周安正有条不紊分配人手准备出去找人,小海眼尖,看到那边墙头出现一个人影,忍不住喊出声:
“少夫人回来了!”
所有人顿时愣住,一齐往墙头看。
周寒也扶着小海胳膊,慢慢转过身去。
方青梅一手拎着一串酥饼,一手撩起裙摆正要从墙头往假山上跳,冷不丁看到假山下一群人都盯着她,吓了一跳,脚下顿时一趔趄。
管家周安绝望的抬手捂住眼,不忍再看。
反应最快的是周寒,抬腿便要奔过去,可惜腿脚不给力,奔出两步就跌趴到地上,顿时疼出一身冷汗。
倒是那边方青梅动作机敏,跌落半途伸手扯住一条假山上探出来的葛萝藤,减缓落地势头,跌到地上只“哎哟”一声。她急忙爬起身,一瘸一拐往前走到周寒面前,还没忘了提起手里的酥饼,对着众人笑的略有些尴尬:
“大家怎么都在这?我,我起得早没事做,所以出门去买了些早点。你们还没吃吧?”
刚给周安打发走的大夫,又被周小海急忙给请了回来。
方青梅只是脚踝稍微扭伤,并无大碍;严重的是周寒,刚刚止血的伤口因为跌倒的时候牵扯得厉害,又开始流血。
周寒再度被抬回山高月小,一路疼的面色苍白满头冷汗。方青梅无措站在一旁看众人进进出出忙碌,大夫手忙脚乱给周寒换药包扎,等一轮忙过去,已是日上三竿。
周安是个看事的,早早将众人都打发出去,唯独留下方青梅。周寒侧身躺在塌上,见她仍提着那串酥饼站在门口,一脸的无措,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不由叹口气,唤道:
“方姑娘,再麻烦你帮我倒杯水。”
方青梅放下手里的酥饼,倒了水,犹犹豫豫端到床边:
“你——伤口还好吧?”
“疼不致死。怪我没出息,”周寒喝了口水,没好气道,“我要有方姑娘这翻墙如履平地的身手,那天从窗户跳出去,也不至于被打成这样了。”
方青梅听出他讽刺她翻墙,便讪笑着,自顾自从桌上取了一枚酥饼:
“你还没吃早饭吧?这饼闻着很香,要不要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