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弄得你不男不女的?!”小静可不依她,到底给她梳了个丫髻,又把她一向乱糟糟的刘海梳得油光水滑,抬着雷寅双的脸道:“其实你打扮打扮,还是挺好看的,偏你整天把自己弄得跟个小子似的……”
她话还没说完,雷寅双便只当这是已经梳好头的信号,哧溜一下从她的手肘下就钻了出去,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东厢,去找“她弟弟”了。
小静则在她身后跺着脚道:“我特意把我的红头绳给你找出来的,你倒是回来给扎上呀!”
“才不!”雷寅双头也不回地应了她一句,便跳进了东厢。
小静给她梳头的当儿,姚爷和三姐都已经过来了。姚爷正给小兔把着脉,板牙奶奶举着两只沾着面粉的手,正关切地问着:“怎样?”
这一夜,小兔江苇青果然没再发烧。姚爷放开小兔的手,笑道:“没什么大事了,再静养几天也就好了。”
“太好了!”姚爷才刚抬起屁股,雷寅双便挤过去霸占了他的位置,拉着小兔的手笑道:“你快些好起来,我带你去镇子上玩去!”
三姐撇着嘴道:“是去跟人炫耀你得了个长得这么漂亮的弟弟吧!”又嘲着她道:“那人家可要说了,你怎么长得这么丑……”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一向马马虎虎将头发在头顶束成一束的雷寅双,竟出人意料地扎着两个包包头。她这么坐在床头弯着眼眸笑着,手里还搂着脸色虽然苍白,五官却出奇清秀的江苇青。两人这么靠在一起,倒真像是年画里的一对金童玉女了——只是,怎么看怎么都是那小兔才是玉女,虎爷倒是个金童……
板牙奶奶哈哈笑着,指着那两个孩子这么说了一回,引得众人全都是一阵笑。
别的女孩大概都会忌讳别人说自己长得像男孩,偏雷寅双不在乎。而至于江苇青,他早不是孩子了,自然也不在乎被人说男生女相。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搂在一处看着众人笑着,竟是一点儿也不以为意。
然后,那“玉女”便忽然拉了一下那“金童”的手,在她耳旁小声说了句什么。
“金童”雷寅双立时亮着两眼点头道:“好呀好呀!”又扭头对板牙奶奶道:“小兔说,要跟我回家。”不等板牙奶奶反驳,她又道:“我家就只有我和我爹两人住着,还空着一间厢房呢,正好给他住,省得在你家挤着奶奶了。”
鸭脚巷的三户人家布局其实全都一样,全都是那种乡间常见的三合院,有着一正两厢的三间正房,外带一间厨房和一间堆杂物的耳房。可姚家和雷家都只有两个人,如此一对比,板牙家果然就局促了许多。
虽然雷寅双说的是实情,可板牙奶奶还是皱了眉,道:“你和你爹,哪个是会照顾人的?!”
雷寅双还没开口,小兔就抢着道:“我不用人照顾的,我自己会照顾我自己。”
板牙奶奶怀疑地看他一眼。便是昨晚没听姚爷说过小兔吐露的身世,只冲着他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板牙奶奶就不信他会照顾自己——这孩子,明明怎么看都是从小就被人侍候着长大的!
小兔江苇青跟姚爷透露的那一部分-身世,大人们都没打算告诉孩子们。因此,在孩子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江苇青和鸭脚巷的大人们便共守了一个“秘密”。
“好嘛……好嘛……”雷寅双见板牙奶奶不同意,便蹦过去,拉着板牙奶奶的手一阵撒娇,道:“我会照顾好他的。再说了,奶奶和婶婶不就在隔壁嘛!有什么事情我一喊,你们不就听到了?”
板牙奶奶想着自家居住的局促,便抬头看向姚爷。
姚爷向来不是个轻信的人,就算他挺欣赏“小兔”这孩子的,可在能够得到更确实的消息前,他也还是暗暗决定要对他保留态度的。不过,对于这孩子特别爱黏小老虎这一点,他却因着他心里的一点小盘算而乐观其成。于是他对着板牙奶奶轻点了一下头。
板牙奶奶拿指头戳着雷寅双的脑袋道:“那也得等他养好了病才能搬过去。”
谁知众人眼里一向乖萌萌的小兔却忽然开口说道:“我已经好了。”
姚爷哈哈笑道:“看来这孩子是黏上咱家虎爷了。”
“当然,他是我弟弟!”
小老虎一勾小兔的脖子,将脑袋顶在江苇青的脑袋旁,看着众人笑得甚是灿烂。
这时,只听板牙娘在门外叫道:“早饭好了。”又叫着小静,“叫你爹起床,”然后又喊着雷寅双,“去叫你爹过来吃早饭。”
雷寅双正答应着,就听得那院门一响,雷铁在门口闷声道:“早闻着香了。”
雷寅双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便拍了一下小兔的手,跳出门去,颠颠跑到她爹身边,跟炒豆子似的,把她要接小兔回家跟他们一起住的事跟她爹说了一遍。
雷大锤摸摸女儿的头,带着惊奇道:“这是谁给你梳的头?怪好看的。”
雷寅双不满地甩开她爹放在她头上的手,噘着嘴道:“爹,你听到没?我要小兔跟我们一起住!”
“行行行,”雷大锤笑着摸摸女儿那难得放下来的刘海,道:“你高兴就好。”
板牙娘端着一笸箩馒头出来,正好听到这一句,便瞪着眼对雷大锤道:“你倒是也管管她呀!竟把她养得跟个男孩儿似的,将来怎么嫁人?!”
“哼,”雷寅双的小鼻子一仰,道:“我才不嫁人呢!律法上也没写着女孩子就非要嫁人不可!”
三姐从屋里出来,笑话着她道:“你没读史书吗?汉朝的时候那律法上还真就这么写着的。女孩子不嫁,家长都有罪的。”
雷寅双扭头冲她一吐舌,嘲了她一句:“你个冬烘先生!”
三姐竖着眼道:“你不学无术!”
雷寅双一捏拳头,“我武术可比你强!要不咱过过手?!”——却是故意屈解着三姐的话。
板牙奶奶听了,心头忽地一动,对往木桶里盛着粥的板牙娘小声笑道:“姚爷的意思,不会是给咱小老虎养个小女婿吧?”又道,“这么说来,论出身,倒也配得……”
“娘!”板牙娘低声嚷了一嗓子,翻着眼道:“哪儿跟哪儿啊!”
板牙奶奶嘀咕着,“就这么一说嘛!”
婆媳两个背着人嘀咕时,这家的主人,王朗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了。板牙奶奶摇头叹着气道:“虽说你上司答应你晚些到,你也不能睡懒觉啊。叫孩子们看到,像个什么样子。”
王朗摸着后脑勺笑道:“这不是难得的嘛。”又问着雷大锤,“今儿在镇上还是下乡?”
“镇上。”大锤道,“外头的活儿都完了,今儿守着铺子。”
说话间,男人们全在那丝瓜架子底下坐了下来。姚爷道:“回头你们都去花姑那里转转。她初来乍到的,别叫人欺负了。”
板牙娘提着粥桶出来,一边给几个爷们盛着粥一边道:“她?!依我看啊,她不欺负人就算是好的了。”
爷们在丝瓜架子底下吃着早饭时,孩子们则全被板牙奶奶赶进了厨房里,在小桌边围坐了。雷寅双却是不忙着吃饭,而熟门熟路地从碗柜里翻出一个木托盘,先往托盘上面放了一碗粥,又拿了个馒头,端着托盘便要出厨房。
正给其他孩子盛着粥的板牙奶奶赶紧问着她:“你做什么去?”
“我弟弟还没吃呢。”雷寅双答着,便小心翼翼地端着那木托盘去了东厢。
“咦?”板牙娘意外地扭头看向雷寅双,对众人笑道:“认个弟弟倒认出好处来了,竟也知道照顾人了。”
王朗更是问着雷大锤,“大锤,她可这样伺候过你?”
雷寅双小心站住,回头冲王朗夫妇吐着舌头做着鬼脸道:“谁说我没伺候过我爹?我爹的洗脚水全是我打的!”
大锤赶紧道:“就是就是。”
雷寅双冲着王家夫妇又皱了一下鼻子,这才端着那托盘,小心翼翼地进了屋。
她一进屋,就看到小兔正靠着床头,唇边挂着抹模糊不清的微笑。
“来,尝尝婶婶做的馒头,可宣乎了。”她将托盘放到桌边上,先将馒头递给江苇青,又问着他,“你笑什么?”
小兔将手指竖在唇边,含笑道:“听。”
雷寅双竖着耳朵听了听。便只听到外面院子里竟充斥着各种声音。有姚爷跟王朗说着县城里新闻的声音,有板牙奶奶问着她爹要不要再来一块饼的声音,有三姐问着板牙娘怎么腌制咸蛋的声音,还有板牙抢了小静的咸蛋,小静喊着她娘主持公道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板牙娘养的那些鸡崽叽叽喳喳争食的声音,以及巷口外隐隐传来的,车轮碾压过地面的声音,和那早起的人们相互打着招呼的声音……
若不是小兔的提醒,雷寅双还从来不曾注意过,原来清晨的鸭脚巷里,竟有这么多的声音。
“是不是太闹腾了?”她道。
“不,”小兔弯起眼眸,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真好。”
活着的声音。他看着她,心满意足地微笑着。
☆、第十五章·秘密
第十五章·秘密
虽说板牙奶奶想叫江苇青养好了身子再跟雷寅双回家去,可这俩孩子谁都不依。于是吃完早饭后,小老虎便把小兔子背回了家。
虎爹心疼女儿,想要担起背小兔的“重任”,却叫小老虎给拒绝了。
小老虎喜滋滋地把小兔子背进她的“虎穴”,拉开自己的被子把小兔“弟弟”给裹严实了,又亲昵地在小兔脸上捏了一把,叫了声“乖”,便挽起衣袖,准备去收拾“兔窝”。
她出来时,虎爹已经在收拾西厢了。
一个没有主妇的家,多少总有些杂乱。便是虎爹平常也还算是注意收拾的,可一不小心,西厢里那张专门用来在夏天乘凉的竹床,还是成为这父女俩随手乱扔东西的“宝地”。这会儿那床上便堆着许多衣物。有早该收进衣箱里的换季衣裳,还有那临时套了一下的外套等物。更别说,那窗边桌子上堆着的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了。
于是,东厢里的江苇青便听到西厢里不时传来一阵“乒哩乓啷”开箱关箱的声音,以及虎爹问着“这个不要了吧”,小老虎反驳着“要呢”的声音……
要说这父女俩的性情简直是南辕北辙,虎爹寡言少语,小老虎却跟只喜鹊似的,叽叽喳喳没个安静的时候。虎爹翻出小老虎随手乱扔的东西后,小老虎便一边收拾着,一边给她爹讲这东西的来历——就好像那些东西不是她爹给她淘腾来的一样。
坐在床上,听着西厢里雷寅双欢快的声音,小兔江苇青的唇边渐渐又露出那种带着些许模糊的笑意来。显然,这小老虎打小就是个念旧的,不管什么破了坏了的东西,只要是她爹给她弄来的,她都舍不得丢掉。
他坐在床边,一边听着那边厢的动静,一边抬头打量着这“虎穴”。
雷家和王家一样,也是一间正屋两间厢房的三合院式房舍。且连这东厢的大小都跟板牙奶奶的屋子一样。不过,板牙奶奶的床是正对着窗口放置的,小老虎的床却是放在窗边。
床的旁边,那窗台下,是一张没有油漆过的简陋木桌。桌上并没有一般女孩房间里都会有的梳妆盒子,倒是有一把梳子的。只是那梳子的齿经过主人的一番蛮力摧残后,参差不齐得简直像被狗啃过一般。而就是这样,显然主人家并没觉得它就不能用了,竟仍是郑重其事地将它跟几只半秃的毛笔,还有一只竹风车,一同插在一个大竹筒子里。
竹筒的旁边,还放着一台砖砚和几本书。除此之外,桌上还摊着个本子。小兔歪头往那摊开的本子上瞅了一眼,然后便笑了。
曾给虎爷做过一个月账的他自然认得,这是雷寅双的字。虽然她这时候的字还很稚嫩,却已经显出了以后那种张牙舞爪的霸气——或者叫做随心所欲。
便如雷寅双一贯的作风,当她想认真时,总能把事情做得很好,所以那开头的几笔字,写得颇具格局。可从第五个字以后,她便耐不住性子了,那字渐渐开始变得任性随意起来,直到最后变成一片简直认不出来的鬼画符……
江苇青微笑着抬头,看向床对面的那片墙。
沿门进来的那面墙上,一溜挂着好几件兵器。有弓,有剑,还有一卷长鞭。从那七零八落的陈旧剑穗上,和那磨得油光锃亮的鞭子把手上,便能看出,显然这些东西都不是摆设挂件……
他正打量着屋内仅有的几件家具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人声。他扭过头去,便隔着窗户看到,三姐和小静还有板牙过来了。
“雷爹爹,双双,”小静叫道:“我娘叫我们来帮你们呢。”说着,几个人全都进了西厢。
一进门,几人便看到雷寅双站在那竹床上,伸着两条胳膊帮她爹支楞着一个大木箱的箱盖子。雷爹爹则一件件地往那木箱子里塞着过冬的衣物。
见他们进来,雷寅双惊奇道:“你们怎么来了?今儿不上课了?”
因交不起私塾的束脩,三家孩子全都跟着姚爷爷在读书。而因要安置小兔,小老虎则向姚爷爷那里报了假的。
三姐道:“我爷爷说,叫我们先来帮你。”又道,“你别以为你今儿能躲懒了,便是今儿不讲新课,你昨儿的作业可写完了?!”
没呢……小老虎不由泄气地噘着嘴,冲她那低头闷笑的爹做了个鬼脸。
板牙的眼往屋里找了一圈,回头问着雷寅双:“小兔呢?”
“我屋里呢。”
板牙听了,转身就出了西厢。
三姐和小静则站在那里,看着雷爹爹就那么胡乱地将冬天的棉衣卷成一团,往那衣箱里塞着。三姐才刚要张嘴说,这样收衣裳是不对的,却被小静拉了一把。二人对着眼时,那父女两个已经使着一身蛮力,硬是将那合不拢的箱盖子压严实了。
于是小静对雷爹爹笑道:“我爹爹和姚爷爷都在我家等着您呢,您赶紧去吧,这里交给我们好了。”
雷大锤回头看看西厢,见只剩下一些零碎物件需要收拾了,便笑着应了,转身去厨房里提了他的那套行头出了院子。不一会儿,几个孩子便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三个家主相互打着招呼的声音,然后那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出了鸭脚巷。
虎爹走后,雷寅双从竹床上跳下来,抱着床半旧的床单对小静和三姐道:“其他零碎我来收拾就好,咱们先把这床铺了。”
三姐立时冲她一翻眼,伸出一根手指往那床沿上抹了一下,然后将那沾着灰的手指杵到雷寅双的眼前,道:“都脏成这样了,怎么铺床单?!”又道,“平常你是怎么打扫的?!”
“这还用说?!”小静卷着衣袖道:“定然是把看得到的地方胡乱抹一通,那看不到的地方就放着不管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