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春逞强地鼓了鼓泛红的腮梆子,故作嫌弃地蹙眉,“小二哥,有没有更大胆些的?这跟去年那册《花妖宝鉴》的画法也差不多少嘛……简直毫无新意,不思进取!”
店小二机灵,深谙“嫌货才是买货人”的道理。听她这样说倒也不觉有什么不对,反而立刻神秘兮兮地略凑近她一些,嘿嘿笑道:“咱们东家新近挖来一位从前专画避火图的画师,画面大胆又新颖。且还是咱们家镇店的老师傅亲自雕的版,刀工纯熟,线条饱满又流畅,那简直……啧啧,看过的人都说不正经!要不,我去后头给姑娘取来瞧瞧?”
想来是那册子的画面大胆得有些惊人,都没敢直接摆出来卖。
顾春扬手在滚烫的脸颊边扇着风,一手叉腰,假装豪迈且镇定:“行,劳烦小二哥快些取来,我要的就是不正经的。”
她可是为了钻研精进,为摆脱扑街的命运而下苦工。这叫什么?这叫上进心!
店小二飞快地去后头小库房取了一册来,见顾春对那画面效果颇为满意,便又重点将这本册子的纸张质量补充夸赞一番,再三强调这是大开本,以力证这本画册之所以比其它普通画册贵一些,是因它物有所值。
顾春痛快地付了钱,店小二取出一个小扁盒将那画册装进去,又顺手抽了张牛皮色的油纸再仔细包上一层,还热情地送了本薄薄的小字册。
“姑娘,这篇赋是域外传来的‘神文’,咱们东家私坊刻的,拢共只印了二十份,吩咐馈赠老主顾的,白送,不要钱。”
“多谢贵东家盛情,也多谢小二哥厚道啊!”顾春笑着致谢承情,倒也没看清送的那“域外神文”是个什么文章,任他一并包进牛皮色油纸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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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好画册后,顾春想想觉着还是该去谢一谢司凤梧,于是又去了城中一家有名的糕饼铺。
这家铺子的柚叶甜米糕是店主家的祖传手艺,光那主料“荫米子”就需先将粳米过水后晾上两夜才算得了精髓。再配上融好柚叶青汁的砂糖浆水和店家秘制配方,舂、打、晒、蒸,最后上模成形,工序繁复,口味地道,是远近闻名的伴手礼。
连州府宜阳的人都时常不远奔波二三十里,就为来买一些回去赠亲访友。
以顾春与司凤梧之间那足称可怕的交情,这样的谢礼不轻不重,倒也有些诚意,不至于突兀。
这家糕饼铺子生意兴隆,此刻虽是下午时分,门口依旧大排长龙。等顾春觉着自己都快被太阳晒化了,这才终于轮到她。
她略想了想,最终买了五份。
店家听她说还得骑马往山上走,便体贴的拿了五个小扁盒分别替她装好,还用牛皮色油纸再仔细包上一层。
这小扁盒的大小与装着那册“看过的人都说不正经”的画册的扁盒相仿,用同样的牛皮色油纸包了垒在一处,竟有些鱼目混珠的意思。顾春觉得有趣,便顺手接了店家递来的细麻绳,全给它们捆做一摞。
待顾春抱着一摞糕点盒子及新买的话本、纸墨、炭笔回到济世堂时,日头已偏西。
花芫冲她勉强笑笑,告知她花四已经离开,并让人将豆子带出来交给她。
于是顾春牵了马来将豆子安置在马背上,又找济世堂掌柜的拿了个褡裢布袋将书册装好扔在马背上。临走前顺手拍了拍花芫的肩头,也不多嘴问什么,笑笑便上马回寨去了。
回寨后,顾春分了一盒柚叶甜米糕给豆子抱着,再将他交到卫钊手上后,只说“我没亲自见着花四的人,有事你问花芫就行”,就去了江瑶家。
江瑶正忙得脚不沾地,欣喜接过她递来的米糕,却遗憾地表示还没忙完,不能留她吃饭。好在两人之间的交情也不计较这些,她笑笑便牵马回了自己家中。
叶行络替她将马拴好,又接了她带回来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听她要去向司凤梧致谢,大呼稀奇。
顾春抽出两个米糕盒子抱在怀里,笑得五味杂陈:“若他昨日不来警告我,我指定不会去深想。真要那样,我铁定就大意地将豆子带到花四指定的地方,赶上运气不好花四又正巧想做点什么的话,这可就闯祸了。”
叶行络想想也是这个理,便道:“可你一向怕他怕得要死,不然我陪你一道去?”
顾春摇摇头:“没事,我给了他就走的。况且,如今也没小时候那样怕了。”
“也好,都在一个寨子里,总有撞见的时候,老躲着也不是事,”叶行络点点头,又问,“诶,那你晚饭是在家吃还是又出去浪啊?”
顾春笑道:“我得接着替师父上凉云水榭赔罪呢!那位被打断腿的爷说了,这些日子都得陪他吃饭,这才算有诚意。”
见叶行络笑意戏谑,顾春急急打断她,笑得慌张:“师父和叶盛淮都不爱吃甜的,剩下的糕点就是咱俩的了,你多少给我留两块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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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司凤梧来说,顾春敢主动找到自己面前来,已是多年来绝无仅有之事,竟还带了致谢的伴手礼,这就更出人意料了。
见他那张冷脸难得有了些疑惑之色,顾春笑得有些僵:“昨日你是好意来提醒我,我自是该谢你。就是话说得难听了些。”
司凤梧接过她的谢礼,常年冷成冰的脸也是个不会笑的,只清了清嗓子,轻道:“客气了。还有……对不住。”他很少接触外人,确实不怎么会说话。
该致谢的一方致谢了,该致歉的一方也致歉了,两人面面相觑,再无话可说。
顾春便抱了怀中最后那盒子甜糕,笑着冲司凤梧挥挥手,转身往凉云水榭去了。
当她行到书房门口时,恰逢隋峻刚从里头退出来,两人险些撞个正着。
隋峻才向李崇琰回禀完顾春今日在屏城的行踪,转头就看到她本人在跟前,一种莫名的尴尬使他只能沉默地摸了摸鼻子。
因很满意自己先才在司凤梧面前镇定的表现,心情大好的顾春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笑意明快地与他寒暄道,“峻哥,你不穿衣裳……呸,不是,我是说,你不穿黑袍真是对极了!这身靛蓝色衬得你很有大将之风呀!”
隋峻被她的口误吓出一身冷汗,惊慌地回头望了望书房里那个瞬间黑脸的人,干脆地从二楼回廊翻身而下,逃命要紧。
“好身手……”惊呆的顾春扭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回廊,啧啧地进了书房。
她一抬眼就看到李崇琰幽怨的黑脸,便笑吟吟过去坐在躺椅旁侧的雕花圆凳上,将怀中的糕点盒子捧到他面前。
李崇琰骄傲地哼了一声,面色稍霁,口中却抱怨道:“我当你不回来了呢。”
顾春皱了皱鼻子,笑得乖乖的:“说好日落之前回来的,童叟无欺小旋风从来不骗人!呐,给你带了点心。”
“我受伤了,得有人喂才能吃。”李崇琰憋着满眼的笑意,挑衅地觑她。
顾春笑着往他伤了的那条腿上轻拍一下:“合着你往日都用脚进食的呀?”
吃痛的李崇琰没好气地皱着脸,也是笑。正要说什么,隋峻却去而复返。
“殿下,司凤梧……有事找顾春。”
李崇琰坐正,敛了面上的笑闹神情,与同样疑惑的顾春对视一眼后,沉声道:“请他上来说。”
片刻后,司凤梧在隋峻的带领下进来,先向李崇琰颔首致了礼,又神色古怪地皱眉对顾春道,“你确定……要在这里说?”
司凤梧面上的肤色本就苍白,李崇琰一眼就看到他两颊隐隐的红晕,顿时心中大为光火。
这混蛋,对着别人家的姑娘脸红什么!
“呃,是……私事吗?”顾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司凤梧的神情,心中有些忐忑。
是什么事古古怪怪的?
“应该,算是你的……私事吧。”司凤梧面上的红晕更深,细看还有些别扭的尴尬。
顾春都不必回头也能感受到李崇琰那隐忍待发的火气了,忙不迭道:“既是我的私事,那没关系的,就在这里说吧。”
见她自寻死路,司凤梧也不再试图挽救,几步过来自背后拿出先前她给自己的谢礼递到她手中,“你可能拿错什么东西了。”
顾春诧异地拨开那层已被拆过的牛皮色油纸,小扁盒上静静的躺着一本薄薄的小字册。
小书坊店小二热情馈赠的,来自域外的“神文”。
定睛一看,小字册的封面上赫然印着神文的题目——
《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顾春觉得……
世事无常,生无可恋。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为我国著名文学家白居易先生的弟弟白行简之大作,有兴趣的小伙伴可X度并背诵全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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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这篇域外传来的神文, 顾春自是还没来得及拜读的。可是——
《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啧啧, 一看这题目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文章啊!
其实团山民风爽朗粗犷, 看些乱七八糟的书原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之事。若在平日里遇上这样的场面,大家无非就是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哈哈笑笑,事情也就揭过了……可为何这玩意儿偏偏落在司凤梧手里了呢?
为何偏偏李崇琰也在场呢?
一时间场面凝滞,气氛尴尬到叫人绝望。
顾春清了好几回嗓子才硬着头皮站起身来,笑容僵硬, 无法直视任何人的目光。
动作僵硬地将方才要给李崇琰的那盒甜糕拿起来,几步上前递给司凤梧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换回他手中的那一份。
“……人有失手。”艰难地自僵笑的唇间吐出这四个字时,脑中一片空白的顾春是完全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的。
今日若是将这玩意儿错给了卫钊或江瑶, 顾春也绝不会有此刻这种“我先去找根绳, 待会儿请谁帮我踢一下凳子,谢谢”的心情。
好在司凤梧除了冷脸微红之外, 也力持镇定的点头配合:“懂。”
这些年, 二人之间的关系在顾春单方面的恐惧下可称恶劣,近来才有些破冰的迹象,却也绝算不上熟稔。面对如斯场面, 除了大家一起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眼下好似也没有更好的化解之法了。
司凤梧的尴尬并不比顾春少, 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又向李崇琰问了安。假装没瞧见他的黑脸与眼刀,过场式地又寒暄了几句,才道了一声“不打扰殿下休养”, 这才执礼告辞。
目送司凤梧告辞离去后,顾春望着书房外的阑干,心中默默拟算着像隋峻先前那样自二楼跃身而下的可行性。
不过,她沉重到不知何去何从的脚步才微微一动,身后就传来李崇琰波澜不惊的声音:“你跑一步试试?”
素来最识时务的顾春立刻一个旋身,抱紧怀中那个惹是生非的小扁盒,镇定的气势极有大将之风:“哈哈,我跑什么呀?有什么好跑的呀!小事而已,小事。”这一点都不尴尬,真的。
因要躺在房中养伤不会出门,李崇琰今日只随意披了件鸦黑的广袖罩袍,此刻他的面色黑如锅底,几与那罩袍的颜色浑然一体。
在李崇琰异常平静的目光注视下,顾春小步小步地往他面前挪去,同时干笑道:“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不必放在心上……你看我这脸不红心不跳的,就知道这种事很常见……”
李崇琰黑如锅底的面上泛起一丝冷笑:“那你同手同脚是几个意思?”
顾春再也撑不住脸上的假笑,垮着肩膀衰眉衰眼地行过去,先下手为强地挤到躺椅上,异常自觉地整个窝进李崇琰怀中,顺便扯了他的衣袖将自己的脸盖上。
“许久没有经历过如此丢脸的场面了,晚上吃饭不用叫我。”且让她孤独而安静地死一死。
垂眸望着紧紧窝进自己怀中的奸诈小人,心中五味杂陈的李崇琰几乎要咬碎满口白牙了。
“我可告诉你,你这样算胜之不武啊,”李崇琰忍住将怀中小人勒死的冲动,怀抱越收越紧,从牙缝里恨恨迸出,“不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