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城的时候,赵大和葛斌在街上再次相遇之后,赵大就一直对葛斌照顾有加。甚至在葛斌母亲去世之后,还是赵大帮葛斌主持的丧葬事宜。
所以沈宣到洺县来上任的时候,特意带上了赵大,以感谢在赵大对自己外甥和死去姐姐的照料之情。另外沈宣觉得自己身边,也应该有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
对于赵大来说,能跟在一方主政官员跟前,当然比他在历城的一个小衙门里熬资历好。于是跟沈宣两人一拍即合。
沈宣是一年多前进京赶考的,当时他虽然中了同进士,但是名次非常的靠后,经过吏部的考核之后,一直没有选官,就这样在京城等了近一年。
沈宣得到任命通知,发现在离自己老家历城不远的洺县,就连夜坐船赶到了刺史府所在的青城。
他跟穆滨城为了躲避别人的检查,而特地走旱路绕行不同,沈宣从京城上船,直接沿着运河顺流而下,不须三天,就到了青城。
从青城的驿站借快马赶到历城,不须一个白日的光景,只是能这么快,全凭沈宣赴任官员的身份,才能经过运河上的重重盘查,得到各处驿站的尽力帮助。
一路走来,处处顺遂,沈宣终于在自己成功选官之后,感受到前人所说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舒畅心情。要知道因为他的名次不佳,又是一个尚未选官的新科进士,他这一年来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好过。
今天早晨沈宣从驿站出来,这里已经是洺县地界,他看到门前那条缓缓流淌的洺江,沈宣突发奇想,“要不然我们坐船去洺县吧,听说洺县的码头很繁华,我们也正好去视察一番。”
说到这里的时候,赵大抱怨的跟穆滨城说,“早知道会遇到这种事,我当时就该阻止他。他就是文人酸腐毛病发作了,想泛舟江上,赋诗一首。”
赵大在提到沈宣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一个下属对上司的敬意了。实在是两人在这段惊心动魄,同生共死的时光里,已经变得比之前更为熟稔,也更加看透了彼此的本质。
赵大又说,“沈大人这个人,虽然有些书生意气,不过为人还是很正直的。”
正直的沈大人泛舟江上,原本打算赋诗一首,以抒发自己喜悦的心情,他对着岸边的一片随风而动的竹林,正是诗兴大发的时候,突然从岸边窜出一个衣裙不整的少女,噗咚一声就跳进了江中。
陪着沈宣站在船头酝酿诗意的众人,看到这一幕,都是心头一惊。幸好洺江边上的水浅,那姑娘扑腾了一下,就站了起来,水只到她的腰部。
在姑娘站起来之前,沈宣就让船夫将船划过去救人了。但是沈宣他们还没赶到,就有另一伙人到了岸边,有两个壮汉跳入水中,像拎鸡仔一样,将那瘦弱的姑娘,从水中拎了起来。那姑娘不住的挣扎,但是犹如浮游撼树,被两个壮汉死死的抓住动弹不得。
这时沈宣他们也靠近了岸边,于是质问道,“尔等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
当时赵大站在沈宣身后,还忍不住腹诽道,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就给人家强加一个罪名,不好吧。也不知是这位沈大人传奇话本看多了,还是新官上任,有火无处发。
果然,对面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回应道,“你又是何人,竟敢管我们杨家的闲事。再说,你那只眼睛看到我强抢民女了。这是杨府的逃妾,我们只是追捕逃妾而已,难道你是这贱人的奸夫不成。”
杨家大少爷此时就站在管家的身边,穿着一身整洁的月白色丝绸长衫,一副置身世外的样子,对于奸夫的事情无动于衷。
他昨晚玩过这个女人之后,就觉得不新鲜了,本就只是一个乡野村姑,还以为自己是九天仙女不成。这女人今天一大早起来就寻死溺活的,看了就让他觉得倒胃口,不过也不能让她真的去死,所以才出现了刚才的一幕。
那女子还在壮汉的手里挣扎,可是被人捂住了嘴巴,只能发出一声声不成语调的呜咽。她那双被泪水浸泡肿胀的眼睛,哀求的直盯着沈宣。
沈宣被人说的一时无言,不过一看到那名女子凄厉红肿到犹如泣血的眼睛,他就又在心里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转瞬,他就拿出自己的官威道,“我不管什么杨家李家,我是洺县的县令,这件事情我管定了。你们让那女子来说,我不可能相信你们的一面之词。”
这是杨家大少爷懒洋洋的开口道,“你就是新任的县令,怎么不懂规矩。到了洺县的地盘上,还不去我家中拜访,竟然还来管我的闲事。”
相比起沈宣的不懂规矩,前任的胡大人就显得非常的懂规矩,一到洺县,就马不停蹄的到杨家这个地头蛇的家中拜访。
胡县令来在洺县当县令的两年,跟杨家相处融洽,互相礼敬,从来没有闹出过任何事端,过年过节,还会互相赠送贺礼。
不知沈宣听到对面那跟他年纪相差无几的人,说出对朝廷命官说出不屑一顾的话语时,到底是什么心情。
只听到噗咚一声,划船的船夫,已经跳下船,浮水跑远了。
赵大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船夫游的越来越远,就听到岸边那个自称杨家人的公子哥,发出嘲笑声。
沈宣面沉似水,刚刚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让他有些飘飘然的心绪回笼。犹如一盆熊熊燃烧的炭火,被人用一盆冰水生生扑灭了。
沈宣看看对面的人,再想想自己从选官以来的表现,同样的傲慢,同样的目中无人。他突然惊觉,自己的的所做所为,的确与自己一直以来的志向背道而驰。
理智回笼的结果,让沈宣不再有任何得意忘形的情绪,但他毕竟是一个被评价为正直的人,也一直立志要做一个好官。
所以他还是要过问那名女子的事情,只是不再会一开口,就断定杨家这一边是强抢民女。
沈宣道,“就算给洺县县令的身份一个薄面,让这位姑娘也说说事情的缘由,如果真是你家中逃妾,我也确实无权过问。”
沈宣的话比先前委婉了许多,但语调却不似先前那般轻浮,显得沉稳而坚定。
岸上的公子哥,可没有沈宣这一瞬的感悟,他依旧傲慢的回答道,“我要是不愿意让他说话呢,你当如何。”
沈宣说,“那你就等着衙门的传唤吧。”
听到沈宣这样说的时候,赵大是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沈宣命令他当场逮捕对方,看看岸上那八个健壮的护卫,还有一个少爷和管家也是成年男人,现在冲上去就是鸡蛋碰石头,文雅一点说,就是以卵击石。
沈宣的话音刚落,还不等杨大少回应,竹林中就犹犹豫豫出来一个半老的男人,花白的头发,脸上遍布沧桑的皱纹,从穿着打扮上来看,应该就是附近的村民。
他讪笑着走到杨大少的身边,大声询问道,“您真愿意让我家桃桃进门吗,先前不是说好的吗,否则我也不会同意昨晚的事情。怎么今天早上就反悔,只愿意给五十两银子。您要是真愿意收了桃桃,她也不至于寻死溺活。”
他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说话,希望沈宣能给他做个见证,沈宣是县太爷,刚才他在竹林中就已经听见了。
原本还在挣扎哭嚎,那个小名叫桃桃的姑娘,听到自己父亲的话之后,整个人都呆滞了。
昨天晚上,一个陌生男人,带着酒意闯入家中,强行占有了她,甚至在她挣扎的过程中将她打昏,今天早上醒来,她偷偷拿出剪刀,打算与这个男人同归于尽,没想到有一大群人冲进来将她制服。
那男人悠悠转醒,定睛看了她几眼,那眼神就像是在审视一头牲口骡马。
那男人的皱着眉头,似乎对桃桃非常嫌弃,犹如看到一只跛脚的母狗。然后他就示意手下将她放开。
桃桃就那样匍匐在地上,她那双眼泪没有停歇过的眼睛,变得通红,脑海中只剩下浓烈的仇恨。
可是剪刀被人收走了,那个可恨的男人在一群人的保护下,从从容容的穿着衣服。
桃桃越来越恨,可是她别无办法,于是她吼出一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然后她就夺门跑了出去,杨少爷也不想闹出人命,就让人去追,于是就撞见了沈宣一行人。
而此时此刻,桃桃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奔溃了,所有的仇恨,对家人的愧疚,对无形礼教的恐惧,都化成一个巴掌,狠狠的打在她的脸上。
昨晚的事情,竟然出自父亲的默许,桃桃不只是挨了一巴掌,那巴掌打到她脸上的时候,就化成了一闷棍。她被打的头昏眼花,只想沉沉的睡去。
桃桃觉得自己不是被打脸,沈宣却觉得自己的脸被人打的啪啪响。
虽然这姑娘依旧表现的不愿意,对父亲的出现表现出非常震惊的表情。
可是他的父亲出面明确表示,是自己做主将她给杨少爷的。对此沈宣也无法反驳,因为没有任何一条法律反对,一个父亲把女儿送给别人做妾。
大安律令甚至规定,违抗父命,是为不孝,杖二十。
前朝以孝立国,律令更加严格,如果被判不孝,杖八十,发配边疆为奴。
当沈宣和桃桃都无话可说的时候,杨家大少爷,同样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要将这个低贱的农民的女儿娶回家,即使只是做妾。
桃桃她爹,见杨家少爷久久没有回答,就急切的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杨少爷的衣袖。
由于在这件事情上,桃桃她爹也算是一个共谋,所以杨家的这些户卫对他的防备很低,让他抓住空子靠近了杨少爷的身边。
从今天早上起来,杨少爷的心情就很不好,经过跟沈宣的一场争论,他就更加暴躁了。现在看到一只布满褶皱,黢黑枯瘦,指甲里满是污垢的手,抓住自己洁白的衣袖。他就觉得心中有一股无名怒火,快要喷涌而出。
于是杨少爷一把掀开那只让他感到心里厌恶的手,怒斥道,“滚开。”
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用赵大的话来说,“我当时听到咔嚓一声,就像是西瓜炸裂的声音,红红白白的东西溅了一地,谁都能看出他死不不能在死了。”
桃桃的爹死了,被杨少爷掀到在地的时候,脑袋碰到一颗尖锐的石头,死不瞑目。
这不是指使手下杀人,那是杨少爷亲手杀了一个人。
即使是意外,可是整个过程,被一个新上任的愣头青县令亲眼目击,就连杨家大少爷,杨老县令唯一的独子,一贯在洺县横行无忌的人,都变的神色失常,他感到了恐惧。
沈宣也愣住了,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快回县衙搬救兵。”
那时沈宣没有选择以寡敌众,可是他万没有想到,到了县衙之后,他们不仅没有搬来救兵,而是自投罗网。
沈宣虽然知道洺县有个卸任的老县令姓杨,也猜测那意外杀人的公子哥,就是这个杨家的后人。
可是沈宣不过是一个没有家族依托,通过科举选□□的县令,而且年纪轻轻,那知道这种根深蒂固乡绅,在他经营已久的地盘上绝对能够一手遮天。
赵大倒是明白地头蛇有多厉害,可是他却并了解洺县的势力分布,不知道杨家在洺县的具体地位,也就没有想到提醒沈宣。
于是他们急匆匆走进县衙,门口无人值守,沈宣面露不满。赵大却心中一紧,想去在打仗时,闯空城是大忌。
似乎在应和赵大心中所想,吱呀一声,县衙门就被重重关上了。
瓮中捉鳖,这个词汇盘旋在沈宣的脑海中。
此时他们一行人,已经被县衙的差役持刀,围困在中间。
一个慈眉善目,满脸堆笑的老人,从县衙里边向着沈宣走来,他说,“老朽杨文礼,想必沈大人听过老朽的名字吧。”
扫视一眼将他们四个人围住的衙役,沈宣想不知道都不行了。
沈宣用感叹的口吻道,“没想到杨大人对洺县的控制,竟然能达到如此地步,俨然是国中之国了。”
对于沈宣的话,杨文礼并不在意,他说,“老朽命苦啊,一辈子就生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一辈子奔波劳碌都是为了他,我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替他求求情。”
沈宣说,“意外致人死亡,不必偿命,只需流放即可。你儿子的命还在,你不必求情。”
杨文礼说,“我这儿子从小没吃过苦,如果是流放的话我也于心不忍。更何况老朽年纪大了,不想百年之后,连一个灵前扶棺的人都没有。”
“你想如何。”沈宣忍不住有些发怒道。
杨文礼眯起眼睛说,“竹林村民女朱桃,与人通奸,被其父撞见,恼羞成怒,打杀亲父,斩立决。”
沈宣说,“我要是不愿意呢。”
“沈大人连夜赶路,风大浪急,不幸沉船江上。”
不等沈宣说话,他身边的书童怒斥道,“我家大人乃是朝廷命官,你们竟敢蔑视王法…”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杨文礼身后的一个人,提刀走上前来,一刀斩下了书童的脑袋。
鲜红的血溅在沈宣和赵大的身上,葛斌被他们挡在身后。那一刻,赵大都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说话。沈宣也吓的身上发抖。
杨文礼说,“这就是奸夫。”
杀鸡儆猴,这是最后的威胁。杨文礼用事实告诉沈宣,他并不在乎杀人。
然后对围住他们的差役吩咐道,“将沈大人带下去好好想想,今天晚上之前,要是沈大人还没有想好的话,就按刚才的话做吧。”
于是他们三个人,就被带到了那个废弃的宅院,因为杨文礼说,“新县令还在赶到洺县的路上,这县衙里还是不留闲人的好。至于县令大人能否到达咱们洺县,就只能看今晚的风向了。”
听过赵大的讲述,穆滨城对整件事情,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穆滨城对赵大说,“你和葛斌,先把后面的那五个人弄进来。”
那些绑走葛斌舅舅的人,都是县衙官差中的能力出众者,他们长期对付各类罪犯,也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经验丰富。所以一发现情况不好,就带着人质溜走了,并没有留在原地坐以待毙。
穆滨城可不想看到,因为疏忽,让那五个人被对方救走,或是杀人灭口的结局。
因为以他们将沈宣带着的行动力来看,这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不过穆滨城也是高看了这些人,因为他们在离开的时候,的确商议过,“我们要不要偷偷派人回去杀人灭口啊,不能让他们透露出我们的秘密。”
另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我记得去年刘班头狠狠的打过你一次,你该不是到现在还怀恨在心,想要徇私报复不成。”
提议被否定,衙役们也就偃旗息鼓,不再讨论这件事,沉默的赶着驴车,要将昏迷的沈宣运会县衙,再请杨文礼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