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这番话说的,倒叫为夫有些不好意思了。”萧骏驰淡笑了起来,仿佛他也丝毫不担心姜灵洲的生死安危。他站得远了些,徐徐道,“拿弓来。”
“三弟!”萧飞骕出声警告,怒目圆睁,“若是你执意动手,为兄也不会手下留情!”
“嗯?”萧骏驰笑意不改,接过了一柄黑色大弓。手臂一伸,便搭了一枚朱色羽箭。箭峰微动,锁住了萧飞骕的方向,“今日又要破戒,真是罪过。……竞陵,枉为佛教信众。”
“……三弟!!”萧飞骕额头汗如雨下,脚步不由微微后退。
——他这三弟的箭术,他可是见识过的。在这太延城里,萧骏驰的骑射功夫要说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若是让他射出了那一箭,怕是今日便要休命此地!
萧骏驰引满了弓弦,弯弓如新月。夜色寂静,却似能听到弓弦张满欲裂之声。无论是祆教教众,亦或是玄甲军士,皆紧紧望着他手中弓箭,如今已是千钧一发之刻!
萧飞骕眉目微扭,心底重响一声,终是道:“怪不得我!”
可惜了这河阳公主!
萧飞骕想罢,长臂一挥,宝剑迎月扬起,重重朝着姜灵洲脖颈落去。眼看着姜灵洲便要身首分离,一支羽箭倏忽破空而至,直直扎入萧飞骕的肩膀。
哐当一阵乱响,萧飞骕连连后退散步,叫身后的祆教部众扶住了,才勉强站起身来。一枚长箭深深扎入他的肩膀,浓郁的血腥味散了开来。
因着这伤口,萧飞骕手中宝剑沉然坠地,摔在一旁。
他自知留在王府内已不是明策,立刻喝道:“走!”
祆教部众殿后,护着萧飞骕且战且退。不过转瞬间,萧飞骕便已藏入书房之中,又消失于事先备好的密道里。
“王妃娘娘无事吧?”
见萧飞骕逃走,众部将围了上来,问姜灵洲道。
姜灵洲微舒了一口气,问萧骏驰:“方才妾眨了几次眼?”
“不多不少,恰好五次。”萧骏驰将弓交给部下,道,“看来王妃也不大害怕。”
“我信王爷。”她笑了,“王爷在,妾身怕甚麽?”
萧飞骕虽遁走,却留下了王府内一干臣子。老老小小、高低贵贱,皆两股战战,只等着萧骏驰发落。虽历经了萧武川禅让、萧飞骕称帝等事,可面前这位不曾坐上龙椅的竞陵王,却更叫群臣发自心底的惊畏。
“诸位大人,这太延城今夜怕是不大安定。不如请各位在此地休息一夜,待明日风平浪静,再各自归家,如何?”萧骏驰朗声道。
他既如此说了,又有谁人敢反对?纷纷应了下来。
待给群臣安排好了休憩之所,萧骏驰走到何宛清面前,道:“嫂子,今夜就劳烦你了。”
何宛清倚在一个婆子身上,双腿绵软无力,彷如失了神智。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做了些什么,心底又是痛快,又是痛楚。听闻萧骏驰此言,她狠狠瞪了萧骏驰一眼,道:“轮不着你假惺惺。”
“将毫州王妃带回房休息。”萧骏驰说着,又转向手下玄甲军士,道,“先搜书房,务必将那秘钥找出。……对了,怕是过不了半个时辰,那潜伏在太延城中的祆教部众便会暴动。你们动作利落些,免得叫他们伤了无辜百姓。”
作者有话要说: 萧飞骕:你以为我逃走是因为技不如人吗?不,我只是不想被秀恩爱的闪瞎狗眼。【率领祆教部众一脚踹翻狗粮】
第87章 太延夜
祆教曾为国教, 部族信教无数,各个皆是勇战好手;有祆教教义在前,教众听从费木呼之命,皆愿以身死而侍火神,因为勇猛无比、不畏死亡。
虽数年前萧骏驰已驱逐祆教, 然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在毫州王苦心经营之下,祆教又吸纳不少勇士。如今骤然暴起, 甚是棘手。
姜灵洲初初嫁到竞陵时, 便听萧骏驰说过祆教之事。那时他轻描淡写提了句“只要不闹的过分便随他们去”, 现在才知这祆教分明是暗藏于魏国之中, 伺机而动。若非毫州王终于按捺不住,她也不会知道这太延城中竟有如数之多的教众。
正是因着手中有祆教部众, 毫州王才敢铤而走险。
如今祆教已是穷途末路之时, 尚且叫人胆颤不已。若是六七年前, 祆教鼎盛、尚为国教之时, 也不知会是如何一番景象?难怪萧骏驰无论如何都要驱逐祆教。
是夜,太延灯火巍巍,满城喧哗,兵甲之声如动山河。
只要竞陵王身死,这玄甲军便也群龙无首,不足为据。祆教部众得了毫州王之令,只想要取下萧骏驰人头,因而前扑后拥, 拼死也要冲入敌后。
那教众们多是狄人、胡人,体格格外高大壮硕,使的武器也是少部惯用。冲锋之时,口中还以部语嘶吼着教义;那高唤之声,一呼百应,犹如潮水,仿佛能令传火之神下一刻便降临此间。但凡有短兵相接,军士皆为教众之勇猛而惊服。
“尽除奥赫都——”
“索罗亚都喃……”
那胡语狄言,令玄甲军士都觉得甚为悚然。
“真是不怕死!”
“若按祆教教义论,只要不食自毙之物,不以火烧葬,死后便必然得以积善;若为神明号召战死,则积善成倍,来世富贵无穷、坐享荣华。这祆教部众之所以如此勇猛,怕是急着要去过下一辈子!”
“这祆教信众四处皆有,太延祆教一反,怕是魏国上下一呼百应,四地皆起,着实是麻烦……”
两相对垒,最终在西宫门前僵持不下。那祆教教众各个杀红了眼,直嚷着要为神正天道,烧了西宫以祭神火。
萧飞骕身披铠甲,自祆教部众后献身。他手握宝剑,声音朗朗,喝道:“竞陵王,你目无陛下,无请命而擅调兵权,实乃大罪也!且你笃信佛宗,因而迫害无辜祆教部众,屠戮百姓,祸及教众;如此残暴无道,实不配做萧姓之人!我虽为你兄长,今日却也当替天行道!”
祆教与萧骏驰本就是大敌,教众听闻此言,纷纷振臂大呼,如注沸血。
待如沸之声平息,萧飞骕又道:“祆教为善,本是良教。只因遭你迫害,因而教众四散流离。如今四地教众皆起,不为旁事,只为除掉你这为非作歹、为所欲为之奸王,以正君侧!”
萧飞骕虽说话说得义正辞严,心底却没甚麽底,只在默默盘算以后之事。这祆教自从被驱逐后,便一如不如一日,虽信众响应费木呼之召,纷纷而起,却无法与玄甲军相较;恐怕还得再度吸纳教众,徐徐图之。
祆教教众声音鼎沸,那玄甲军却极是安静。许久之后,萧骏驰才策马出了人群,道:“二哥一见面,便给竞陵扣了这么多罪名,真是让竞陵担当不起。”
他顿一顿,道:“不如来说一说祆教当年所做之事,如何?”
萧骏驰身旁一名军士接了口,道:“占田修寺以供奉神火,招揽闲恶却无税徭;上贿百官群臣以通朝堂,下压百姓子民以搜刮钱财;主祭费木得了银钱财宝无数,还娶了十几房妾室。但凡是看上的女子,勿论有无婚嫁,皆强纳入房中。如此恶行,竟被尊崇为‘贤者祭主’,哀哉!痛哉!”
“如此倒也罢了,可那费木呼尚不知足,竟加害大哥。”萧骏驰道,“若非祆教女使古言朵妖言惑上,大哥又怎会白白战死?”
“萧骏驰,你这是在胡说八道!”萧飞骕怒目圆睁,大喝道,“世人皆知是你心生贪欲,这才加害于大哥,只为了得那摄政之权!若不然,你何至于驱逐祆教以肃余证,又命人写了那出《姚府案》来蛊惑人心?!”
“二哥,竞陵像是那般有有耐心舞文弄墨之人?”萧骏驰竟哈哈大笑了起来,“那《姚府案》是民间戏唱,又与竞陵何干?有那闲工夫看戏听曲,倒不如多陪陪家中妻儿来的实在。”
两人互斥恶行,未多时,西宫前又是一片喊杀之声。那祆教本就崇火,竟意图趁乱烧毁西宫。一时不慎,竟真让他们点着了宫门之处。好在火势尚小,还能泼灭。
只是着火的忙乱过后,祆教教众尚在沐血厮杀,他们的主将毫州王却不见了踪影。
趁着着火之时,萧飞骕已然调转方向,奔逃出城。他一边着手派人去接平朝云母子,一边思量着接下来的落足之处。
这祆教到底不比军队,讲究的是以教义御人。太延城既已无落脚之处,不如撤出城去。他若能集结四处教众,以身化神,便如虎添翼。届时四地皆起,便是萧骏驰用兵如神,也必会手忙脚乱。
他策马狂奔许久,便有部将来报,说是不曾接到平朝云母子。
萧飞骕顿时大惊,险些就想立刻回那太延城去。想到长子玉雪可爱容颜,与平朝云那令人魂牵梦绕的身姿,心里便极是不安泰。
“再去找!便是死,也要将侧妃与世子平安带出!”萧飞骕下令道。
***
萧飞骕撤出太延之后,果然魏国上下,祆教皆反;不仅如此,萧飞骕还自称为教首主祭,大有以身为神之势。这祆教虽已被驱逐了七年之久,却遗毒深厚,难以拔除。一时间,各地皆是一阵忙乱。
好在萧骏驰终于从毫州王府中搜出了应君玉所铸之秘钥,当即开了机匣,取出七年前萧飞骕私铸鱼符时所留之往来书信。物证人证皆有,萧飞骕加害先帝一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可覆。转瞬间,太延皆惊。
萧骏驰终于得了圣命,得以光明正大追捕萧飞骕。
***
含章殿。
祆教叛乱那一夜,萧武川彻夜未眠。他倚在枕上,听着宫外喧哗呼闹,望着不绝火光,只觉得自己似已与这三千红尘剥离。
那夜,他便已猜到了,待这场叛乱尘埃落定,胜出的那一人便会皇袍加身,取他而代之。
他心底是有些恨的,可要说恨些什么,却又不大说的出来。尤是在听闻萧飞骕私造鱼符、加害父皇一事后,他便愈发空茫了。
若是仔细想来,万事皆有迹可循。萧骏驰曾斩了他两个少年玩伴,那两人怂恿他斗鸡走马、沉迷享乐,常以一句“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来哄诱他荒废学业。而这两人,正是毫州王萧飞骕送来的。
后来,他恨萧骏驰夺他权势,他便假作顽劣笨拙。萧飞骕事事顺着他,将他乖戾脾性打磨得更甚;反倒是萧骏驰,常常劝他精学苦读,莫要沉迷享乐。只是彼时,他被那“摄政”之名蒙蔽双眼,又年岁尚轻,只是一心听从萧飞骕之言,只想扳倒萧骏驰。
未料到,他竟是自始至终都疑恨错了人。
如今他病弱之身,缠绵病榻,又不能生育,形如废人。倒不如真将皇位交了出去——若是将这帝位交给三叔,想必父皇也是愿意的罢?
只是,他心底仍有些残余的、不知是谁的渺茫恨意。
他招了招手,对内侍道:“叫太史来。”
太延城内暴动稍歇,满城皆是狼藉。负责撰录青简的太史得召,提心吊带地驱着马车,穿过满是巡逻兵卫的西城,入了宫,又到了含章殿。
“太史,若要你来记这安平七年的谋逆之事,如何书之?”
太史望着珠帘后那隐约的帝王身形,战战兢兢道:“臣须有笔墨纸张,才可下笔。”
“来人,奉四宝。”萧武川咳了咳,道。
有了纸墨笔砚,白发苍苍的太史撩了袖袍,提起笔来。虽沾了墨,却迟迟不下笔,只在心底盘算着事儿。
身为太史,便当明载君王一言一行;若是为了活命,便肆意修注谋改,则不配为太史。如果今日他得罪了这帝王,命丧于此,也不知家中那几个孩子可会顶替上来,继续明书撰录?
“安平七年,毫州王率祆教余部叛乱……”老太史落了第一笔,口中道。
“且慢,”萧武川制止他,道,“朕要你,只字不提毫州王。只书‘祆教叛乱’,不写萧飞骕如何作为。朕怕后世予他一个神雄枭猛之号,因而只想要他消匿无踪,滴水不留。”
——诚然,他心本稚,只能做出这般幼稚之事来。
萧飞骕意欲登上帝位,成就千古佳名;那他便要史官再也不提这毫州王,要萧飞骕于青史之中再寻不到踪影;更要后世之人提起萧飞骕时,只得茫而询声,问“此为何人?”
这便是他现下唯一的报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飞骕对萧骏驰道:如今四地教众皆起,不为旁事,只为除掉你这为非作歹、为所欲为之奸王!
萧骏驰:【试探的】为……为所欲为?
萧飞骕:为所欲为!
萧骏驰:为所欲为!
萧飞骕:为所欲为!
……(省略N个循环)
萧武川:【呕血】你们玩个捶捶的成语接龙!还打不打了!不打我就领便当了!
第88章 平朝云
毫州王撤出太延后, 便自号为祆教首领;无数信众,皆对其顶礼膜拜。主祭费木呼跟着一同撤出太延,再安定下时,已身在毫州。
费木呼本性好奢,吃用俱要用上品。可一路奔逃, 毫州王却并没有如前一般以贵宾之礼待他, 反倒颇有些不耐烦。费木呼若是要想让教众做些什么,竟然还要再问过毫州王的意见方能动手。如此一来, 费木呼心底极不是滋味。
——从前便是祆教没落了, 他也是祆教说一不二的主祭。这毫州王虽与他是一道人, 可明面上还是撇的清清楚楚;然现在这毫州王堂堂正正地做了祆教之首, 让他费木呼的颜面落去了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