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苇青低垂着眼,恭敬地应着程老夫人道:“孙儿能够活着回来,全靠着他们一家人的悉心照料。祖母应该还记得,孙儿以前的身子弱成什么模样了,连太医都说,孙儿再不可能活到成年的。倒是在雷家那几年,孙儿竟一次也没有病倒过。”
其实这并不是实情,江苇青刚到鸭脚巷时,可是三天两头生病的。
雷寅双略带奇怪地看了江苇青一眼,却是忽地就感觉到,周围的氛围似乎有了点微妙的变化。她往四周看去,就只见周围那些原本落在她和江苇青身上的眼,这会儿竟全都带着某种古怪的探究,落到了程老夫人的身上……
瞬间,雷寅双就发现,原来这京城里,像她一样有着“巨大脑洞”的人,竟是不在少数!
且不说堂堂一个世子爷是如何被人从那深似海的侯门里偷走的,只江苇青这么一句“无心”的话,就叫众人心里演绎出无数的默剧来——金尊玉贵的侯府都养不住的孩子,居然在那缺吃少穿的乡下茁壮成长着……其中的奥妙,想想都叫人忍不住一阵激动……
显然那程老夫人也是个“脑洞”发达的,不待别人含着深意的眼看过来,老太太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她到底是长辈,且江苇青的话表面听起来没一点毛病,只能叫她冲着江苇青一阵干瞪眼儿。
程老夫人沉住了气,没有当场喝问江苇青,那江氏却是没能沉得住,猛地喝着江苇青道:“你什么意思?!”
江苇青还没接话,孙莹已经抢过话头拦着她母亲笑道:“都说经一难带百灾,表弟这是因祸得福了呢。”说着,过去扶着她母亲的手臂偷偷拧了她母亲一下。
见孙莹向她使着眼色,江氏只得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孙莹回头看着江苇青柔软地笑了笑,江苇青则还了她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
这微笑落进雷寅双的眼里,忽地就叫她想起他的那个诨名来:“月孤城”。他这微笑,就像那月光一般,看着有点像阳光,到底少了些温度……
感觉到她的视线,江苇青扭头看向她。明明还是一样的微笑,明明连他唇角上翘的弧度都不曾变过分毫,偏那笑容里忽然就多了些温暖。
二人这般对视时,雷寅双忽然感觉到前方有股不善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蓦地一抬头,便和那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的孙莹撞了个正着。
孙莹看着她一眨眼,那神色瞬间恢复了之前的友善,冲着雷寅双露出一个我见犹怜的柔弱笑脸。
雷寅双也看着她眨了眨眼,然后咧开嘴,回应给她一个傻白甜的笑容。
要说雷寅双这孩子,天生一副长不大的幼猫性情,对一切新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在她进京的头一天,那宋三儿就给她敲过警钟,说这京里的女孩子们心思如何活络,表里如何不一。宋三儿的话,原不过是想提醒雷寅双不要上当的,她却是不知道,她的那番话在雷寅双那里几乎起了反作用。虽然人人都说江河镇不过是个小地方,雷寅双却认为,人就是人,人的本性到哪里都一样,因此她很好奇,京城人算计人的手法,会跟江河镇上的人有何不同。何况,就像她常跟三姐她们说的那样,她一向都认为,在别人证明自己不可靠之前不该随便怀疑别人的善意,所以她很愿意给孙莹一个机会。
遗憾的是,事实却证明了,这孙莹果然如江苇青所说的那般不可靠。
虽然很遗憾没能交到一个朋友,雷寅双却并不觉得可惜,至少她还能把这表里不一的孙莹当个有趣的观察对象,好让她验证一番京城人和江河镇上的人到底有多么不一样。
而这孙莹也果然没有辜负雷寅双的期望。既便她努力在雷寅双的面前装着个“我俩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友善模样,可在雷寅双那如猎人般敏锐的洞察力面前,她那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纡尊降贵”,到底还是露出些许痕迹。几乎都不用开什么“脑洞”,雷寅双就能猜到她此刻对她的定义:一个没见识的乡下人,偏还要出身高贵的她来弯腰俯就!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纡尊降贵来俯就自己,但对于这样一个送到眼前的娱乐,雷寅双再没有不乐意配合的道理。于是,她便顺着孙莹心里对她的定位,干脆装着个受宠惹惊的模样也反黏了过去。
果然,她这里才刚表现出一副天真好骗的模样,那在孙莹眼底压着的轻蔑立时就控制不住地浮上了表面。就拿她给雷寅双说了一个在京城流传了多年的老笑话一事来说,许她原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下意识里的不走心,却已清清楚楚表露出,在她心里,雷寅双就只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便是一个已经再不会有人发笑的老笑话,哄她已经足够……也亏得雷寅双有一张说书先生的嘴,把个人人皆知的老笑话给重新演绎成了一个新笑话,才没叫她在太后面前出了丑。而不管孙莹此举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给雷寅双讲了这么一个已经不好笑的老笑话,却是没给雷寅双带来什么影响,倒叫京城里那些和孙莹不和的女孩子们,暗地里把她给嘲笑了一番。
所以说,如果说太后把雷寅双当作是江苇青的一件小玩具,那么,其实也可以说,雷寅双也把孙莹当作她的一个小玩具了。
*·*·*
显然自江苇青“走失”后,太后果然是不放心江家人了,远远看着江苇青给程老夫人敬过酒后,便立时催着宫中女官过去把江苇青又给领了回来。
这一回,江苇青则是再没那个机会黏着雷寅双了。他们才刚回来,花姐便把雷寅双叫了过去,将她介绍给了安国公夫人以及原应天军的那些女眷们。
江苇青不知道花姐知道不知道雷寅双的真实身世,但他听天启帝说过,似乎雷寅双和她那个亲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不免有点担心,怕其中会有人识破了她的身份。只是,这会儿那边女眷们相互叙着旧,他一时也找不到借口过去……
就在这时,那和天启帝一同打下江山的天启军元老家的姑娘小姐们,都结伴过来给太后敬酒了。而敬完了太后,这些小姑娘在靖国公府大姑娘许丹阳的率领下,竟是不惧他那笑容背后的清冷,硬是把他给围上了。江苇青不太乐意地看向太后,偏太后没明白他意思,竟笑道:“难得这一次,又是你姐姐妹妹们敬的酒,今儿就许你多喝几口。过了今儿,你再想喝也不让你喝了。”
江苇青无奈,只得举着酒杯和众人一阵应酬。
只是,他心里到底记挂着雷寅双,于是,于应酬间,便抽空往雷寅双那里看去,却是这才发现,雷寅双已经回到了她的席位上。而且,此刻她那席位周围也围满了人。
原来应天军女眷中的小一辈也和天启军女眷中的小一辈一样,给太后贺完寿后,便围在了雷寅双的身边。
而,江苇青却是又于这群人中间,意外地看到一些天启军出身的女孩子们——比如,那占着八侯之首的、安远侯府上的大姑娘石慧,和长宁长公主的小女儿苏瑞。
之前雷寅双就告诉过他,她和石慧认识的经过。江苇青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看到石慧居然也夹杂其间,不由就看着石慧微眯起了眼。
他的眼神,如有实质一般,忽地就叫石慧后背一阵生寒。石慧扭过头来,恰正好和他的眼撞在一处。于是二人一阵默默对峙,直到又有人来给江苇青敬酒,他才不得不收回目光。
石慧则微微一笑,扭头对雷寅双说了一句什么。
雷寅双哈哈一笑,答了她一句什么。然后,围在雷寅双周围的人,全都和雷寅双一样,扭头笑眯眯地看着江苇青,雷寅双还冲着他咬着舌尖做了个鬼脸——显然,她是在众人面前打趣着他。
看着雷寅双扭过头去,又继续和她的那些新朋友们说着话,江苇青蓦地一阵失落——原来,果然便是没有他,她也能活得很自在。
*·*·*
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时辰一到,便是平民出身的太后再怎么爱个热闹,这场赐宴都不得不按时结束了。
等雷寅双和花姐出得宫门时,就只见她爹雷铁山早已经在她家的马车旁候着她们了。虽然雷爹才刚一入朝,便已经隐隐被那些原应天军旧属们奉为首领了,可女眷们却是今儿头一次见到当年的“雷将军”,免不了一个个又红了一回眼圈,彼此约定了来往拜访的日期后,众人这才渐渐散了。
花姐和雷爹跟人寒暄道别时,雷寅双则扭着脖子一阵东张西望——从宫门外的热闹,不由就叫她想起那宫门小抄来。她很想知道,那些靠写宫门小抄发财的人,是藏在哪里偷偷做着记录的……
她正张望着,忽然有人用力拽了一下她的手。要不是她武功扎实,不定就得被那股怪力给拉得一个趔趄了。而只单凭着这股怪力,都不用低头,雷寅双就已经认出,这拉她的孩子,是长宁长公主家的小女儿,苏瑞小朋友。
话说那长宁长公主育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像爹,走的是文人路线,这小女儿却是像娘,天生传了长宁长公主的一把子怪力气,常常是一个不小心就弄哭别的小姑娘。当苏瑞小朋友被她母亲带过来结识雷寅双时,小姑娘原还有些害羞,也怕自己的力气会吓到雷寅双。不过当她发现,雷寅双的力气似乎比她还大时,小姑娘的眼立时就变成了星星眼。
这会儿,苏瑞就正以这样一双星星眼在看着雷寅双,“姐姐姐姐,我能去找你玩吗?”她一边说,一边扯着雷寅双的手摇着。
若换个别人,不定就得被小姑娘的怪力给摇倒了,雷寅双却依旧稳稳地站着,对苏瑞笑道:“可以啊,”又道,“你不是还答应要教我骑马的吗?”
她话还没说完,苏瑞小朋友就一阵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跟逸表哥已经先说好了。逸表哥说,你是不想我难过才答应我的,既这样,还是叫逸表哥教你吧,事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的。”
雷寅双:“……”
自打拜会过江家老太太后,她就只顾着跟那些新朋友们聊天了,都没注意到,江苇青什么时候跟苏瑞说过话的……
话说因为今儿是太后的生辰,国宴后面自然还有家宴,所以江苇青和临安长公主一家都被太后留在了宫里。
雷寅双正和小苏瑞说着话时,忽然就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叫着:“瑞儿。”
那声音很是悦耳,低沉的声线就像那掠过树梢的风一般,令人有种想打个寒战的冲动。
雷寅双猛一回头,却是就这么蓦地撞进一双颇有些熟悉的眼里。
那眼,眼角微垂,眼睫浓密。那深褐色的眼眸看着有些严肃,偏若再仔细去看,又似乎能从那眼底看到一丝暗藏着的温柔一般……
若不是这双眼生得黑白分明,眼白缺少了那抹婴儿般的微蓝,雷寅双差点就要以为,这是江苇青的眼了。
她用力眨了一下眼,重新看向来人时,才发现,其实眼前之人跟江苇青长得一点都不像。二人唯一的相似之处,也只有那一双眼的轮廓罢了……
“哥哥!”忽然,苏瑞冲着来人叫了声。
顿时,雷寅双释然了——怪道眼睛长得像呢,原来是亲戚。
眼前这少年,正是长宁长公主的长子,苏琰。
这苏琰看年纪应该跟宋大宋欣诚差不多,个头却似乎还没小兔高,且生得颇有些文弱。
就在雷寅双审视着苏琰时,就听苏瑞又冲着那少年的身后叫了一声“爹”。
雷寅双顺声看去,这才注意到,那苏琰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一看到这男子,雷寅双立时便知道这苏琰长得像谁了。
她看看这对文质彬彬的父子,再扭头看看那满嘴不离“老娘”二字的长宁长公主,忽然就很想知道,女土匪似的长公主,怎么就找了这么个文弱夫婿的……
就在她暗自在脑海里开着“脑洞”时,苏琰则带着几分惊奇也在暗暗打量着她。
也难怪这苏琰会感觉惊奇,他之所以跑过来贸然叫了那一嗓子,就是因为他看到他那天生怪力的妹妹扯着这女孩的手摇着,偏这女孩居然还能稳稳地站着。要知道,许多大人都经不起他妹妹那不经意的一拉一扯的……
他暗暗打量着雷寅双时,那边长公主也看到了他们,便招手叫过那父子三人,对花姐笑道:“姐姐可还认得当年的小和尚……”
她话还没说完,便叫定文侯苏文山假借着轻咳给打断了。他向着花姐和雷爹各行了一礼,歉意笑道:“前些日子我们一家回乡祭祖了,倒错过了你们一家子进京……”
要说那雷寅双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听人讲古。如今一听“小和尚”三个字,她那“脑洞”一开,忍不住就想着这对夫妇间能有什么故事。于是,回家的马车上,她便抱着花姐一阵软磨硬泡。只是,最后的结果却是颇有些叫她扫兴。那两口子,是从小就订下的亲事,之所以定文侯苏文山有个“小和尚”的外号,却不是因为他做过和尚,而是因为他小时候家里人给他剃了个光头,才叫长宁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外号……
“没劲……”
原以为会听到一个什么有趣故事的雷寅双不由一阵泄气。
☆、第93章 ·帝王心术
第八十六章·帝王心术
当雷家的马车驶进细柳胡同时,雷寅双忽然就发现,巷子里的地面,竟铺着厚厚一层鞭炮纸屑。
“谁家结亲吗?”
她好奇地凑到车窗边往外看去,就只见那些街坊邻居们正纷纷向着她爹在行礼问安着,显然是大家都已经知道她爹被封爵的事了。
不过,叫雷寅双觉得奇怪的是,她在邻居们的道贺声里还听到了姚爷和王爹爹的名字,似乎是他俩也被晋封了个什么爵位。
雷寅双不禁一阵诧异,扭头问着花姐。
花姐看着她更是一阵诧异,道:“你不是也听到那道圣旨了吗?!”
雷寅双不由就是一阵眨眼。
说实话,她原就好武不好文,那词藻华丽却诘屈聱牙的圣旨叫她听得一阵瞌睡,哪里还会仔细去听。且在听到雷越的名字后,她的思想就开了小差,只顾猜着天启帝此举的用意了,直到猛然听到她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而姚爷和王爹爹的封赏,恰就在她走神的当儿,叫她给漏了过去。
那姚爷得了个一等平安侯的爵位,王朗则得了个二等忠勇伯的爵位。
细柳胡同里同时三家人得了爵位,邻居们不禁深感与有荣焉,因此,那里长一番走动,竟是联合了整条胡同的住户们给买了鞭炮过来,直放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放完。而除了雷家人进宫参加宫宴不在家外,姚家和王家都是有人在家的。这会儿,那两家的大门八字对开,来道贺的邻居同僚等竟是络绎不绝。
雷爹和雷寅双见了,干脆连家也不回了,直接就在姚爷的家门口下了车。花姐原也想跟着的,可想着已经把小石头一个人扔在家里这半晌了,她便不得不先回了家。
雷寅双一进姚家,便跑去找三姐了。
三姐这会儿正在二门的花厅上招待着来道贺的女眷们。她原就不是个愿意跟人交际的,这会儿心里早不耐烦了,偏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见雷寅双进来,她简直如见到救星一般,赶紧问着雷寅双道:“花姨呢?”——显然是想推花姐出来替她挡灾。
雷寅双道:“就小石头一个人在家,花姨不放心,先回去了。”
那些邻居们一听,立时相互对了个眼儿,纷纷站起身来和三姐招呼一声,便呼啦一下全都告辞了。
直到看到人都走光了,三姐才冷笑道:“看着吧,肯定是到你家缠花姨去了。”
“这有什么好缠的,”雷寅双耸着肩道,“难道还能跟我家借钱不成?”
三姐忍不住弯起唇角,还没笑出声来,就已经听到小静的笑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小静一边进门一边对花姐道:“我猜着你就快要顶不住了,正要来救你呢,偏双双回来了,倒也省得我被那些人围住了。”又问着雷寅双宫里的情况。
雷寅双立时便是一阵比手划脚,把她在宫里的遭遇事无巨细全都给说了一遍。因为知道小静喜欢研究衣裳首饰,她还特意把众人的穿着打扮也着重描述了一番,又遗憾道:“可惜这道圣旨来晚了些,不然你俩也能一同进宫去开开眼了。”
三姐听了,不由噗嗤一笑,指着雷寅双对小静道:“听听,这哪里像是进了一回宫,明明是去看了一回猴戏的模样!”
小静皱眉在三姐的手上拍了一记,道:“这样的话以后再别说了。”
三姐揉着手背不满道:“这不是背着人嘛。”
“背着人也别说!”小静道,“以前我们不显眼也就罢了,如今我们三家似鲜花着锦一般,还不知道碍了多少人的眼呢。这京里,多的是那笑人无嫉人有的人,谁又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无心的一句话,就落进那些有心人的耳朵里去了呢?一个个都小心着些吧!”又一指雷寅双,“特别是你!等过了千秋节,女学里开了学,你也该跟我们一起去学里了。我原就担心那些人会欺生,如今我们三家这般人前一显眼,只怕就更要刺了一些人的眼了。到时候你可老实些,再不能动不动就抽人鞭子了!”
小静没说之前,雷寅双还真没想到要带着鞭子去女学里,她这么一说,倒提醒了她。雷寅双笑道:“我原来还没这打算的,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我还非带着不可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惹我,大不了先把她的脸抽花了再说!”
难得的,小静竟很不淑女地“啧”了一声,皱眉道:“我就怕你这脾气!”又道,“你和三姐两个,明明都是聪明人,偏遇到一点不公平的事就那么暴躁起来了,也不知道找个合适的法子去应对,就只知道一味蛮干。三姐儿也就不说她了,反正她原就只是个窝里横,我就担心……”
“哎!”三姐抗议的喊了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