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新妇
按魏朝公主出降的惯例,第一日姬央要行侍奉公婆的盥洗进膳礼。
九月的冀州,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光线透入堂屋,却还不及安乐公主的明艳半分。
薛夫人见着姬央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的担忧恐怕有一日终将成真。昔日的小姑娘长大成人后,其美貌甚至出乎薛夫人的想象,也出乎了人可以拥有的想象。
姬央的容貌不属狐媚一流,端丽精致,眼睛更是少有的澄澈,像水洗一般,似泠泠山泉沁人心脾,只是她艳光太盛,容颜摄人,就像艳阳一般让人不敢直视,而显得有些逼人。
这会儿,因刚受雨露滋润,姬央的颜色仿佛新荷出水,粉润饱满,眼波流转处,多了几分柔媚妩靡,端的是天赐风情,地孕艳逸。看得薛夫人心下更是一沉。
沈度上前一步,唤了一句“阿母”。薛夫人这才回过神,起身朝姬央叩拜。
先国后家,先君后臣,薛夫人朝姬央叩拜无可厚非,只是她是自己的阿姑,姬央在受了薛夫人的叩拜后,亲自将她扶了起来送入座上,又抬眼觑了觑沈度,只见他神情沉肃,但唇角轻抿,姬央已经瞧出了他的几分不悦。
后来姬央才知道,沈度的喜怒哪里是人随便就能看出来的,当日的不悦不过是故意流露的罢了。
玉髓儿等随在姬央身后,捧了红漆托盘上前,上面盛着衣服两套、手帕一盒,梳妆匣、澡豆袋各二,另有银器、衣料等物,这是新妇敬奉长辈的礼物。寻常闺秀敬奉舅姑的衣服、手帕都要出自自己之手,以示新妇的贤惠持家,对于安乐公主来说,这些自然不用她劳神。
薛夫人点头谢过后,露珠儿捧了盛着清水的青釉瓷盆上前,姬央由着玉髓儿替她挽起袖口,她再上前服侍薛夫人盥手。完毕后,姬央又入西次间摆箸安匙,恭请薛夫人入座就食,她站立一旁布菜。薛夫人略用几口后,便放下筷子,这就算是礼成了,谁也没真的指望过公主服侍自己进膳。而根据薛夫人的习惯,她也早就用过早饭了,这对新人来得可不算早。
行过盥洗礼后,沈度和姬央还要去泰和院戚母的上房认亲,薛夫人也要过去伺候婆母,三人一同前行,又是一桩麻烦。
薛夫人礼让姬央为先,若姬央嫁的不是沈度,而是其他她看不上眼的人,她还就真敢走先。不过此刻,姬央侧身恭让道:“阿姑先行。”
薛夫人肃着一张脸道:“君臣之礼不可废。”其实压根儿就是没将姬央当自家人看待。
姬央却只当薛夫人是拘于礼法,因而笑道:“女子出嫁从夫,阿姑是安乐的婆母,自当先行。”说罢,姬央还颇有些得意,她这般贤孝,也算是为皇家公主正了名声,虽然她下面没有妹妹,可今后总还有侄女要出降,如此一来她们也好嫁人些,省得那些人一听说要尚公主就跟死了爹娘一样。
薛夫人还要固执,却听沈度道:“阿母就先请吧。”姬央做的人情,今后自然有他沈度来还,用不着委屈薛夫人。
却说那薛夫人领着姬央去了泰和院,上房中戚母和二房、三房的女眷都等了老半天了。
年纪最小的八郎媳妇早就嘟囔道:“公主的架子可摆得真足,叫咱们一大群人就这么候着。”
戚母却是无所谓,反正她对安乐没有什么期许,只当是来家中做客之人,不过是住的时间会长一点儿罢了。何况,沈度尚主,可是有说不出的好处,戚母一边享受这种好处,另一边又鄙视苏姜,果真是无国无君,只顾着她母女的富贵荣华,却将魏朝的河山置诸脑后,甚至可以捧手送人。
不管怎样,即使姬央再过分,这几年中戚母已经下定决心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可稍微肉麻一点儿的疼爱半分,所以她扫了八郎媳妇一眼,算是警告。
只是当戚母瞧见薛夫人身后,盛光夺人,仿佛神仙妃子一般的姬央缓步而入时,心里原本对沈度的信心还是动摇了一点儿。
姬央今日依俗着了一袭红地玉堂富贵纹织金锦的曲裾,腰系两色金丝绦,挂着白玉镂空双鱼香囊,并荷包、金葵花口脂盒子等金件儿,脚踏凤衔珠织金鞋,头戴五凤挂珠金步摇,拇指大小的红宝石垂在额前,那等富贵一瞧就是中州贵人,同冀州的朴实格格不入。
苏皇后遣嫁姬央,恨不能搬空宫室,戚母等人今日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然而叫戚母信心动摇的却非这富贵,而是姬央艳夺天下的容貌以及她对薛夫人的礼敬,在戚母看来,这位安乐公主还是骄横跋扈些为好,也省得日后麻烦。
姬央踏入泰和院的上房时,被乌压压一屋子的女眷给惊了一下,竟然没有一个男丁。
戚母领着各房的女眷上前给姬央行礼,因是初次,姬央不得不受了全礼,礼毕她亲自扶了戚母起身,甜甜地唤了一声,“祖母。”
戚母脸上浮起一丝慈祥的笑容,由姬央扶着入了座,还拉了她的手坐在一侧,亲热得仿佛这祖孙俩一见便极为投缘。
戚母问了宫中天子安,苏后安,姬央一一答好,戚母便做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来,姬央见戚母挂记自己的父皇母后,心下十分高兴,这至少表示冀州这一块儿还是稳固的。
紧接着是各房依次序来向姬央行礼,姬央又分赐赠礼,自不必细说。
只是冀州沈氏本是大族,可如今这一嫡支却壮年男丁凋零,剩下的全是女眷,叫姬央有些感慨,她往沈度瞥了一眼,只惟愿他能好好儿地活着。
戚母育有三子,三子皆殁,全系战死,至于孙子辈,不分嫡庶,一共得了八人。这在这般门户里已经算是子嗣少的了,皆因戚母的三个儿子都去得早,最年长的也没活过四十,就战死沙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不凄凉。
大房的薛夫人所出三子,大郎、五郎和行六的沈度,前二者已殁,留下两个孀妇。其他两房所出的郎君里,二郎战死,四郎腿伤不良于行,整个沈家齐整的壮年男子,也就沈度还有七郎、八郎,如今除了沈度因为成亲而在冀州外,其他两人都分镇重镇,甚至四郎沈庚也出镇了幽州范阳。
此次沈度成亲,四郎行走不便,并未前来,而如今北边未靖,拓跋部、慕容部和宇文部的鲜卑皆虎视眈眈,七郎和八郎早得了沈度的信,不得擅离职守,因而此次沈度成亲他们也并未回来,只有帐下司马携礼前来。
姬央心里虽然有些想法,可转念想着他们是为了魏朝,为了保护姬家的天下,又岂能不满。
几房的婶娘、嫂嫂和弟妹认下来,姬央本就没睡好无精神,此刻更是有些疲惫,戚母拍了拍她的手,对着沈度道:“若璞,你陪着安乐乘车去园子里转一转,也认认门儿。”
不过几番下来,戚母对姬央的称呼已经从远敬的公主变成了亲昵的安乐,而她何等眼力,早看出了姬央对沈度已经情丝相系,此间情形之下,能稳住这位公主自然是利大于弊的。
姬央听了戚母的话,不由抿嘴一笑,听话地站起了身,应付这一大屋子的人,她也的确有些累了。
出了泰和院,有仆妇驾了羊车等候,沈度扶姬央上了车,姬央侧头看着沈度,以为两人独处,能说些体己话,可是只有当羊车驶过黑漆双扇门时,他才会开口道,这是哪一个院子,那是哪一个院子。
信阳侯府经历几代人的修缮,占地十分辽阔,不过每一个院子外面都几乎一模一样,一、两次下来根本辨不清门,没过多长时间,姬央就有些耐不住地垂下了眼皮,羊车轻轻晃悠,她下一刻就坠入了梦乡。
玉髓儿在北苑公主府的门外只等着了独自在羊车上打盹儿的姬央,她心里不由有些埋怨,毕竟是新婚夫妻,冀侯居然就忍心让公主独自在羊车上打盹,也不说护着她回来,若是按照玉髓儿的想法,沈度就该抱着姬央进屋睡觉才是,哪里能人影子也不见一个。
可是这种话玉髓儿又不能向着姬央说,就怕惹得她心情不好,同冀侯之间夫妻不谐。但是她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劝得姬央给中州的皇后娘娘写信,请她派几个女史前来。
姬央在矮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之后,才过晌午就醒了过来,见玉髓儿正指派着人将她的嫁妆整理出来。不过半天的功夫,姬央的重光堂就已经焕然一新了。
地上铺了大宛来的图案精美的编织地毯,屏风也换成了华美的紫檀座十二扇娟纱绘时令花卉屏风,另有三扇、五扇屏风等摆设。胡床上的隐囊也换成了织金绣鸾凤纹的金瓜隐囊,其余摆设皆已换成从宫中带来的商鼎夏彝,甚至还有一盆两尺来高的红珊瑚盆景。
至于随手摆放的唾壶、把镜,也都是精致珍贵之物,耗费了不知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四位姑娘啦,微博私信我地址。
山有木兮木有枝
Gabrielle
某小妖阿妖
飞不过沧海
☆、妯娌和
“公主,奴婢今日整理箱笼,皇后给你准备了好几张狐皮、貂皮,其中一张还是火狐皮,颜色漂亮极了,压在箱子底下岂不可惜,不如做了出来,这冀州的冬天格外冷,你正好御寒。”玉髓儿在姬央的耳边碎碎念道。
“这些事你拿主意就好了。”姬央懒洋洋地道。
“可是,宫中来的绣娘这次也走失了,外头的人做的哪能合你心意,在这儿找人的话,她们的样式又不时兴,还在穿咱们中州几年前的式样,不如请皇后娘娘再派几个人来吧。”玉髓儿娓娓劝道。
姬央的眼珠儿一转,笑着点了点玉髓儿的额头道:“我说你今日怎么这样多话,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说什么要绣娘,你还是惦记让母后派女史过来是不是?”
玉髓儿的小聪明被姬央戳穿,她索性笑道:“公主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是玉髓儿第二次提及女史了,姬央不是听不进人言的主子,她问道:“是遇到什么事了么,玉髓儿?”
玉髓儿沉默片刻才道:“奴婢人微言轻,阅历又少,见识也不如那些女史大人,就怕照顾不好公主。”
其实后面都是废话,唯有“人微言轻”四字才是重点,姬央是何等人,在不被情0爱障目的时候,一点就通,一通就明,她点了点头道:“那你去磨墨,我给母后写信,让安王叔替我带回去。”
写完信之后,时辰还早,姬央是个闲不住的人,加之重光堂里玉髓儿她们在整理箱笼,姬央索性带着珍珠儿去了大嫂裴氏的院子。
裴氏自然是料不到,安乐公主会去她那儿串门子,所以她依然如往常一般在佛堂里念经颂福。
姬央去到裴氏的院子时,那守门的丫头见着她,立即猜出了她的身份,忙不迭地行了礼。
“大嫂可在屋里?”姬央问道。
“回公主,大少夫人在佛堂念经。”柴丫见姬央抬步就往里走,立即忐忑地跟了上去,也不知该不该说,万一惹怒了安乐公主,她也吃不消,幸亏她眼尖地看到了大娘子身边的翠华,赶紧喊道:“翠华姐姐。”
那翠华听见人喊她,转身往这边一瞧,自然就看见了姬央,也赶紧跪下请安。
柴丫道:“翠华姐姐,公主是来寻大少夫人的。”
裴氏在佛堂时,等闲是不许人打搅的,她觉得那是对佛祖不敬,尤其是在大郎死后,她更是痴迷佛事,府里的人都知道她的习惯,便是戚母在她早晨和下午诵经的时间也不会找她。
可是安乐公主是天子之女,她若是要见裴氏,裴氏也不得不出来,翠华她们自然是要维护自家主子的,也亏得翠华伶俐,她躬着身领着姬央往堂屋走去,又冲着柴丫使了个眼色。
那柴丫也是个机灵的,姬央刚坐下,就听见一串急切的脚步身响起。
“公主金安。”来人正是裴氏的女儿,沈家大娘子沈薇。
那翠华和柴丫虽然机灵,可姬央从她们的眼神交流中已经猜到了裴氏诵经时大约不喜欢人打扰,其实她也只是过来看看而已,裴氏年岁比她大上不少,即使见面也没什么可说的。
而大娘子沈薇今年已经十六,比姬央还大上一岁,年龄相仿的两人在一起,话题自然多一些。
沈薇已经订过亲,是徐州东海太守的长子,婚期定在明年,也就是永安二十六年的春天,她这会儿正跟着裴氏学管家,还要抽空绣自己的嫁衣。
姬央一听便来了兴趣,“能不能让我看看?”
沈薇自然不能拒绝,便邀了姬央去她的房间。沈薇的嫁衣一点儿也不华丽,等闲的布料罢了,不过她的针线非常好,绣的蝶恋花,那蝴蝶简直活了一般,看得姬央连连赞叹。
“这袖口和领口若是用玫瑰金线绣一串蔷薇,颜色一下就亮了,晚上行昏礼时,在烛光下一定好看。”姬央道,否则沈薇的针线功夫再好,这嫁衣也不亮眼。
沈家自然不是用不起玫瑰金线,只是一直坚持俭朴持家,所以沈薇的嫁衣并未用金线。可她毕竟也只是个小姑娘,又是一辈子只一次的事情,难免向往。沈度和姬央成亲时,沈薇曾远远地见过姬央华丽的嫁衣,在月色和烛光下,莹莹发光,漂亮极了。
尽管如此,沈薇还是摇了摇头,见她这般,姬央已经猜出缘故来,裴氏礼佛,喜欢素净,她自己穿的衣服还是布衫。
“不过这样也非常漂亮了,你的女红实在是好,用了金丝线说不定反而喧宾夺主了。”姬央又将话拉了回来。
沈薇暗叹姬央的心思灵慧,她没想到安乐公主居然是这般模样,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两个人说起话来,姬央又问她平日做什么消遣等等。
不一会儿,裴氏诵完了经,自然有丫头告诉她安乐公主过来了,她便也到了沈薇的屋里。
姬央站起身道:“大嫂。”眼见裴氏就要行礼,她赶紧扶住裴氏道:“大嫂,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若是每次见面都要这样行礼,岂不见外,而且我是最不耐烦这些的呢。”
那裴氏还要行礼,姬央只好由得她,待裴氏行了礼,姬央又起身向她福了福身,裴氏要拦她,却被她闪过,只听她嘻嘻笑道:“大嫂,刚才咱们叙了君臣之礼,这会儿总要让我行弟妹对嫂嫂之礼,咱们今后大约每次见面都要这样跪来拜去了。”
裴氏拧不过姬央,只得作罢。
姬央又让珍珠儿将一本黄绢裹着的佛经捧给了裴氏,“大嫂,这是上回西域僧人送给我的‘地藏王菩萨本愿经’,我自己是不念的,大嫂事佛至诚,这书在你手里,才免得埋没。”
裴氏本不愿同姬央多来往,可是她这本书实在是送到了自己的心坎上,便也就含笑收下了。姬央的这片心意,她也算是收了。堂堂安乐公主,还费心打听她一个孀居妇人的喜好,也是诚意十足。
姬央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大嫂,我还要去五嫂那儿,就不多坐了。”姬央转头看了看沈薇,她和裴氏虽然无甚话说,但同沈薇却还聊得来,她又是个喜欢跟人玩儿的性子,便对裴氏求道:“大嫂,能不能让大娘子陪我去五嫂那儿坐坐,我同五嫂不熟,如今厚着脸皮去打扰她,我怕……”
姬央既然开了口,裴氏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恰沈薇也是在院子里关得有些闷了,便也欣然前往。
只裴氏看着姬央的背影不知在发什么神,不过显然这位安乐公主的确和众人想象中的都不同,而裴氏对她的观感则是,说话做事未免太直率了一些。不过也可以想象,苏皇后的独女,万般娇惯着长大,谁也不敢给她气受,宫里又被苏皇后清扫得那般干净,她身边又没有勾心斗角,自然养出了一副率直的性子。
五少夫人祝氏的院子离裴氏的院子不远,姬央和沈薇二人走了不多时,转过游廊,从虚掩着的后门进了祝娴月的院子。
安乐公主进门,动静自然小不了,处处都是问安声,祝娴月听了也从东厢走了出来向姬央行礼。
彼此之间自然又是一番推让,不过祝娴月明显比裴氏通透,一个屋檐下的妯娌,也没有动不动就磕头的礼儿,所以推让几番后,便也由着姬央唤她为“五嫂”。
“五嫂刚才在练字么?”姬央问道。
“六婶怎么知道?”沈薇惊讶地问。
“我闻着墨香了。”姬央得意地笑道。
沈薇看着姬央红润粉嫩的脸颊,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眼角弯弯,唇角弯弯,叫人看了心情也忍不住跟着好起来。
大抵,美人都是能蛊惑人的情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