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晋略迟疑之后,撩袍在他对面落座。
楼砚倾身斟满两杯热茶,“我的口味素来比较淡,你若是吃不惯,且将就将就。”
他用帕子擦去壶底的水渍,忽然似是随口一问:“闻芊怎么样?”
尽管并非初识,但两人这般独处交谈还是头一回。
杨晋平静道:“睡着。”
闻言他垂眸波澜不惊地笑笑,端起茶,“她这人从小就是个急脾气,有时候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还不知怎么洪水滔天。近来出了这么多事,想必已经恨我入骨了吧。”说着便饮了一口。
热茶尚未吞下去,就听到他开口:“恨你入骨,是看重你。”
楼砚不易察觉地抬了抬眼皮,随即把杯子放下,似笑非笑道:“也看重你啊。”
“她是不是老早就把我们家的事告诉你了?”
杨晋答得不咸不淡:“是知道一些。”
楼砚摩挲着玉杯,语气仍是平和:“那你对我们家闻芊知道多少呢?清楚她是哪一年生的吗?”
“承明五年。”
他答得不假思索,倒让楼砚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日月照壁格。”他转头朝杨晋微微一笑,“这是闻芊的命格。”
“她出生时,群星黯淡,唯破军于戌宫坐命,在紫微斗数中乃大富大贵之相。
“当年正好是丁未年,族长便断言,这个孩子将会是全族中最富贵荣华之人。”
楼砚缓缓起身,“女孩儿降临之后,村子里就再也没有女娃出世了,男丁旺盛。她生得很精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围着她转,连走在路上似乎都闪闪发光。
“那个时候,隔壁家的男孩才四五岁,他的命格不好,阴阳不平,注定运途坎坷,因此天生有点老成。
“他很羡慕这样好命的小姑娘,于是不由自主地想跟在她身边,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他看着这个女孩儿长大,看着她趾高气扬,看着她睥睨倨傲,看着她高兴,看着她笑……”
他走到窗边,而杨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
“他和另外一个男孩一起守护她。
“在他的心里,这个小姑娘就像是公主一样,值得世上所有最好的。任性是应该的,发脾气也是应该的,哪怕她作到天上去,他也觉得理所当然。”灼热的晨光从竹帘的缝隙里穿透进来,利箭般的笔直。
楼砚轻轻把手搭在窗沿上,目光微凉,“可是有一日,变故来了。”
“他们不得不东奔西跑,不得不在陌生的环境中咬牙生存。而一直以来被两个男孩保护着的公主,却挡在了他们面前,为他们遮风挡雨,顶天立地。”
那时闻芊刚进乐坊,楼砚就已经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尽管他反对过,大闹过,可依然无济于事,因为现实摆在面前——他们缺钱。
让她跳舞来养活自己,这是他此生最自责的一件事。
楼砚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时,眉眼仍旧温润和煦,“抱歉,说了一些题外话。”
他重新回到原处坐下,“杨大人,我知晓你此行是来问什么的。”
楼砚微笑:“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基:你们一家子是不是都这么喜欢一言不合就讲故事orz
终于把这章磨出来了,真是卡啊……
暴风雨之前最后的宁静!!
谢谢大家,我争取在下周之内完结它!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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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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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章
毒辣的日头到正午突然阴了下去,万里苍穹乌云密布,长街上烈风滚滚,满地烟尘与落叶,好像随时便有一场大雨来临。
杨晋走出太清宫的门,树下的白马已经啃秃了绳索能够到的所有青草,颇为委屈的将他望着。
杨晋上前轻轻抚了抚马鬃,却没有要骑的意思,只握住缰绳牵马缓步往回行。
狂风把临街卖零嘴的摊子掀得人仰马翻,小贩被糊了一脸甜酱,还得手忙脚乱地收拾他的豆干,场面很是狼狈。
马蹄踩着一地汤水,啪嗒啪嗒回荡在耳畔。
杨晋低着头,脑中响起楼砚适才的话——
“杨阁老的事,的确不是我做的。”
他开门见山就道:“杨大人,虽然我并不太喜欢你,但只要闻芊喜欢,我便不会与你为敌。”
“对你们家,我并无恶意。”从楼砚的语气里的确听不出虚情假意。
“所以呢?”他问,“你只是打算和我解释这个?”
他没着急开口,自怀中摸出一封薄薄的信纸,推到杨晋面前去,“我是来帮你的。”
纸上字迹寥寥,唯两行而已。
“曹开阳不善计谋,可对于危险,却比谁的反应都灵敏。上一年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近来打压老臣的行动又如此顺利,或多或少有点细思恐极。
“当年和他一块儿跟着承明帝靖难发家的,到如今死的死,走的走,连杨渐都遭了殃,掌印太监再怎么不可一世,也不过是个阉人而已。老皇帝喜怒无常,要他死,是轻而易举的事。”
杨晋眉头微皱,同样的言论,他此前在父亲口中也听过。
楼砚:“曹开阳还想着长命百岁呢,怎么肯等着坐以待毙。”
他想了片刻,“你的意思是……他打算逃走?”
楼砚冷冷哼笑:“老太监过惯了金山银山的生活,没你想的豁达,要他放弃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还不如放手一搏。”
听到后半句的时候,他就隐约明白了什么。
楼砚不紧不慢的把话补齐:“他玩命拉拢了那么多人,挨到这个时候早该坐不住了。”
“曹开阳没什么深谋远虑,以他的水平,很有可能会简单粗暴的‘挟天子,令诸侯’,杨大人,你倘若在这场闹剧里平定叛乱,说不准会被老皇帝另眼相看。”
身侧的马似乎是嫌他走得太慢,脑袋蹭过来呼哧呼哧打了个响鼻。
杨晋顺手将它的头又摁了回去。
“我是看在闻芊的面子上来给你替这个醒的,信不信由你。”楼砚最后如是说。
杨晋颦起眉,目不斜视的从掀翻的小摊旁走过。
摊子对面是个茶肆,今日不知怎么来了一群和尚,齐刷刷地坐在外间喝粥。
那人丛里的一个小光头瞧见了,利索的放下碗筷,跑来给那小贩收拾,后者连连道谢,临走前递了串卤香的豆干。
小孩子毕竟年轻,很是禁不住诱惑,可知晓师父就在附近,硬生生把唾液吞下去,口是心非道:“我、我们出家人,不轻易拿人家的东西的。”
“不要紧。”小贩往他手中塞,“这叫那什么……布施!对,布施,反正你们平时不也常出去化缘么,一个道理。”
对方很热情,小师父很犹豫,最后盛情难却,手指僵硬地捏着串豆干的竹签子,同手同脚地走回茶肆,巴巴儿地把“战利品”上缴:“师父……”
老和尚无奈地摇头叹气。
年轻的师兄们皆捧着碗轻笑。
他正想出言薄责几句,到底被一旁带着斗笠的和尚拉住了。
“罢了,孩子的天性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由他去吧。”
老和尚欲言又止地看向他,最后还是妥协地一笑,把豆干往小和尚跟前推了推,“行了,你师叔说可以吃,你就吃吧。”
后者双目发亮,“谢谢师父!”然后又朝着那斗笠和尚鞠躬,“谢谢师叔!”
斗笠边罩着一层黑纱,那大和尚伸出手来轻柔地摸摸他光亮的小脑袋,笑而未语。
*
入秋的第一场雨,下得突然又及时,将笼罩在火焰山下的京城浇得清新凉爽,好似一夕之间迎来了初春,扫去了大片的闷热,连人也能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小轩窗内,下人奉好了茶,恭恭敬敬地颔首出去,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无端透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刻意来。
曹开阳端起杯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开水面的叶片。
他今年刚满五十,然而看着却像是个六十多的老头,体态臃肿,脸颊松弛,两边掉下来的肉简直能垂到喉结上,眉眼中交织着一种无知的精明。
他对面坐着的是他的侄子,兵部侍郎曹瑞,此刻已经站了起来。
“舅舅,您是认真的吗?我瞧着圣上那不是一直很器重您么,为何非得……”
“你懂什么。”曹开阳嘴才凑到杯沿,闻声不以为然地打断,“眼下连杨渐都被罢了官,他要杀我是迟早的事。”
曹睿不解道:“杨阁老的那封奏折,不是您让人写的吗?”
“你当我傻吗?”他干脆把茶杯搁下了,“杨老将军曾是詹事府的詹事,当今皇帝的老师,我参他儿子一本是嫌自己命长?”
曹开阳只觉得自己这个侄子傻得像是路边捡来的,这一点郭昀都比他强,可惜肥水不流外人田,否则他倒是宁愿要个干儿子也不要这缺心眼的亲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