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后来呢?!”
“到了孩子两三岁的时候,老侯爷的身体渐渐不行了,开始思念起孩子,就派阳明去看他。哪晓得——孩子居然长的很像谢老爷。那个时候老侯爷几乎疯了。阳明几次劝他不要急,他始终不听,自己亲自出去查怎么回事。结果有一天回来,说是路上跌了一跤,公主进去看护他,没想到,老侯爷再也不曾醒过来,一直到您去敦煌,都再不曾醒。后来......”
窦宪想起那段时间,母亲对父亲过分的关怀。
“...这酒,只怕和你爹喝的药有些相冲呢...拿去先给黄文泰看看。若他看了没事,我这里热了再给你爹送去。”
“你爹服了药,睡下了...他睡的不好,在做噩梦呢。”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你爹只是舍此投彼,去彼岸往生了......”
......
那些话不断地在他脑中回响,并且声音越来越大,令他无力抵抗,他摇着头,意志几乎全数崩塌。
为什么会这样呢?母亲杀了父亲?还下了毒,让他的儿子变成了那样。一手拆散了他和履霜?
为什么呢?
他紧紧地抓住扶手,却怎么也消化不了这些话,不断地说,“骗人的吧?”
但云婶摇头,“有些事,您也许不记得了。二十几年前,若姑娘发烧,其实本是能治好的,可惜老侯爷那时候找回了大姑奶奶,去陪她了,一夜没有回来。大长公主憋着一口气,不许任何人医治孩子,所以若姑娘才烧坏了脑子。再后来,老侯爷听说大姑奶奶嫁人,又千里迢迢赶去谢家。那天下着大雨,公主一定要带着若姑娘去找父亲。在路上,她跌了一跤,若姑娘跌在了地上,没有、没有再醒过来......”
窦宪脑海中闪现过一个模糊的影像。雨夜、歇斯底里的女人、声嘶力竭的孩童哭声。他喃喃地说,“我记得...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惨然地流下泪来,“她恨我爹,就要报复到我的身上吗?我又有什么错呢?”
他说完这一句,忽然觉得耳熟无比——不久前,临死的窦芷也这么问过他。
突然的悲从中来。那么——母亲又有什么错呢?
她被辜负了一生,被耽误了一生。她的复仇,是错的吗?
而父亲呢?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无力去抵抗皇权的普通男人。
他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产生了悲剧。而是一切都发生后,去查、去寻根问底,却发现没有人做错。站在他们的立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他克制着情绪,抬起头,看着云婶,“今天这些话,我就当做没有听过。”
云婶愣了一下,“您不打算告诉四姑娘?”
他摇头,“这样的事,她要是知道了,恐怕后半生都没有办法安宁。所以云婶,我请求你不要说。我为我的母亲道歉,真的对不起。但还是要请求你,别说,瞒下这件事吧。”
“这一生都快过完了,还执着原谅不原谅做什么呢。”她寂寂地说,“我知道一切和侯爷无关,你也受了多年的苦。所以为这一点,我不会说。”说完,站了起来。
窦宪感激地挽留,“云婶留在京中吧,我来照顾你。”
但她摇头,“京中已是伤心地,何必再留下来呢?侯爷送我回扶风吧。当年是为避祸去的,但这些年住着也惯了,今后,就在那里扎根吧。”
他听的默默,再一次道歉,“对不起,云婶,你本来有一个很安稳的人生。”
但她倒是看的很开,摇摇头说,“事情已然如此,多说又何益呢?我这就回去了,侯爷擅自珍重。”
窦宪一路满怀着心事地回了寿康宫。履霜正在绣东西。见到他,招手说,“过来。”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去,勉强笑了下,“干什么?”
她举起这里绣了一半的香囊给他看,“给你绣东西呢,我好不好?”说着,去解他身上那个旧的香囊,“这个花纹都磨没了,你还带,不怕别人笑话啊。”
她才解开一半,他突然就整个人倾身下来,抱住了她。
“你干什么呀?”她吓了一跳,推着他,“青天白日的,搂搂抱抱,仔细叫人看到了。”
但他把脸埋在了她的肩膀,沉默着。
十一年前,他就那么去了颍川,抛下她一个人,每天提心吊胆,身陷**背德的惊惧里。还有她的饭菜,每天都被加入了药物。他一想起这个,就觉得痛心。
本来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就能在一起的。本来她能过上很好的生活。可是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因为那些谎言,一切就这样迟到了十一年。
见他一直不说话,她有些惴惴,轻声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他怕她看出来,努力调整着表情,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只是看你要给我绣香囊了,心里很感动。”他故意抱怨,“你啊,最近只顾着阿武,你都不管我了。”他把旧的香囊解了下来,递给她,又扯着自己有点泛白的袖子说,“看看,我的东西全旧成这样了。你别老顾着阿武,你也想想我啊。”
她抿着嘴笑,“你人高马大的,衣服多难做。我不管,只给你绣个香囊,衣服叫丫头们给你做。”
他看着她笑吟吟的脸,浑然不知道人间丑恶。有深切的痛苦和心疼涌上心头,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不由地惊讶问,“怎么了啊?今天你怪怪的。”试探地问,“是不是朝上谁和你闹了?”
他摇头,看着香囊说,“这个香囊陪了我好多年了。履霜,你不知道,在颍川的时候我常常拿出来看呢,对着月亮想,现在你在做什么?后来...我翻遍了身边,突然发现你给我的,也只有这个香囊。别的情侣都交换过好多的信物,可是我们。也许是我们住的太近吧,也许是那时候我们太小,所以总觉得今后有大把的时间,根本不必在意那些小物件。每次想到这个我都很后悔。在你离开的那些时日里,我甚至没有办法从什么东西上想念你。”
他的神态很难过,而且说话漫无目的的,她觉得不详,捂着他的嘴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要听了。”
但他摇了摇头,接着说,“后来香囊里的药草都没有味道了,我努力地去闻,还是一点味道都没有。这让我难过。”
她低低地说,“傻瓜,那你可以换药材啊。”
“总觉得打开了,换了新的药材,就不是你的那种味道了。”他抱紧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真的,谢谢你。履霜。”
她有点不好意思,摸着他的脸说,“干什么突然这样?怪别扭的。”
他想说,谢谢你一直没有走、一直在等我。谢谢你年纪那么小就给我生了儿子。谢谢你每次都包容我。
但怕引得她怀疑,话到唇边,只说,“这香囊救过我的命呢。记得吗,刘健叛乱的那一次,宫变时有个小兵偷袭我。那时候不知怎么回事,香囊的带子断了,我俯身下去捡,刚好避开了那一刀。”
她立刻想起了那个画面,受惊地捂住了嘴,连连说“好险!”手忙脚乱地把原本塞在新香囊里的药材都扯了出来,“等过几天,我去通明殿给你求平安符,放到这里面。保佑你以后都顺顺利利的。”
他心里隐藏了千事百事,心境万分复杂。但听她说着家常的话,到底只是简简单单地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