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回道:“是宁王。两人打架,宁王赢了。”
张登双目一阵晕眩,猛得倒退两步,挥手道:“抬进去吧。”
于一个男人来说,最珍贵的,莫过于自己膝下的自己的儿女们。果真到了那一天,他们未及长成参天大树便中途夭折,父母之痛,可想而知。张登回手招过如锦来,吩咐道:“竹外轩的事,瞒着夫人,不要叫她知道。”
他步履有些蹒跚,走得几步,险险又要摔跤。
儿子替皇家当差,给皇家卖命,叫皇子生生打死,他却还得穿上朝服,跪到午门外去请罪,以期能保住剩下那三个。生身为人,他也曾天不怕地不怕,直到几个儿子渐渐长成,才有了恐惧感,因为几个生龙活虎,挺拔如松的儿子,他才开始敬畏天地,相信命运。
张登在熟悉无比的府院中走了许久,身后也无人提醒,鬼打墙一般总是找不到慎德堂在何处,直到如锦来扶,才苦笑道:“世人总爱生儿子,可你瞧瞧,生了儿子,要替他们操多少心?那一个一个,无论聪明的还是笨的,无论呆的还是傻的,皆是我的心头肉,皆是我的心肝……”
不过转眼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多岁,要依靠如锦瘦瘦的肩膀,才能勉强走路。
*
这厢如玉着人将张君安顿到床上,半路和悦公主所差的太医也到了。
这太医是瑞王府赵荡的随身太医,为不负赵荡所托,诊脉自然诊的极细。他握过张君一只手,摸不得一丝活气,再摸另外一只,游丝一脉浅浅,是个伤了心肺的症候。他瞧如玉跪在那地台上,缩着肩膀,叹了一息道:“虽外表无恙,不过昏迷而已,可他伤了内脏,且看血能不能止得住,若血能止……”
太医话还未说完,张君忽而直挺挺暴起,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如玉溅了一脸的血,闭眼任凭血珠自眉眼间往下溜着,问道:“太医,若血不能止了?”
“熬时间吧!”这太医放下张君的手,问如玉道:“少夫人可需要我开幅药方出来?虽治不得症候,总算能缓得一缓他的苦状!”
如玉只觉得每一下呼吸都撕心扯肺,点头道:“那就开上一幅吧。”
太医这话,其实已经是断定张君必死无疑了。
如玉也不送太医出门,待他一走便合上内室门,独自一人将床上所有沾了血的被幔等物全部扯下,另换新的来。掏澄过帕子替张君擦净了脸,又进侧室洗了一番自己的脸,才解了衣服换好,打定主意若是张君死了,便要陪他黄泉路上做个伴儿去,出来却见床是空的,张君竟不知去了何处。
如玉还拿着方帕子,左看右看,颤声叫道:“钦泽!”
张君自身后一把捂了如玉的嘴,在她耳侧说道:“我即刻就得出门,约莫三四天的功夫,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你想办法应付府中诸人,我不能活过来,但也不能死的太透,横竖三四天的功夫我就会回来,明白吗?”
如玉转身再看张君,他已经换好了一整套的黑衣,硬梆梆一身的武器,显然是要出远门了。在瑞王府一众的小姑娘为他抹眼泪,以为他眼看要死,谁知他竟转眼就生龙活虎。如玉比划道:“你吐血了,吐了那么多!”
张君一笑:“不过咬破舌头而已!”
“真的?”如玉不敢相信:“真的只是咬破了舌头?”
他低头匆匆缠着绑腿,见如玉如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抬头在她颊上亲了一口道:“果真,只是伤口有些疼,得你伸舌头进来舔舔才行。”
如玉两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捶了张君两把,抱着他的腿骂道:“你吓死我了。”
张君绑好了两条腿,硬硬梆梆一袭短□□衣,纤腿劲腰,起身松了松筋骨,低眉笑望着如玉,忽而屈膝跪下,伸出舌头来,在她唇上舔着,待她启唇便扫进去,和着那股子清新甜腻的桂花气息,细细去吃她那点舌头。他舌头上的伤口未愈,血仍还往外渗着,一丝甜兮兮的血腥味,蔓延到如玉舌尖,烘着她燥燥森森,软软搭搭。
张君吻够了,转到如玉耳侧,轻声道:“如玉,太多的人要和我争你,他们不为爱你,不为想要娶你,只是将你当作玩物,满足纯粹的好奇心而已,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也不准任何人用言语侮你,所以你瞧,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舍掉公主的名位,我一定会替你争一个更高的回来,只要你能等得,好不好?”
如玉乐极生悲,悲极生乐,此时仍还晕晕乎乎,拉住张君道:“无论如何,你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去那里,是为了什么,不然,我怎知自己该如何应对?”
张君不得已又停下,捉着如玉的肩膀道:“也许这听起来有些荒唐,但我当初往金国那一回,犯了个大错误。我和张诚都叫赵荡给耍了,如今要停战撤兵,我大哥言自己带五百人做一回突袭,而后就撤回关内。若我想的无差,那是个死局,我得去救他。
你知道这些就好,横竖替我应付过去。”
他说完便从侧室门上出屋,转身走了。
外面秋迎叫道:“少奶奶,汤药熬好了,可要奴婢端进来?”
如玉忽而省悟过来,张君方才败给赵钰,应当是在拖延时机。也许张震在前线果真凶险,他要去救,却不敢叫任何人知道,那一定府中也有奸细,他怕事情要走漏风声。但是他被人抬着进的竹外轩,怎么可能瞒得住众人?
尤其一个区氏是他娘,最近因为他升了官儿,对他很是上心,三天两头送茶送点的,听闻病了,怎么可能不来探视?
如玉小脑瓜子转着,绞尽脑汁要准备一个糊弄区氏的法子出来,忽听窗外连听一声嚎,扈妈妈与姜璃珠两个扶着区氏已经进来了。不用说,姜璃珠这些日子住在静心斋,早把事儿捅到区氏那里了。
未几,区氏已经到了门上。如玉拉丫丫进来,一把关上内室门,闭眼定了定神,只听扈妈妈一声砸门,大声说道:“钦泽,娘来看你了,你倒睁开眼睛说句话呀!”
区氏推不开门,自然也要急,哭着唤道:“我的儿!你怎么样我的儿。”
如玉在丫丫耳边悄语了一番,命她自侧室门上飞快的走了,再转回来将个被窝拥的鼓鼓囊囊的,听着扈妈妈眼看要砸烂那薄薄的格扇门,连忙走到门外,轻声说道:“母亲,钦泽此时正在昏迷之中,太医方才刻意嘱咐要他静养,你们能否静上一静,叫他好好睡得片刻,起来再问话?”
到底是自己儿子,区氏连忙止了哭声,却也不走,叫人抬了把椅子来,在厅里坐着。
如玉亦闭眼在床沿上坐着,待侧室门上有人敲门,先扑过去轻声问道:“谁?”
丫丫道:“少奶奶,奴婢把老爷请来了。”
如玉这才将两人放进来。张登才换好方心曲领的太尉朝服,准备要往午门外跪着谢罪去,不明究里叫个小丫头自儿媳妇的侧室门上拉了进来,也知只怕事情有诡,关了门低声问道:“钦泽家的,你为何要如此拉我进来。”
如玉开眉见山便问道:“父亲,如锦姑娘是否已经怀孕了?”
这事儿除了张登,再无人知。他起了警觉,低头盯着那两只眼睛贼大的小丫丫问如玉:“你怎么知道的。”
无论如锦是赵荡的人还是皇帝的人,有她在张登的身边,张君装病的事儿便不能叫张登知道。如玉斟酌着言辞,既不敢就此惊动如锦,又想要叫张登对如锦起防备。
恰如锦几乎与区氏同时怀孕,一直瞒着身子,这于如玉来说,又有了一重好离间她与张登的法子。
她转身进卧室,拿出当初指证邓姨娘的那张宣纸来,递给张登道:“当初我这院子里有人下毒闹事,人人都指证是邓姨娘,您也因此将邓姨娘拘到小院禁足。
后来大嫂称有人与周燕姑娘合谋要害我,母亲要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此,并未接发出那个人来。您一直心疑那个人是香晚,所以才总是找着理由训她,是不是?”
张登的爱与恨,全展露在脸上。自打有了区氏那一回暗示,没少给蔡香晚气受过,听了如玉一逼问,脸便有些挂不住。
如玉道:“这宣纸,出自慎德堂,香晚不可能有,但如锦想要贼赃邓姨娘,轻而易举。”
自邓姨娘之后,便是如锦一直贴身伏侍于张登,是个没过明路的通房。张登一念之间自然要回护自己已经怀了身孕的通房,退一步盯着如玉问道:“你可有证据?没有证据就不能乱说话,我先进去看看钦泽再说。”
如玉转身拦在侧室门上,低声道:“父亲至少先听我把话说完。如锦姑娘虽怀了身孕,但一直不肯叫您收房吧?而且我瞧她一直在束腹,很是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怀孕的样子。您难道没有问过她的心思?没有问过她究竟为何要这样?”
张登无法跟儿媳妇谈论自己的妾室,而这侧室中太潮湿,将她那股子独有的体香放大了无数倍,潮湿而又浓郁,他才四十五岁,虽儿子们太早成年将他逼成了个老人,一辈子的武夫,心还未老,心烦气躁再也忍不下去,一把招扳开如玉的肩膀就要进卧室。
如玉抵死不让,抵着门道:“因为她是恒安侯李善机的孙女,本为侯府嫡出孙女,却因家道败落而屈居您身边为婢。她不想做妾,所以立志想要做妻。您替她置过宅院,自官府脱了贱籍,若当日我死,李婆子又一口咬定是母亲杀人,那么,母亲被休弃,您将会娶她过门。”
第84章 丧事
如玉抵死不让, 抵着门道:“因为她是恒安侯李善机的孙女,本为侯府嫡出孙女,却因家道败落而屈居您身边为婢。她不想做妾,所以立志想要做妻。您替她置过宅院, 自官府脱了贱籍,若当日我死, 李婆子又一口咬定是母亲杀人,那么,母亲被休弃, 您将会娶她过门吧。”
张登总算冷静了下来。他为如锦私下置院子,脱贱籍, 确有此事。如果那日果真如玉身死,而李婆子一口咬定区氏的话,他必休弃区氏无疑。
人到了他这样的年纪, 不求妻美也不求妻子的身份有多高贵。温柔,善解人意,年青, 地位低点也无妨, 说起来, 确实如锦是最好的选择。
“父亲, 您是这一府的顶梁柱, 我们几房都要仰赖于您。您现在可以进卧室,可是看到任何东西,都不能告诉如锦, 概因她虽是您的爱妾,但于我们这些人,实在没有任何一丁点的怜惜之情。”如玉说罢推开了门,张登大步走了进去,丫丫好奇扑过来问道:“少奶奶,少爷他去了那里?”
如玉连忙捂着这孩子的嘴,外面姜璃珠又在拍门:“二嫂,您好歹让我们进去看一眼二哥哥,好吗?”
张登吼道:“人之垂死,有什么好看?都滚回自己院里歇着去。”
如玉总算松了口气。张君大约是因为幼年时父亲的冷眼,一直对他很有抵触,便是这些日子来渐渐张登肯拿正眼看他,肯说句温和话,他也绝不肯亲近一分一毫。但她不同,她倒觉得张登在大事情上还算个明白人,如今一个大儿子在外陷入死局,二儿子被一个皇子打成重伤,不叫他出来顶事,自己如何顶得住。
区氏闷了片刻,忽而问道:“你怎的在儿子房中?”
儿子重伤不醒,关起门来,公公却在卧室里,区氏立刻就起了警觉。张登低声问如玉:“他去了何处?”
如玉回道:“说是大哥有难他要去帮,顶多三四天回来,不能叫任何人知道。
再,我这院里的人也都不干净,除了丫丫,余下一个都用不得,丫丫我会一直留在身边,别的,还得父亲想办法把她们调开。”
张登总算理解儿媳妇的苦心。如锦也许爱他,但不一定爱屋及乌爱他的几个儿子,既能对如玉痛下杀手以对付区氏,在计将不成之后又转嫁祸于邓姨娘,就有可能在知道张君的事情后,转而投诚他人,一举除掉他最得意的两个儿子。毕竟儿子越少,她腹中的孩子将来承爵的机会越大。
妇人们的聪明与智慧,用到一府之中,小小一方府第,拨云换日也在顷刻之间。
他默了片刻道:“辛苦你在此顶着,外面一应人手,我皆从隔壁老太太身边调来,撑过这几日,他一回府立刻叫他来见我。”
张登起身拉开格扇门,堵在门上冷眼望着区氏,问道:“何事?”
区氏起身问道:“我的钦泽怎么样了?”
张登缓缓将门合上,盯着满脸泪痕老气横秋的黄脸夫人,重重吧了一息道:“他需要静养,养好了自会去看你,既你有孕,快快回院养胎,这里我自会照料。”
区氏犹不知若是自己死了,大肚子填房的立等着进门,这刻板暴戾的老妇人,一生唯有丈夫的爱与温柔才能降伏。她起身扶过姜璃珠,哀哀戚戚才要哭,张登心有不忍,上前扶着替她拍背:“儿子还未死,你何必哭成这样?”
如玉总算大松一口气,瘫坐到了床上。
之后果真张登以张君是打了皇子的钦犯,需以重兵严加看管之由,将竹外轩除小丫丫外其余几个仆妇全清了出去,全部替换成了从隔壁府老太君贺氏那里调来的人。这些婆子们话不多问,眼不多瞧,也知道屋子里住着个病人,却因为贺氏的嘱咐,从来不肯踏进一步。
很快,皇上派人来问疾了,瑞王府时不时派太医来,宁王赵钰也派人送了重礼来,总之门庭热闹之极,各府皆有人来探病,每每有人至,张登便得进院来应付一番,好将他们打发走。如玉坐在窗边望着外,也是庆幸自己搬动了张登,否则凭她一人,如何应付得过来。
这样熬得四天,如玉估摸着张君该回来了,躺在床上闻了闻丫丫,笑道:“咱俩都臭不可闻,等爷回来,可得好好烧上一锅水泡个澡。”
为了装的像样子,两人连洗澡水都不敢叫,生生熬了四五天,此时皆浑身臭臭烘烘,并肩躺在床上等张君回来。
已是十月,寻常人家该生地龙或者放炭盆了,为了不叫人进这屋子,如玉连这两样都省了,裹着厚厚的棉被听丫丫小猪般轻轻的酣声,正迷糊着,忽而觉得室中似有凉风一动,她一直忌惮隔壁的张诚,随时枕头下都藏着匕首,一把掏出来,便叫胡子拉茬的张君拦头抱了,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巴,一路的亲着。
如玉好容易挣开张君,嫌弃道:“天,你可真臭。”
言罢又是两声自嘲的笑:“当然,我也很臭!”
张君抵头闷了片刻,上床便来解如玉的衣服。足足四天时间,他应当连衣服都没有换过,一身混和着风尘与血腥的汗味,闻到如玉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气,那里还能忍得住。
如玉屏息蹬着,连连叫道:“钦泽,好歹咱们先说会话儿!”
“少奶奶,少奶奶你怎么啦?”丫丫许是也听着不对劲,迷迷糊糊中就来摸如玉。
张君几乎是窜天而起,蹦到了地上,钻出帐子又到月门外转了一圈才又走进来,也不敢撩帘子,压声问道:“谁在里头?”
如玉抑不住的笑着,下床解释道:“你是被抬进府的,又还要走四五天,我一人无法应付,遂将此事告诉了你爹,他一直在外挡着,我带着丫丫在此假装侍疾,夜里是她与我一起睡。”
张君自来孤僻,很少全心去信任别人。天地之间,唯有如玉与他是一体的。通过如玉,他才能去接纳别人。默了片刻,既再不言,他就算是允了此事了。
如玉问道:“你大哥怎么样了?可还好,与你一起回京了不曾?”
张君转而放下床帐,在外面条案前椅子上坐了,拍着大腿道:“过来,让我抱抱你。”
院外还有人守着,如玉也不敢拉窗帘,摸黑找到张君,屈膝跪坐在他大腿上,伸手去摸他下巴上密密的胡茬,靠在他肩膀上,那怕一身的风尘气息,她亦能接受,一颗心安稳无比。已入了冬的屋子里,渗冷,如玉缩在张君怀中问道:“你大哥了?你可曾救得他出来?”
张君将如玉紧紧箍于怀中,闭上眼睛,脑海中依然还是挥之不去的两军撕杀。真正上了战场,他才知道赵钰为何会瞧不起他。他那些阴损伤人的招数,或者于单打独斗中管用,可是到了战场上,确实唯有赵钰和张震、沈归那样的良将才可以横扫千军。
赵钰死,大历痛失一员良将,良将挡得万兵,他终将要成千古罪人。
张君细细碾吻着如玉的面颊,果真一窝的小狗不嫌脏,几天未洗澡,她的面颊份外柔腻,丁香似一点雀舌,份外香甜,他没有吃够过,在她脸上越吃越饿,抵额叹了半晌,唤道:“如玉!如玉!”
如玉仰着脖子哼道:“我的儿,娘在了,娘疼你。”
“二少奶奶!二少奶奶!”丫丫忽而就醒了,伸手摸着如玉。
张君埋对在如玉胸前,一动不动,闭眼愣了片刻,忽而将她整个儿抱起,转身抱进侧室中,依门而站……
整整六年,安敞那个王八蛋吃着斋饭念着经,守了她六年。沈归更加无耻,直接安家在陈家村,早一顿晚一顿,借着给老母送饭,不过是想贪图她而已。
……
陈安实果真痨病而死?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