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自己目光太沉重……他应该是把自己错认成了他女儿,阿兰有些伤心。
阿卿。
阿兰轻轻摇摇头,悲伤之后,也只能慢慢扯出一抹微笑,看着他笑。
希望这能给他些安慰……
她刚以为,面具下的人,会是个年轻魁梧的青年,未料却是个失了女儿的中年男人。
阿兰叹了口气。
步莲华站在火光之外看着阿兰的背影,心忽然如坠深渊,害怕至极。
她在主公身边时,就好像忽然同他隔开了鸿沟,那种距离,仿佛越拉越远,令他无法伸手去抓。
仿佛此刻起,他才真的明白了,什么叫不可控。
阿兰从现在起,真真正正成为了耀眼的明珠。
她是萧九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是大宛尊贵的公主,是所有人心中身为希望和火种的延续……
从此刻起,换作他来体会不可求的滋味,换他来感受什么叫无能无力。
萧九不会让阿兰跟着他这样不知命数何时尽的人。
可他心中,却不甘心。就如他明知道她终会迎来这天,知道所有,他却还是不管不顾的向她表白了心意,同她行了贺族结亲礼。
他想活着。
他不想做废物,也不想做累赘,更不愿拖着病躯送她登上至尊之位,他想好好地活着,亲眼看着她,俯瞰天下,受万人跪拜。
只是,这一刻,他想的这些都太遥远。
步莲华不由自主地出声叫道:“阿兰……”
阿兰,求你千万不要……抛下我。
这一声阿兰,不仅叫醒了阿兰自己,也叫醒了萧九。
萧九脸上挂着泪,又哈哈大笑起来,甚是畅快,畅快到顾不上给步莲华翻个白眼。
“阿卿!我的女儿!”
阿兰回过神,冷静下来后推开萧九,说道:“抱歉,你认错人了。”
她回头,找见步莲华,见他白衣染血,身上手上皆是斑斑血迹,乌发在风和火焰中恣意翻飞,凌乱又狼狈,她大惊失色道:“你想干什么?!闭眼!”
步莲华的眼神,让她说不出的难受,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乞求她准许他再看她最后一眼,炽烈又哀伤。
阿兰焦急万分,心狂跳不安,四处寻找着出口,想跑过去,抱住他,让他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无奈祭台上的纹路恰巧是个圈,圆圈的火把她隔绝在这里,前后都无出路。
她刚想让步莲华想办法寻个出路,就被后面的彩衣火神拦腰抱了起来,身子一轻,火圈在下。
火神大叔笑了两声,说道:“你可不要只看他。”
他带她越出了火圈,阿兰呆愣地看着这个面容刚毅粗眉大眼,喜上眉梢的中年男人。
他的手很有力量,他身上也是硬邦邦的,他有一种铁与血的味道,一种战场杀伐后才会有的,危险又极具侵略性的味道,如狼一般。
然而此时,阿兰莫名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安全感,仿佛知道,这匹狼的利爪和獠牙,只会对向敌人,而她,则处在他的保护下,安然无忧。
萧九把她放在地上,阿兰愣愣看着他,轻声说了句谢谢。
面前的男人却忽然单膝跪地,伸出厚实的大掌,紧紧抱住了她,仰面看着她,眼中带笑,说道:“别走,阿卿,或者,叫你阿兰。我没有认错,你是我的女儿,千真万确。”
“你像极了你的母亲,像极了……”他的手颤抖起来,抬起来,想要抚上阿兰的脸颊,却又停在半空,迟疑着,最终慢慢放下,“爹爹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女儿。”
他闭上眼睛,狠狠抱住阿兰,用力的,快让阿兰喘不过气来。
阿兰双眼发懵,无措的看向步莲华,小声求救:“怎么办?”
步莲华一动未动,过了许久,在阿兰惊愣的注视下,他垂眼忽而笑了一下,慢慢俯身,向她行了觐见礼。
阿兰脑中轰隆一声,在茫然和震惊中,心头忽然涌起酸楚委屈之情,她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这步莲华,轻声叫他:“莲华……步莲华?”
步莲华起身,并未说话,只缓缓笑了起来,之后垂下眼,扔了说中短刀,默然片刻,转身在尸体中寻他扔掉的那截红绫。
台下众人纷纷议论。
“现在这是什么戏码?”
“认亲?”
“瞅着样子应该是父女相认……吧?”
“刚刚是谁说的啊,这上头是大宛的主公?”
“那就是说刚刚台上跳祭天舞的,是咱北朝的主公?不能吧……”
苏北湘跟着八方神护挨个给倒在地上的南军补了刀,皱着眉抬起袖子擦了剑上的血,转身见萧九抱着阿兰哭,骇在原地。
“这什么情况?!”
他找到步莲华,刚想问他什么事,就见步莲华从一个南军尸体下抽出红绫,慢慢蒙上眼,抬起头,脸色苍白,红绫渐渐湿了两团,深色的水印缓缓氤氲变大。
步莲华慢慢站起身,说道:“拜托你一件事……”
苏北湘见他身形不稳,轻按着头,连忙伸手扶住:“你怎么样?”
“不太好。”步莲华实话实说,“替我往都岚发封信,告诉我母亲,我在稷山……让她安排些人来接。”
苏北湘不解,拧着眉毛:“什么意思?我们见了神巫之后,不就要去都岚吗?”
他想起阿兰,又问:“对了……阿兰是怎么回事?主公怎么……看见帝王命高兴的?”
步莲华看起来疲累不堪,然听到他这句话,仍是轻轻笑了起来,笑的让苏北湘心里发毛。
步莲华道:“她很可能……不会和我一起到都岚去了,你或许会和她一起回昭阳,所以,走之前记得替我告知母亲,让他们接我回去……”
“你是说,主公会带她回帝京?”苏北湘不是笨人,他愣了愣,低声问道,“她是谁?”
步莲华低声笑了起来,倒是有些像哭。
苏北湘脑中浮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一个他认为绝无可能的想法:“难道说……不能吧?”
尸体清理完毕,小将们迅速归位,领队向萧九报告情况:“主公,已将南辽宵小全部拿下!”
萧九将一脸魂飞天外眼神飘远的阿兰推上前,大笑道:“小子们,来见过我大宛的公主!”
银甲黑袍威风凛凛的京羽卫整齐划一,哗的一声,撩起披风,单膝跪地,齐声道:“大宛昭阳京羽卫,见过公主千岁!”
苏北湘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原地,听到京羽卫们的话,他万分惊骇,就如雷电加身,浑身都过了电,脑袋一片空白。
他抬头,幽幽盯着一张脸煞白,惊愣的瞪着两只眼睛的阿兰,心中忽然不合时宜的想到:“可能我现在和她的表情是一样的吧。”
苏北湘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此时此刻,阿兰看着眼前黑压压跪地的京羽卫,也在重复着相同的话。
“不可能……不可能……”
萧九拍着她肩膀,又将她超前推去,他高声对祭台下的香客们说道:“大宛的子民们,这是我萧九的女儿,也是郡主的女儿,南辽不义,使她在外漂泊多年。今天,封山典苍天开眼,让我萧九找回了女儿!”
他大声宣告:“她,就是大宛的公主,是我大宛的储君!”
阿兰快要站不住了,她踉跄一下,竭力稳住自己,依旧重复着:“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看热闹的香客们缓缓跪拜,口中有说神明在天,有呼公主千岁,起初乱糟糟一片,到后来,渐渐齐声,稷山祭天台下,响起绵延不绝,响彻山林的:“大宛公主万福千岁!”
“借我之口,告于天下。”萧九低声道,“我要让他们都看到,我的女儿回来了……”
阿兰头重脚轻,太阳穴直跳,她推开萧九,摇摇晃晃走到旁边,忽然弯下腰,干呕起来。
泪水滴在地上,一滴,两滴,之后,她再也抑制不住,低吼起来,声音嘶哑,连内心深处的那个蜷在角落的自己也被吓到了。
萧九急忙跑来,抱住她,板过她的肩膀,慌张无措地问她:“阿卿,你还好吗?不难受了,不难受了啊……”
他把阿兰按进怀中,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连声说道:“不要再难受了,爹爹在这里,在这里,想哭就哭出来,爹知道的……爹爹懂的……”
阿兰如哀嚎般,推开他,跪在地上,仰面冲着天大叫起来,而后哀嚎声又变成了痛哭,她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又蜷缩起来,抱着自己,掩面大哭。
“我不要……”
她哭着说:“我不要……我没有……没有家人……”
“我不是……”
她语无伦次,无比伤心,浑身颤抖着,紧紧缩成一团:“我什么都不是……不是……”
萧九心疼不已,扭过脸去,狠狠擦了泪,又扇了自己一巴掌,紧紧搂着阿兰,一遍又一遍的说:“是爹的错,是爹爹的错……乖女,别哭了,别哭了……”
苏北湘醒过神后,发觉手上空了,剑早就掉在了地上,他转头问步莲华:“你早就知道?!”然而,等看到步莲华倒在地上,捂着眼睛轻轻啜泣,面无血色的狼狈模样,他又是一阵惊吓。
“喂,莲华……”
他把步莲华的手拿开,当场愣住。
“……步莲华……”苏北湘骇哑了声音,“你可……不能……不能死……”
他看到,步莲华的那条红绫早已变成了深色,仿佛被泪水湿透,然而,慢慢的,从那条深色红绫中,蜿蜒出两行血泪。
苏北湘将手覆在步莲华的红绫上,摊开手,手掌上,沾染了鲜红的血。
苏北湘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手掌心的血,什么都思考不了。
“莲华!!”
一个纸片人轻飘飘滑来,揣着手,两只眼睛依然笑着,欢快地说道:“请苏公子送他到稷山北峰来吧。”
苏北湘抬起头,那个纸片人还歪了歪头,苏北湘咬牙问道:“他会死吗?”
那纸片人说道:“八月十二是他生辰,生与死,只在一线间,看天,看人,看造化。”
“什么意思?!他到底会不会死?!”
纸片人笑而不语,只摊开四根手指的手,请他到北峰去。
纸片人忽然扭了扭脖子,换成忽男忽女的声音说道:“苏北湘,送他到北峰去,至于生死,就看天命是要他,还是抛弃他。”
首巫说道:“这也跟你的命轨转向何处……有关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不好意思,事有点多,今天就一更。
PS:关于巫的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