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章年卿侧目,冯俏笑容灿烂,明媚春花。他心里熨帖下来,摸摸章青鸾的头:“傻丫头,看你以后还皮不皮,把父亲他们都吓坏了吧。”
章青鸾‘唔’一声,抠着美人榻上的银丝线道:“你们怕不怕我都不担心,我最怕的事爷爷和外公知道我不见了,他们肯定哭的伤心死了。我丢了,三哥可能会哭十天?爹大概会哭一天?娘一定会哭一百天。外公和爷爷大概会哭一年吧……他们哭瞎了我都回不来。”说着说着,自己也捂着眼睛大哭不止。
冯俏好笑的问她:“你知道一年有多久吗,还哭一年,哭三个月眼睛就不用要……”
“一年……大概就是一辈子那么久吧。”章青鸾偏头,问冯俏:“一辈子有一年那么久吗?”
忽的,冯俏鼻子一酸,笑着点头:“有。”
第95章
章年卿送章青鸾回去,回来时夜色已深。
冯俏迎他进门,关心地问:“爹留你说话了吗?”
章年卿摇头,奇怪地看她一眼:“没有,和母亲多说了两句,耽误了一会儿。”顿了顿,他撑着胳膊好整以暇道:“你怎么会这么问?”他挑眉,警觉道:“……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冯俏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学着章青鸾的样子一阵乱蹭,央着他不要再问。
章年卿心觉奇怪,看了冯俏一眼,似是明白了什么,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亲昵地蹭了蹭,笑骂道:“胡闹。”嘴角却很高兴,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章年卿望着无边夜色,孤月高悬,他长叹一声:“俏俏你且安心,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即来了,断没有退缩的道理……不过是父子的家常话,没什么说不出口的。”他安慰自己道。
冯俏不信。
第二日,章年卿让人大跌眼镜,居然真的主动去找了章芮樊。
冯俏听完下人的汇报,不知是什么表情。她木木道:“燕红萝卜丝还有吗,再上一碟。”
到底还是她小瞧天德哥了,章年卿并不是一个遇事只会退缩的人。
冯俏眼眶微微湿润,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狭隘而难过,还是为章年卿的一往无前而激动。
章年卿进门,撩袍先坐。章芮樊在书桌前翻找着什么东西,递给心腹送出门后。才转过身,问章年卿:“有事?”抬头,仔细打量他。
章年卿已经长的比章芮樊还要高半头,章芮樊很是感慨,这些年他见章芮樊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章年卿一年比一年高,他错过了章年卿成长最旺盛的五年。
章芮樊心有愧疚,说话便先矮了人一截,他和蔼道:“是遇到什么难事了,给爹说说?”
章年卿神色犹豫,先拿章青鸾挡箭,开门见山道:“父亲,我们和嵇叔叔两家还算世交吗?前些日子我查我们两家礼单,发现一些问题。”
他观察着章芮樊神色,不动声色道:“我的庆功宴上,嵇叔叔没有来做客,甚至连节礼都不曾送。却紧跟着,不到半月,在青鸾满月宴上,嵇叔叔突然携重礼拜访。感到很蹊跷……尤其是青鸾周岁的以后,嵇叔叔再未出现。父亲,孩儿想知道这是为何。”
章芮樊平静道:“怎么突然想起打听这些。”
章年卿毫不隐瞒:“我在汀安遇见了废后王皇后。”
章芮樊居然没有很吃惊,反而缓缓舒一口气,似感慨似放松。他慢慢道:“原来你也知道。”
章年卿竭力不让自己露出震惊的神色,只听章芮樊又缓缓道:“四皇子你也见过了吧?”他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感慨道:“恐怕皇上还不知道,先帝还有一个遗腹子在汀安。”
章年卿僵硬的点点头,动了动嘴唇,艰难问道:“父亲,你都知道多少?”
章芮樊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最骄傲的小儿子。忽的转移话题道:“天德,等你做到我的位置。你就知道,在那个位子上,有些事不想知道都不由你。你知道当初我们这批退下来的人为什么输了吗。”他摇摇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都是命。”
“要从哪说起呢。”
章年卿道:“那就从四皇子……”
章芮樊摇摇头,嗤笑道:“四皇子是个可怜人,他没什么好说的。要说,就从震惊朝堂内外的‘和景帝’驾崩说起吧。”
“世人提起和景帝驾崩,会想到什么呢?绝大多数人脑子里都是猝不及防,少数知道内情的,可能会捂着嘴,发出暧昧的笑,说一句风流帝王。”
“可鲜少有人知道,和景帝驾崩是一场未成的宫变。”章芮樊深深看了章年卿一眼,似是再估量他是否能承受这件事之重。“四皇子和王皇后离宫,是因为兵败。”
这场宫变的发起,源于郑贵妃和宣武大将军关山月,亦源于王国舅和王皇后。
宫里共有四位成人的皇子,大皇子乃德妃所出,二皇子为郑贵妃出。三皇子生母是个不受宠的小妃子。加上郑贵妃多年的打压,不值一提。而四皇子,虽出身显贵,却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可怜,也不值一提。
郑贵妃不喜这个三皇子,在她眼里,三皇子只能是她那个没福气的孩子。可大魏皇室里,没落地的孩子是不算排行的,郑贵妃向和景帝讨赏过很多次,想将这个排行空下来,和景帝一直没答应。
宫变的原因,产生在和景帝想立大皇子的那一刻,他将这个消息无疑透漏给自己枕边人——郑贵妃时,杀机便已经埋下。
郑贵妃不甘心,如果太子不是皇后所出,于情于理于身份也该是她这个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德妃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命好,大皇子早生了几年。就凭这点,她就想凭一己之力帮大皇子夺取储君之位?
做她的春秋大梦!
郑贵妃的哥哥,是当朝宣武大将军关山月。关山月是前朝名将,郑乾南征北战,威名赫起时,被坊间混成关山月再世,久而久之,这个名号便留下了。人们反而忘记他的本名。
郑贵妃和宣武大将军这边一动,王国舅这边立即听到风声。他当机立断,和定西侯设计毒杀和景帝,欲扶持四皇子继位。郑贵妃和宣武大将军察觉到王国舅的动静。
双方皆想坐收渔翁之利。
在这个奇异的时机下,两边竟达成诡异的合作。双方没有商议过,彼此间却默契到不可思议。已经很难说清,和景帝究竟死于谁手。
药,是王国舅这边走定西侯的路子,掺进清玄道长的凝清丹里的,药效比红丸还要烈两倍。
清玄道长是定西侯当初为讨和景欢心,拿到疆域图举荐的人。定西侯没有指使清玄直接为他做事,只是找了个机会,叫清玄过来说话,趁机鱼目混珠。
王国舅这边下了药,可药效能发挥到极致,让太医查不出一点异样,亏得郑贵妃的妖娆妩媚。和景帝同郑贵妃缠绵时,也曾发现过异样。却被郑贵妃缠的忘乎所以,最终死在‘爱妃’的肚皮上。
郑贵妃未必不知道和景帝药不不对劲,但她选择不知道,把和景带到极致的天堂,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大皇子的死,是宣武大将军关山月的手笔,能调动京禁军的,也只有关山月。
这场天衣无缝的宫变的里,唯一的异数是将来的继大统者。
章芮樊喟然道:“不知怎么的,太后知道这件事,对后妃皇子充满怨恨,认为他们为了皇位,杀死自己的父皇、丈夫。大发雷霆,直言他们都不配为帝。干脆扶持自己另一个儿子,让齐王继位。王国舅和郑贵妃的美梦就此落空。”
“半路杀出齐王后,王国舅一直把女儿和四皇子藏在汀安,打算随时杀回来。”
章年卿失声道:“这么说齐王和太后根本没有打算把帝位再还回去?”
“不错。”章芮樊道:“所以我当时特别怕连累妻儿,怕护不住你们。所以我逃了,在齐王继位之前,逃到你外公的羽翼下……哪怕,是为了保住你娘。”
一颗眼泪滑下来,章年卿怔怔的问:“你当时把我留在京城,是自愿的吗?”鬼使神差,不知怎么问出这么一句。
“绝无此意!”章芮樊急急道:“你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怎么可能舍得丢下你。”他老泪纵横,哽咽道:“可若不留下你,我也许连你两个哥哥也保不住。”
“这就够了,够了。”章年卿声音越来越低,很快不在纠结这个问题。
章年卿噙笑道:“父亲当时是站队了吗?”他想起嵇玉涛,试探道:“……是四皇子?”
“不,我没有站队。”章芮樊道:“我是因为不站队而被驱逐的。你嵇叔叔太固执,他一厢情愿觉得自己是在做对的事情。”
提起嵇玉涛,章芮樊无不惋惜。两人同科同乡一起上来,又是二十多年的至交,最后却落得殊路歧途的下场。
两人政见日渐有了差异,彼此膈膜也越来越深。
章芮樊道:“你中解元后,衍圣公看上你,想把冯俏订给你。可冯俏那位堂兄孔穆行,是大皇子的伴读,他媳妇也娶的是詹事府何大人的女儿。你嵇叔叔唯恐我们投靠了大皇子,紧赶慢赶来劝我们。”
“你也知道,四皇子的存在至今是还不被世人所知晓。你嵇叔叔的初衷是好的,他在走一条正确的路,他站的是大魏王朝的正统。他没有错。”
章年卿苦笑:“错只错在他看错了衍圣公的为人,也低估了您对孔家的信任。孔家不站队,从来都不站队。”
“不错。我和你嵇叔叔政见不合已久,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半年后,和景帝驾崩,我才蓦然明白,你嵇叔叔当时是冒着多大风险来给我们说这句话的。”
章芮樊心情复杂,涩涩道:“说句不好听的,哪怕站二皇子呢。也比站注定要死的大皇子强。你嵇叔叔是在救我们啊!”
章年卿还是不明白:“如果只是因为这些。父亲大可不必躲啊。纵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您无功无过,皇上也不会拿你开刀。”
“你错了。我那个位子上,根本留不得外人。与其等着齐王随便给我安排我罪名,把我打发了。倒不如我自己先给我安排好去处。”章芮樊冷漠道,一点不抱有侥幸心理。冷静果断的近乎可怕。
章年卿想起开泰帝继位后的种种举措,竟无法说父亲做错了。
不仅没有错,章芮樊的做法几乎再明智不过。——与其任人摆布,不如提前给自己安排好出路。
章年卿深深埋下头,想起自己任人摆布,听天由命的憋屈,不由悲怆。
第96章
日头渐盛,眼看要到中午。父子两终于把话题从嵇玉涛身上转移到辛勖涵身上。
章芮樊看了章年卿一眼,冷静的问:“如果辛勖涵一案真的是我设计的,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章年卿不想猜,却在父亲冷静睿智的逼视下,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讨好新帝?痛宰刘宗光一刀?让工部大伤元气?”
“那都是小头。辛勖涵的死,比这些更有价值。”章芮樊毫不隐瞒,直接了当道:“你说的这些,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华安新政实行。”
章年卿不解:追问道:“华安新政是什么?”
“华安新政是我给你外公的礼物。”章芮樊淡淡道。
陶家女婿的身份,并不是章芮樊立足河南的根本。
章芮樊以女婿的身份回河南,陶金海或许会给他一碗饭吃。毕竟陶茹茹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女儿,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
可章芮樊想以此坐稳河南二把手的位子……呵呵。
陶金海是河南的土皇帝,章年卿和刘俞仁争辩时,曾用了一句各司其职,说:‘巡抚和河道总工各司其职,两人互不干涉,何谈控制之说。’然而大义凌然的背后,是陶金海和河道总工多年来不堪入目的龌龊。
河道总工都是从京城过来的人,陶金海独断惯了,根本容不下有人从他手里分权。
辛勖涵当年是章芮樊和张恪阴差阳错送到河南来的,他们算有一半责任。
这些年辛勖涵踩着刘宗光给陶金海受的窝囊气,章芮樊都一一认了。章芮樊对陶金海作保证:“我会把辛勖涵送走。不仅如此,给我五年时间,我把河道主权送给您贺寿。”他声音冷静,不卑不亢。
华安新政是个连环计,长线计划。
陶金海答应让章芮樊试试后,章芮樊便开始一步步设计。
百岁老人的死谏,修补河道是第一步,出招。
河道贪墨案,是华安新政的第二步,制敌。
辛勖涵之死是第三步,重挫。
第四步,是章芮樊现在正在做的事——等。
工部现在元气大伤,刘宗光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重整工部,二放弃工部。以刘宗光的性子,工部是他多年来的心血,他怎么可能放弃。
如此一来,便尽在章芮樊的掌握之中。
刘宗光不动则罢,只要他一出手开始整顿工部,他一直隐藏的实力便会尽数暴露。开泰帝不是一个喜欢老臣的人,刘宗光若敢光明正大的做工部的主人,皇上第一个削的就是他。
这,就是章芮樊正在等的时机。
华安新政,会在这个时候被呈上去。里面尽数例举工部的贪污腐败,地方河道工防民不聊生,天高皇帝远,皇上的仁善惠泽不到百姓。并重点将去年的开泰元年的河道贪墨案和辛勖涵之死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