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赵瑾之下了值回来,便被清薇叫住了。
“赵大哥,你从前说要帮忙的话,还算不算数?”清薇站在门口,问赵瑾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赵瑾之说完这句话,便继续往前走,回了自己的院子。清薇也转身回屋,郑重的将自己锁在柜子里的一个小箱子取了出来。
这箱子其实并不大,但却还上了一道锁。清薇又将钥匙找出来,然后才捧着回到了院子里。
赵瑾之已经翻了墙过来,正站在院子里。清薇将手里的箱子和钥匙递给他,“这就是我要请赵大哥帮忙的事。”
“这里面是什么?”赵瑾之问。
“是锦绣文章。”清薇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赵大哥可以看一看,再做决定。”
赵瑾之便将箱子打开,取出了里面的东西。厚厚一摞纸,用针线订成了一本。赵瑾之从头翻看,越看面上的惊异之色越重,到后来连翻页的速度都快了许多,等到都看完之后,却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默良久,仿佛在回味这里头写的东西。
许久之后,他将手里的册子合上,盯着扉页《治河十疏》四个字看了一会儿,才问清薇,“这是奏折吧。是谁写的,我怎么从未听过?”
“赵大哥当然从未听过,因为写这篇文章的人,已经死了。”清薇道,“治文四十三年——也就是去年的江南贪污案,赵大哥想必听过。写这份奏折的人,名叫秦颂,正是这案件之中的首恶,时任……湖州知州。”
而在贪腐案结束之后,秦颂授首,湖州知州空缺,于是在当时的皇太孙虞景的运作下,他的亲舅舅周敬,补上了这个肥缺。
“你这是……”赵瑾之艰难的开口,“这是要把天掀翻过来啊!”
这篇文章如果在这个当口拿出来,与湖州河堤被冲毁,知州出逃这件事放在一起,既是莫大的讽刺,也是给朝廷最响亮的耳光。他们明明曾经有过这么优秀的臣子,《治河十疏》字字珠玑,却被虞景自毁长城,然后把自己的至亲推上了那个位置,造成了今日之祸!
矛头直指帝王,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但不知道为什么,赵瑾之非但不怕,反而有些兴奋。他看着清薇,那一句感慨,并不是反对,而是惊叹。
他知道清薇胆子大,却没想到能大到这种程度!
“其实我本意是想将这东西送到御史台,想必他们会很高兴看见它。”清薇道,“但东西给出去,就由不得我控制了。到时候,不会有人关心枉死的秦大人和江南数万百姓,只会将这当成他们的进身之阶,踩着它往上爬。这不是我将这篇文章记下来的本意。我也没有别人可拜托,只能劳烦赵大哥了。若你有为难之处,我也不会强求,只希望你别将事情透露出去。”
“赵姑娘未免太小看我了,你身为一介弱女子,尚有这样的胆气,我赵瑾之又有何不敢?”赵瑾之笑道。
清薇道,“我知道赵大哥是铮铮男儿,只是也该为赵相公思量。”
文帝不计较赵训,不代表虞景也不计较。毕竟认真说起来,文帝虽然手中权力被削减了不少,但治文一朝四十三年间,的确都是天下太平,人人称颂的圣贤之治,文帝本人在民间的名声也相当好。他自知能力不足,自然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但虞景野心勃勃,不似文帝那般能容忍朝臣对自己指手画脚,对于造成如今这局面的赵训,当然也不会有多少好感。
只不过赵训早就不在朝中,虽然还有儿子在做官,但远不如当年的风光,虞景就算想发作也没有办法。而且还得变着法儿“善待”这位先帝朝的重臣。
如果赵瑾之站出来为秦颂的事情发声,就相当于是在跟皇帝打擂台。他自己固然不怕,虞景只怕会将赵家恨之入骨。眼下他局势艰难,自然不能做什么,但总有坐稳皇位,清算恩怨的一日。
赵相公一身风光磊落,清薇不希望他晚节不保。
“若是为了祖父,此事更是当仁不让。”赵瑾之道,“赵姑娘或许听过,当年祖父可是曾经当面斥责文帝,令文帝羞惭致歉的人物。我既是他的子孙,自然不能堕了他老人家的名头。何况这件事我早就答应过赵姑娘,还是赵姑娘不想给我那份谢礼了?”
“我跟邱大人说过这份谢礼,到时候赵大哥给他看,他必定十分羡慕。”清薇忽然转了个话题。
赵瑾之亦跟着笑了。
他将手里的册子重新放回箱子里,又道,“赵姑娘为我考虑得十分周全。其实这件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也不一定要我自己上阵。你且等着我的消息好了。”
“好。”清薇点头,目送赵瑾之翻墙离开,然后才转身进屋。
她没有忙着点灯,坐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将这件事前后想了好几遍,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才松了一口气。
希望此事早些了结。
赵瑾之说到做到,很快就将事情办好了。清薇这才明白他说不用自己亲自上阵是什么意思,却原来他将消息透露给了一班太学生。
太学里的学生们,都是整个大魏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从各个州县被推荐到京城来入学,算是朝廷储备人才的一种方式。所以朝廷对他们也是相当优容。因此在太学里,议论朝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越是别人不敢说的事,越是别人不敢开口的时候,他们就越是敢说!
可以想见,在这种整个京城都在观望的时刻,太学生们见到那份《治河十疏》会是什么反应。第二日就有数十人各自撰写文章,洋洋洒洒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剖析了出来。剖析也就罢了,写完之后,他们竟然连夜将这些文章,全部张贴到了午门前的皇榜之上!
朝廷每有动向,都会在这里张贴,所以不少官员和关心时事的文人都会时不时过来看一看,所以这些文章贴出去之后,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这之前,大家关注的只是周敬是皇亲,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以及江南的水祸究竟时不时天灾,朝廷又会如何应对,却不知里头竟还有这等渊源!
这样说来,江南的水祸,根本不是天灾,就是**!
如果不是秦颂秦大人枉死,早早按照他的奏折治理河道,那么今年还是会跟以前一样风调雨顺,沧江根本不可能决堤。
更加凑巧的是,这时候江南那边调查的结果正好出来,却原来周敬在湖州待了一年的时间,什么政务都没有做过,只光顾着收钱和娶姨太太了。他的七房小妾,倒有五房是在湖州任上娶的!
这个消息一出现,更是群情激奋。皇帝枉杀忠良,就是为了把这种东西扶持起来?江南数万人命,就这么白白没了?
昏君无道、朝廷糊涂!这句话没有人喊出来,但每一句议论,每一个眼神都在说这句话。此事若不给一个交代,怕是要让天下人心寒!
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所以朝廷这边十分被动,还没来得及动手处理,事情就已经蔓延到压不下去的程度了。到了这个时候,虞景也不必犹豫了,十分干脆利落的下了罪己诏,承认自己不贤不孝,愧对列祖列宗。同时避居偏殿,连早朝也暂时取消,一应用度和饮食份例都减半。然后又从内库拨三十万钱,用以赈灾。
当着朝臣的面让人宣读了罪己诏,虞景沉着脸看着自己的臣子们道,“值此艰难之际,还望诸公勠力同心,莫让朝廷成了天下笑柄!”
这最后一句话颇有提醒之意。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就该朝臣们表态了。
……
退朝之后,虞景回到偏殿,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然后在殿内静坐。只是坐了半天,心头的烦躁和郁愤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最后,他忍不住站了起来,“张芳!”
“老奴在。”御前总管张芳立刻站出来道。
“摆驾西宫!”
西宫里,周太后正在发愁。江南的事情发生之后,虞景的日子不好过,她这里更糟糕。那个扔下一州百姓独自逃命的湖州知州周敬,便是她嫡亲的哥哥。当初周敬听说湖州富庶,想去捞一把,就是进宫请了她说项,才作成了此事。
当时先帝病重,虞景作为皇太孙摄政,也是他手里办过的最大的一件事,没成想就换来了这么个结果。这让朝臣怎么看,让天下人怎么看?岂不都将虞景当成了糊涂皇帝?
事情有多严重,在深宫里过了几十年的周太后再清楚不过,这会儿也是满心的愧疚心虚和愤恨。
所以见了虞景,也是母子二人相对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虞景咬着牙道,“周敬!母后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周太后的声音有些抖,但还是道,“这是他的过错,但凭陛下处置。只求陛下留他一条命在。”她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如果自己的亲兄弟被亲儿子杀了,那她就活成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一切尊贵荣耀,都抵不过这一件事。
“抛下自己治下子民逃走,还不是在战争时期,不过是小小水患,让朕如何饶他?!”虞景终于没忍住,摔了手里的杯子,“湖州城墙高大牢固,就是洪水到了城下也不会出事,他到底怕什么?连朕都下了罪己诏,如何饶他!”
哪怕周敬再无能,只要好好待在湖州,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情况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可他偏偏逃了,这可是几代以来从未有过的笑话!就连战争期间被敌军围攻然后弃城逃走都是死罪,何况只是因为水灾就这么做?
这种行为,已经不是愚蠢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再把这种人留下来,谁知道将来又会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
这个道理太后当然知道,但,“那是你的亲舅舅啊!外甥杀了舅舅,无论是为了什么缘故,这名声一旦背上,陛下就毁了!”说到这里,周太后已经流下了眼泪,这几天她一直在想这件事,简直如同烧心。
虞景何尝不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愤懑难抒。他自己都要下罪己诏,要怎么开口对朝臣说,让他们放过周敬一命,只因他这个当皇帝的还要名声?!
见他不肯答应,太后抓住他的手,“陛下……哀家已经想过了,只求陛下饶他一命,哀家便立刻着人把他送到西北去,往后由着他自生自灭,不会再管!”
“送到西北?朕真怕过个三年五载,又听说堂堂国舅竟通敌卖国!”虞景冷着脸道。
周太后微微一愣,然后才发现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她那位兄长糊涂得很,让人随便撺掇两句,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若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还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那……依陛下的意思呢?”周太后颤声问。
虞景叹了一口气,“让他去守皇陵吧。”
“也好,也好……”周太后听说还有命在,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求别的。虽然这看守皇陵,估计是去被人看守,但无论如何,总比没命了要强。
周敬的事情商量好了,母子之间的气氛就松动了几分,不像之前那么凝着了。
周太后见虞景满脸阴沉,知道这件事最不好受的就是他,便小心的道,“陛下,这几日哀家一直在想这件事。你说,这般不顺,和清薇有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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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胆子很大
“清薇?”虞景微微一愣。他这几日心思都在水灾上, 还真的没有关注过清薇,“与她有什么关系?”
“陛下糊涂, 当初钦天监的周大人卜算, 说要将清薇远远送走才好。”周太后道, “陛下这些日子做的事, 哀家已经听说了。”
虽然没有直说是因为虞景一直去招惹清薇才会引来祸事,但话里就是这个意思了。当时周徽也的确说过, 虞景借了福星的运势,如今该到还回去的时候,自己这里便不会顺利。
那时虞景年轻气盛,又刚刚登基, 并不真的将这番话放在心上。毕竟他这一路走来也并不顺利,说什么福星借运, 若真有这种事, 他何必还要受那些痛苦折磨?所以对这件事, 并不十分相信。只是周太后笃定, 他自己也有疑虑, 这才让清薇出宫。
然而如今回想,从前的确也遇到过许多坎坷,但是往往都能化险为夷,甚至从中得到莫大好处,不像眼前这件事,只是无尽的麻烦,没有任何好处。而且, 他的运气好转,的确是清薇到了身边之后才有的。
依稀记得,周徽似乎还说过,只要福星平平顺顺,他这边自然不会出现太大的意外。
莫非真是因为自己这阵子让人去折腾清薇,让她生意受损,所以自己就要承受更大的损失?
有了周徽之前测字在先,加上这种种迹象,虞景现在是不敢不信了。但越是相信,就越是憋屈。难道他身为帝王,还要被一个小小女子辖制住不成?
——他之前非要清薇低头,其实也是这种想法再作祟。管他福星祸星,捏在自己手心里的,才是最安全的!
所以现在听到周太后这样说,他本能的反感,沉声道,“朕是天子,她若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朕更不能让她脱离掌控!”
“陛下!”周太后加重了语气,“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要记着你在先帝面前答应过的那些话!是江山社稷重,还是你的喜好重
虞景沉着脸不说话了。
周太后这才放缓了语气道,“哀家知道你觉得清薇出宫是背叛了你,可你也别忘了,那本是哀家许过她的。清薇是个懂得感恩的丫头,当时若直接放她走,哪有今日之祸?无论真假,是不是与她有关,这一回,陛下就听哀家的,放手吧。”
见虞景不说话,她又继续道,“其实有些话,哀家不说,皇帝也不该想不到。你单是想把清薇留在宫里,却没有想过,清薇岂是那甘心屈居人下的性子?这个人留下,你的后宫,就再不会有安宁了。何况,就是她自己不争,皇后难道能容她?届时宫中乌烟瘴气,朝堂上也会受到影响,对陛下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这个丫头,留不住,也留不得!”
气氛凝滞片刻,虞景才道,“罢了,不过一个女子,朕难道还真的会追究她不成?”他想起清薇问自己能否立她为后,这句话也许不是推脱之辞,而是她的真心实意。如果留在宫里,她的目标,只会是这个位置。
如此想着,又是一叹,“只是清薇身份特殊,放在宫外,总不那么令人放心。”
“你若不放心,派个人去看着她便是。”太后道,“只要她留在京城里,难道还能翻过天去?”
很显然,这句话虞景也是赞同的。所以他点点头道,“那就随她去吧,眼前还是先将江南之事了结了。”
说到这个,他刚刚压下去的怒气又冒了出来,“不是这一次暴露出来,朕还不知道,朕的好舅舅背着朕做了这么多事!”
去年的江南贪污案也是周敬在其中推动,但当时先帝重病之中,储位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虞景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加上太后说项,因此就轻轻放过了。结果就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脸,如今外头说得那么难听,虞景一方面愤愤不平,但内心深处,又隐隐承认,他们没有说错。
他的确是错杀忠良,任人唯亲,根本没有好好考察过周敬,否则湖州无论如何不能交给他。
当初清薇也指出过,这个案子尚有疑点,只可惜没人听罢了。
后来……后来周敬要谋湖州知州的缺,清薇的确是一句话都没说过。当时他没有多想,现在回头思量,却总觉得怪异。
周太后闻言,不由皱眉道,“陛下,哀家心里,总觉得这一次的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朕也是这么想的。”虞景冷哼道,“江南的事情也就罢了,毕竟是朕不谨慎。但秦颂的事情,当时知道的人并不多,而且已经结案,这《治河十疏》的奏折,是怎么传出去的?虽然朕也承认这奏折写得极好,但有心人这时候推动此事,怕是不安好心!”
言下之意,自然是怀疑几位叔王了。毕竟也只有他们会一直盯着他的错处。秦颂的案子审定的时候,正是争位的关键时刻,他们手里有这本奏折的副本,再正常不过。
太后道,“你舅舅性子糊涂,少不得也有人在他身边撺掇。也是母后失察,忘了派人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