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我杀人!你永远不相信我!”
屋外的侍女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两人一声比一声大,一个比一个不服输。剑拔弩张,乒乒乓乓,侍女们缩着肩膀,听到瓷器被砸在地上碎掉的声音。闻蝉的声音比李信的气势压得很弱,然而她也根本没有后退一步。侍女们神色慌张,不知道怎么是好。
青竹欲带人冲进去:“翁主……”
闻蝉叫道:“出去!”
李信吼道:“出去!”
众人惶惶然被挡在外头。里面的暴风雨,又骤然沉静了下去。
屋中,闻蝉脸色难看地拽着李信的手腕。他说出了她一直以来的心病,他火石一样的目光盯着她,让她压力重重。他一步步逼向她,脸色如她一般气得白了。好半晌,闻蝉才道,“你本来就是不知道好歹,我有说错么?我已经拒绝了陈敬儒,你还要怎样?”
李信:“那你拒绝得可真熟练。”
闻蝉呼吸一滞:“……”
话题转一圈,转回去了。
这话就不好接了。
她要是谦虚说“还好”的话,不就是说自己习惯被人追,自己的追慕者满大街都是么?那表哥还不得被她气死?!可她要是装傻装天真说“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又是把李信当傻子看了……
闻蝉道:“那你也看我的身体了!你还看得流鼻血了!我都没有说你乱闯我的地盘!我们扯平了!”
她梗着脖子:“你不要跟我吵这个了好不好?好烦!不能扯平么?!”
李信低头看她,目光几变。他幽静无比地看着她,看得她的心高高提起来,开始慌乱。李信的目光直接而有穿透力,像要看到闻蝉心底似的……他终是“嗯”一声:“扯平了。”
闻蝉:“……?”他这么好说话?
李信忽然垮下了肩,气势弱下去了。他重新躺了下去,翻个身,背着她了。他似有些心灰意冷,说道,“随便吧。反正你什么都能应付得了,我都不是你的对手,你把我玩得团团转。你不把男人放在眼中,谁你都能混过去。反正就我性格不好总坏你的事,没我的话,你自己就能把事情解决了……”
闻蝉:“……”
他手盖住脸,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弃与自暴自弃,“当年就这样,现在还这样。反正我只会杀人,你怕我也是正常的。反正你们是一个圈子,你们是一伙的,就我是流氓,是混混,只会找麻烦,不能解决问题。你们慢慢想办法吧,我走就是了。”
闻蝉怔住了。
少年郎君突然间变得灰心丧气,充满沮丧。他刚才还跟他吵,转眼间就失望地躺下去了。明明气势嚣张滔天,手叉腰的架势跟要揍她似的……结果他就这样了。
李信疲惫的话,让闻蝉心中骤痛,被重锤狠敲般,砸得七魂八魄全都散了。她呆呆看他背影半天,心中开始反省自己,开始认识到了自己对他的不信任。她咬了唇,心里想到,表哥那般聪明,他肯定是看出我的犹豫不自在了。我喜爱他,却不敢再信他……总想着他会杀人,总怕他再因为我去犯什么错。
那年长安月隐星落,大街小巷人迹罕然,她在大雨中找到他,被他压在墙上亲吻。
她望着他的背影走远,哭得难以自控。
她往前追,可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本来就没什么主意,本来人生就被人领着走,本来就一直靠别人……
闻蝉在心里发誓:我再不让今天的事情发生,再不让我的爱人离开我我却无能为力……
她心里那般眷恋他,却不相信他的能力……
闻蝉低下头,看到少年郎君的寂寥背影。他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肩胛骨微凸,线条流畅又好看。他身材真是好,但是他好的,不光如此。闻蝉鼻子酸楚,伸出手,手指缠上李信散在席上的黑硬发丝。她不再恼他,心里又对他怜爱十分。纵他千错万错,他也是为了她。
闻蝉俯身过去,手拂开他面上的发,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李信闭着的眼睛,睫毛微微颤抖,握着的拳头动了下。
女孩儿再在他脸上亲了下后,倾过半个身子,呼吸与他鼻头碰着。闻蝉想再亲他,但是他那塞着鼻血的布条实在太影响她,让她想到他的困窘就想笑……闻蝉在他脸上亲了好久,看他脖颈上青筋颤动,看他喉头滚动,看他手也握了再握。
可他就是闭眼不理她。
闻蝉推他一把:“那我让你再看下我的胸?”
李信:“……”
闻蝉:“……”
半晌,李信哑声:“脱啊。”
闻蝉:“……”
她呃了一下:“那你要是再受刺激,这次不止流鼻血,直接看晕过去怎么办?”
李信:“……”
闻蝉一脸煞有其事:“你咚的一声倒在了床上,昏迷不醒。别人还以为我多狠毒,怎么着你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实在太差劲了。”
李信突然睁开了眼,锐寒的目光直接对上闻蝉恳求的眼睛。她的眼神有认错的意思,求他不要再跟她计较了。然李信的目光又野性十足,带着侵略的意思。闻蝉被他这种眼神一看,脸颊刷地红到了脖颈,往后缩一缩。看李信脸上忽然挂上坏蛋似的笑容,一把拽住闻蝉的手腕,将她拉了上来。闻蝉“啊”一声后,就被李信压在了身下。少年郎君放开了手脚,随手将鼻上插着的布条一扔,他可算是不再流鼻血了。他也顺她的意,两人心知肚明,不再计较之前的事。而李信冲她笑,“诚意呢?”
他直奔主题:“脱!”
闻蝉:“……”
李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回生二回熟。再说你胸那么小……”
闻蝉:“表哥!”
秋日午后,少年男女躺在席上玩耍,时而传来笑声,又时而呼吸急促。暖阳融融,少年将心爱的女郎压在身下,由她试探着亲他的脸。他翻个身,眯着眼,懒洋洋的任她亲。闻蝉像是发现好玩的事物一样,一下下地尝试着亲他。她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低头看他脸上跳跃的金色阳光,脸上细微绒毛都能看得十分清楚。阳光从窗棂间照入,少年男女对望半天,陷入对方的眼神中,又一起红了脸。
竹帘在风中轻撞,侍女们恭顺地等候在外,里头很久没有声音。她们坐在屋外檐下,看着阳光葳蕤,昏昏欲睡。
在众人眼中,李信与闻蝉大吵一架后,两人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闻蝉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愿意相信李信,把解决陈敬儒的事情交给了李二郎。李二郎并没有杀人,他只是将陈敬儒几个交好的女郎约到了一起,又使手段传错了消息,让陈敬儒去赴宴。三个女郎一台戏,更何况这还不只是三个,更何况陈敬儒交好的女郎,不乏贵族出身的。
陈家被搅得乱七八糟,陈校尉快把儿子腿打断后,还得求着哄着给自家小子求亲娶妻,偏偏对方还不情愿……
闻蝉从女伴们那里听说了陈家热闹的事,也抱以感兴趣的笑容。然她心中知道这是李信的手段,她对李信慢慢放心。当年的事却又让她怀疑:如果李信不是冲动的人……李信好似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冲动,那么当年,他到底为什么非杀丘林脱里不可?
他杀人,仅是少年多情那么一个原因吗?
闻蝉心中产生了疑问,然李信又确实性格难驯,杀丘林脱里于他来说,并称不上什么反常。闻蝉从李信这里得不到有用的信息,心里只是渐对以前的事不再那么信而不疑了……
在李信收拾陈敬儒的这几天,既然待在会稽,他就每天过去给闻蓉请安。闻蓉当着他的面总是温温柔柔不说什么,李信一走,闻蓉便道,“二郎脸色这么差,还强颜欢笑,这是怎么了?”
舞阳翁主那边发生的事,李家也不好主动探听。要是让翁主误会他们监视就不好了,所以跟随闻蓉的嬷嬷只是猜测道,“看上去像是大失血。”
闻蓉担忧:“我看着也像。二郎又跟人打架了?”
众人不知。
闻蓉陷入了沉思中。
她家二郎什么都好,就是总喜欢跟人打架,动不动就挂一身彩回来。闻蓉心里忧虑,以为二郎在外面不学好,被谁带坏了。托人出去打听,都是二郎如何扶持百姓,如何忧虑民生……闻蓉心情复杂:二郎这般忧国忧民,和他们这般不一样,倒真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挺愧疚的。
后来二郎又主动请缨,跑去雷泽,帮雷泽官员对付海寇……
要知道,最开始,会稽根本不情愿去搭把手的。
李信就算是为了训兵,他肯定也有驱除外患的心……
闻蓉只好不说什么了。然而二郎好不容易回来了,瘦了一大圈,黑了一大圈不说,居然都开始失血了……如天下所有的母亲一般,母亲的心都非常柔软。闻蓉想支持儿子的雄心抱负,但也关心儿子的身体。
闻蓉说:“每天送红糖银耳粥给二郎吧。”
上天知道,李信天天喝闻蝉送的红糖水,都快喝吐了。
闻蓉这边的人也略有耳闻。她身边的侍女还笑道,“二郎总不听话,我看翁主让青竹姊姊给他送的糖水,他都倒掉了……恐怕女君你让人送,二郎也是应付过去,回头就倒了。”
闻蓉点头:这倒是个问题。
不过她很快有了解决办法,决定自己做膳食给二郎。她家二郎对她这般孝顺,她要是亲自做一顿膳,二郎肯定是要给面子的。
这般有了主意,闻蓉还有点儿小激动。她做人妇这么多年,她都没主动下过厨,连在旁边指挥人动手都没有过。如今闻蓉为儿子洗手作羹汤,还是第一次。她卯足了劲,要给自家二郎一个惊喜,因此瞒得很好。
连她夫君李郡守都被她瞒住了。
李郡守每日从官寺回来,只看到妻子气色不错,心中宽慰,并不知道妻子在忙什么。
闻蓉试了好几天,终于能做出一顿像样的膳食了。她蒸了红糖饼,怕李信嫌腻,还搭配了别的口味。又自己熬了粥,再在嬷嬷的指导下搭配了一些小菜。李信回到会稽后,基本就很少出门,天天待在竹成苑和一众郎君们斗智斗勇。
闻蓉很少去竹成苑。
甚至可说,她基本就没怎么去过。
上一次去的时候,她神志恍惚地去服毒自尽。之后,身边每个人都对那个地方有了阴影,不敢再让闻蓉接近。好在这一次没关系了,听说二郎只是在竹成苑中跟郎君们打架。嬷嬷也想让女君看点儿热闹的东西,血热一热,身体说不定就好了呢?
闻蓉却像是总跟那个地方犯冲似的。
她进了竹成苑,从侧门进去。侧门墙角种了许多竹子,成一片小林状。小风拂过,颜色深深浅浅。闻蓉等人进门后,就听见两个郎君坐在小竹林中说话——
“李信真不是个东西。明明就不是李二郎,还仗着李二郎的身份作威作福!”
“就算我们知道他不是李二郎又有什么办法?没人信啊。难道你敢告诉大伯母去?”
“算了……我可不敢说……”
闻蓉身子瘫软后退,她的脸色,如金纸般,血色褪去,仓皇尽现。
日头昏昏,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开始变黑,旋转……
☆、第109章 0.0.1
日头温而不烈,燕雀堂中有朗朗读书声。年纪小些的郎君,如以现今十岁上下的李五郎李昭领头,正摇头晃脑地跟着讲师先生读书。小小的十岁少年粉雕玉琢,明明脸上还一团孩子气,却偏做出正经谦恭的大人样子来。大人看他这样装模作样还不能笑,唯恐伤了李五郎的自尊心。
李五郎身边,坐着李二郎李信。李氏本家的孩子不算多,即使有李二郎牵头,稀稀疏疏,燕雀堂大部分郎君,还是从宗族中选过来的。李家请了德高望重的先生来讲学,每五日开一次大课。平时郎君们稀稀拉拉不过来,到这个时候,都来得很齐。
现今,就是先生在上方讲学,下方郎君们有的专注听讲,有的走神不知道走了哪里去。而老先生闭着眼背着手,沉醉于学问间,也不管学生们到底听是不听。
李五郎李昭虽然坐在前排,但是旁边有他二哥在,他却也没往日那般专注,时不时往二哥那里看一眼。
李信身上有明显区别于别的郎君的气场,混蛋中透着肆意潇洒。郎君洒然不羁,连坐姿都没有其他郎君们规整。但正是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特别吸引向来乖巧的孩子们。因为没有见到过,因为坏得很好玩很有趣,因为觉得他神通广大,前者如闻蝉,后者如李五郎,都会忍不住把目光投到少年郎君身上。
上面先生在讲课,李信大大方方地把竹简放案上,口里叼着一支笔,手中还提着笔,在洋洋洒洒地写字。
李昭一眼又一眼地瞥他,对二哥的胆子羡慕不已。先生就在他前面,离他不过一丈左右的距离,他都敢光明正大地做别的事,还一点都不脸红,一点都不紧张。显得一直替他担心的李五郎小题大做一样。
李信吐掉口中叼着的笔,手指头勾了勾,“来,写几个字,跟你三哥报个平安。”
李昭:“……”
过会儿,李信邪气森森的浓郁眉目瞥向他时,小郎君才恍然,“二哥你在跟我说话?”
李信:“你盯着我看了少说也半个时辰了,我眼瞎看不见吗?你老这么偷看我,不是想跟你三哥写信,就是爱上我了。”
李昭红着脸凑过去,他真以为二哥低着头什么都不知道呢。他以往的教育都是跟着亲哥哥三郎李晔的,李晔为人处世带点儿漠不关心的意思,把弟弟也教的跟人都有距离感。李昭整日小君子样,旁的孩子都不喜欢跟他玩,觉得他没意思。三哥一走,他就很无聊。
天下最会玩的其实就是李二郎李信了,但是李五郎又不太敢找李二郎。
现在李信主动勾他,李五郎压着雀跃的小心思,飞快地蹭过去,想给哥哥写信。他就是平常装得再懂事,也还是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