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九孝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谢睿竟然歇在凤仪宫。更没有算到,皇上竟事事顺着皇后。
皇后蛮横,打死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一夜之间传遍宫内外。
刘俞仁知道消息后,百思不得其解,仰倒在摇椅上。单手抚额,双目望着房梁。
韦九孝有从龙之功,为承治帝也没少吃苦头。如今为了讨好章家,竟由着皇后活活将人打死。那他算什么呢。从龙之功?若论功劳,他和章年卿加起来都比不过韦九孝的所为。下场呢?
刘俞仁原以为,谢睿会是个不甘于被人钳制的人。没想到他为了讨好章陶两家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承治帝的偏心,和开泰帝如出一辙。
可惜,皇上偏的不是他。承治帝愿意为章家打死韦九孝,却不同意他去齐地。
刘俞仁想明白,想干净了,越发觉得对不起儿子。当初为了护送四皇子离京,刘俞仁忍着不舍,把小鱼儿送出去,绊住章鹿佑的脚步。
等小鱼儿回来,他才知道。小鱼儿已经在通州船行老六面前晃过了。老六认识章鹿佑,万幸他不认识小鱼儿。不然……
刘俞仁不敢想下去,刘家和通州船行不合多年。刘俞仁记得,小时候不管行多远的路。他永远走的是马行,水面上沾都不敢沾。不单单是因为他曾有个弟弟溺死在湖里。而是父亲有薄津浩。
薄津浩吞了通州船行的江山,通州船行上下都恨着刘家。刘俞仁心绞在一起,这就是他报效的帝王,这就是他投诚的皇上。
爹,你究竟给儿子指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会站队,会钻营,不如有个强有力的外家。章年卿永远那么万丈光芒,衍圣公喜欢他,把冯俏许给他。父亲喜欢他,逼着自己儿子一生把章年卿当政敌。
皇上也喜欢章年卿,和景帝喜欢他的文章,点他做状元。开泰帝喜欢他的才华,让他做阁臣。承治帝喜欢他的外家,让他做首辅。
若章年卿是个无能之辈,那也就这样了。偏偏章年卿万众瞩目,刘俞仁知道章年卿有才,真才实学。像三华章那样的东西,别说一炷香,给他十辈子他也写不出。
刘俞仁想,若章年卿是他。父亲的血仇早已得报,哪会像他……
第二日,刘俞仁求见皇上。承治帝在圣乾殿接见刘俞仁,君臣二人谈了一天一夜。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凤仪宫里,宫女点起蜡烛。青鸾散着头发,枕在冯俏腿上。冯俏顺着她的头发,像是在哄孩子。青鸾问:“嫂嫂,你想衍圣公吗?”
冯俏温柔道:“当然想,我外公疼我,就像陶外公疼你一样。”
“谢睿也这么说。”章青鸾出人意料道:“谢睿说,人人都知道我外公好,我外公疼我。可有谁还记得,他外公也很疼他。我问他,你外公是谁?谢睿说,是王国舅。”
青鸾仰起头,眼神纯真清澈,“嫂嫂,你听说过王国舅吗。”
冯俏笑道:“听说过不仅听说过,嫂嫂还见过他几次。”
“王国舅人好吗?”
“好?”冯俏沉默道:“我不知道。也许就像你说的,他是个好外公。”
章青鸾望着远处一盏盏亮起的宫灯,宫女太监穿梭在其中,青鸾推着冯俏道:“嫂嫂,我送你出宫。”
冯俏道:“不,我多陪陪你。”
青鸾摇头道:“我没有什么好陪的。你早些出宫去,陪陪三哥,陪陪明稚和阿丘。你那么忙,我还总叫你进宫。”吸吸鼻子。
冯俏笑道:“傻青鸾,你也是我的心肝宝贝。如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宫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来了我才安心呢。”
从凤仪宫出来,冯俏坐着轿子。宫道匆匆走过一人,冯俏一声寿哥堵在嗓子眼里,却又不敢喊,不敢问。
第215章
韦九孝死后,刘俞仁显得异常安静。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乖巧’不少。冯俏那日见过刘俞仁后,没过多久,便听章年卿说,刘俞仁不跟皇上别着性子了。
冯俏正铺着被子,闻言一愣,“他放弃了?”
章年卿举棋难定,正踌躇着。章鹿佑见父亲面露难色,微不可见的松口气。父子二人在主屋下棋,隔着一扇屏风,是冯俏悉悉索索安排琐事的声音。章鹿佑正如今大了,正尴尬着,母亲便帮他解了困。
章年卿瞥儿子一眼,道:“放弃与否。我不敢言,不过陈伏先生对他评价颇高。你想不想听?”因儿子在身边,没有直呼俏俏。
冯俏掀帘出去,见儿子伸长脖子,也十分感兴趣的样子。笑了笑,招呼人替父子二人斟茶,道:“陈先生也知道这事?”她还以为陈伏在泉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谋挣钱大业呢。
章年卿道:“陈伏说,刘俞仁乃翻山越岭之人,其父便曾趟山渡河……”顿,淡淡道:“儿子又怎么敢小觑。”
章鹿佑的棋路刁钻,喜下小尖,小尖无恶手,看似寻常温和,坚实稳重。可步数一长,便成搜根之势,大开大合的压着章年卿,诡谲的很。
章年卿不想在儿子面前输的太难看,临晚饭也不放他走。哪想到自己输的更难看了。借着说话的功夫,他也想不出破局之棋。
冯俏和章年卿夫妻多年,哪看不出丈夫此时的迫窘。伸手翻了翻儿子的衣领,“这怎么都绽线了,还好在内领里。”章鹿佑侧着脖子,配合着母亲。——他的确没注意这些小事。
嗒。章年卿落子,正镇章鹿佑腹中,扼断连络,一下子落为孤军之势。
章鹿佑棋艺很好,一眼扫过,便看清局势。十步之内他是不能翻身了,望了眼渐沉的夜色,若时日尚早,他二十七步内许能扭转局势。可,望眼母亲温婉秀美的脸庞,起身道:“孩儿输了。父亲棋艺高明,孩儿还是差点火候。”
章年卿淡淡‘恩’一声,“晚上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读书。”
“是。”章鹿佑行礼告退。
儿子走后,章年卿还在盯着棋盘看。观棋如观人,行云有这样的大局观,他不信行云会是个碌碌无为之辈,俏俏是被困在内宅了。可行云是男儿身,无拘无束。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行云,怎么就那么不喜功名。
冯俏拨着微凉的浮茶沫儿,这父子二人,都太要强了。天德哥不愿输给儿子,嫌没有父威。阿丘也不愿输给父亲,正倔着,骨子里憋着一股劲,要打倒他巍峨高山似的父亲,分明一盘闲棋,硬生生让两人下的杀气腾腾。
万幸棋艺她还略通一二,否则让这父子二人这么顶牛下去。今晚还睡不睡了。
冯俏拉着章年卿去洗漱,章年卿脑子里转的还是棋盘。冯俏抱着他的腰解束带,胳膊有些拢不住,心知章年卿又胖了。男人年近四十,都开始发福。冯俏隐隐记得,冯承辉也是四十大关后,看起来‘福气满满’的。
章年卿察觉冯俏抱的久了,握住她的手背,“怎么了?”
冯俏笑道:“如今大局已定,天德哥百事无忧,身子也跟着福了。”
章年卿一摸腰身,哈哈大笑起来。扼着她的一双手腕,左手单攥着,右手刮她嫩颊,调笑道:“听你话音儿,这是嫌弃上我了。”
冯俏笑道:“你不嫌弃我都是好的。”
章年卿幽幽的盯着她,问道:“行云的棋是你教的吧。”
冯俏没拿乔,大方承认:“点拨过两句。”
章年卿喟然道:“到底是我忙于朝政吗,疏散棋艺了。”
冯俏眼波一转,试探道:“疏散不疏散我不清楚。不过这下棋通气都是一体的,我有几句话你想不想听。”
章年卿热帕子抹过脸,正擦着手,闻言看着冯俏,“我近来又有什么事做的出格了?”
冯俏抿唇道:“我看天德哥不是棋艺疏散了,是心气儿窄了。”
章年卿笑骂道:“你隔段日子不数落我,心里就不舒服。”话音未落,拿着自己的帕子替冯俏擦过手脸,夹着人坐到外间,面前依旧是那副棋。沉吟道:“你倒说说,哪里心气窄了。”
冯俏被人像个孩子一样窝在怀里,一肚子话儿也窝在肚子里,说不出来。章年卿催着问不出来,撒娇般亲着耳根细问。冯俏耳畔细痒,只得求饶。伸手比了比章年卿眼睛,指指天,“天德哥的眼睛在这。得失胜负,看得准呢。”
冯俏不紧不慢道:“十五岁的章天德赢的了章行云。三十六岁的章天德,只能输给儿子。”她轻声道:“年轻时人眼睛的看的东西,和长大后不一样。”
章年卿品了品这句话,淡笑道:“阿萱是说,我的眼睛里现在只有胜负?”
“不对。”冯俏捉着他的大掌,细细描绘他掌心里的纹路,道:“棋局落定不也看的是胜负。我是觉得,阿丘涉世未深,布局大而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坚定,不疾不徐。人又年少热血,被压的狠了,又能崛起攻势。”
章年卿听的入神,冯俏挪了个舒服的位子,继续道:“天德哥单刀直入,布局行路都是杀气,稍有不慎便是陷阱重重。一涡一涡的转机,都是留给自己的生路。天德哥陷阱太多了,后手也太多了。行棋难免瞻前顾后,熬神熬脑却不落得好。”
说白了,章鹿佑像少年的章年卿,而章年卿却像当年的章芮樊。
章年卿一怔,看着冯俏,冰雪天儿的姑娘,动静玲珑,都有机锋。心头一热,低头落下一吻。这哪里是说他的棋,分明是说他的人。
冯俏一时不妨,一别脸,吻在鼻尖上。章年卿唇微下挪,冯俏主动凑过去,两人深深接个长吻。良久,章年卿摸摸唇,道:“湿乎乎的。”冯俏赶紧拿帕子给他擦擦,章年卿按住手帕,抱着冯俏回到床上。
到了床上,章年卿还不忘打趣,“日日盯着明稚圆滚了,也看着我也嫌‘福’。”哼笑一声,含糊道:“……怎么抱得动你。”
冯俏嘟囔道:“我哪里那么沉。”
章年卿嘶哑道:“冯先生说,国孝后,让你我再生个孩子呢。”
冯俏一愣,从他胸膛里抬起头来,“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章年卿胸膛低笑,“难不成你以为冯先生和师母好端端过来,就是为了训斥行云学问?”他贴着冯俏脸,道:“师母还惦记着我许他的那个孩子。以前朝堂上乱,冯先生不敢提,如今世道安稳了……”
冯俏怔怔的,章年卿指腹摩挲着她的眉眼,见她当真了,哈哈大笑的:“傻姑娘,还当真了。”冯先生哪会催他这种事。
孔丹依更是内宅打滚的人精,如今冯俏儿女双全,冯俏是她的亲女儿。生不生她都不会点章年卿这个窍,如今章家炙手可热。别说明稚和鹿佑的亲事多少双眼睛盯着,章年卿的内宅,还落着眼睛呢。
冯俏抬起头问,“爹娘来是为什么啊?”
章年卿沉吟片刻,道:“冯先生想安排朝臣举荐我做首辅。”
如今文武百官和朝臣变动不大,连开泰帝的内阁成员大原样保存了下来。也不怪外人说开泰朝和承治朝是和平过渡。
冯俏点头道:“我记得,朝堂乱之前,你的首辅之位几乎都敲锤定音了。”
章年卿点点头,麻木道:“习惯了,这么多年我都是在门槛前摔跤,世事所运。差一步就是差的远,没有什么几乎、差一点。”
冯俏不服气道:“可本来就是你该得的啊。”
章年卿瞥她头顶一眼,隐隐笑意:“你怎么和冯先生一个样子。”没有反驳冯俏的话,野心隐现。
冯俏抱着章年卿臂膀,靠在他怀里,不知说什么好。章年卿一直和冯承辉亲近,更胜过章芮樊。很多时候,他不愿借章家的势,却不介意冯承辉给他的帮助。
比起章芮樊,章年卿和冯承辉更像父子。
大雪初融,承治元年的春天终于破冰还暖。开泰末年的残雪终于消失殆尽。
承治元年,七月十五,夏。
章年卿受诏统领内阁,成为名副其实的首辅。
据闻,当时次辅呼声最高的刘俞仁,一直含笑而立,不曾有过什么恶劣的手段。坊间风评很好,刘俞仁当年‘小孟尝’的雅号,又被人翻出来夸赞。
承治帝自觉亏欠,对刘俞仁扬名一事,并未下旨呵斥。
章年卿是九月初九的生辰,除却少年时,借父亲的光办的那一场盛大的宴辰。章年卿在初登首辅之位后,迎来人生第二个盛大寿辰。
坊间习俗,大寿不过七不过八。故而章年卿在三十七岁生辰之际,过的是三十九大寿。过寿讲究凑九满十,章年卿年纪轻轻,位高权重,挡不住底下人要祝寿。只能过九,不能过十。
饶是有孔丹依提点,冯俏操持这个寿宴,也倍觉吃力。来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马都停不下。章年卿只请客不收礼,也挡不住送雅墨的。糊着名画名帖,充自己笔墨让章年卿品鉴。
冯俏都不用往章年卿处送,扫一眼就知道哪副该留,哪副不该留。
章年卿给冯俏竖的挡箭牌是陈伏先生。这么多年过去了,章年卿终于给陈伏挪位了。
陈伏安顿好陈丹姿,将陈丹姿嫁给自己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说是扬州秀才出身。扬州是科举大省,名额份例少。秀才郁郁不得志,索性到邻省,投了个师爷当。
却不知怎么的,被陈伏挖出来。在身边放了好几年,看清人品,摸清家世底细。才配给陈丹姿,并将泉州事物一应交给陈丹姿夫妇打理。
安顿好一切,陈伏给章年卿写了一封信。冯俏也不大清楚写了什么,只知道没过多久,陈伏便被调到京城。府里上下,依旧尊称他为陈伏先生。
劳累一天后,冯俏早早睡下。章年卿回来的时候,冯俏正睡的香甜,轻轻打着鼾。丫鬟说夫人晚上都没用什么,只喝了一碗粥,喝到一半,便抱着盅打盹。她们看的心疼,便服侍冯俏睡下了。
章年卿微怒,想问陈伏干什么去了。见屋内都是刚梳头的小丫鬟,又咽下责怪。脱鞋靠在床边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