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多讲究,上个茅房,里头的衣服要换掉,身子都擦洗了一遍,等到人出来,浑身上下簇新。
温热的脸巾递过来,擦了脸,仔细用牙刷沾了牙粉把牙给刷了。脸上涂了一层香膏子,北京的天干燥又冷,寒冬腊月里头出去,光着脸出门不消半天,脸皮就能皲裂。
梳了头穿了衣裳。起得早,还没到出门的时候,宝馨特意挑了个大清早叫他起来,把他迎到桌边,丫鬟们捧上几盘早膳来,打开了,里头都是热气腾腾的饺子。
宝馨侍立桌旁,一手抿起了袖子,“以前过年,都给殿下煮饺子,今个殿下要去宫里,那还是吃几个求个好彩头。”
说着,把银筷子给他摆好,插袖等他下箸。
朱承治抬手,对宝馨一笑,烛火落入他的眼里,生出两簇富有生机的火苗。瞧得人心头发热。
他持筷夹了只饺子,饺子包的硕大一只,富有民间的喜意。一口咬下去,牙齿穿破了外头一层皮,直接铲入肉馅,砰的停住了。
朱承治微微将筷子放下,伸手从嘴里拿出一枚铜钱来。
宝馨两眼发亮,“殿下这个开门彩好,才第一筷子呢,就吃出个钱来。”
宫眷内官过年,大年初一吃饺子,一盘饺子里头叫包的人包进去几个铜钱,谁要是吃着了,谁这一年里头顺顺当当心想事成。
朱承治又吃了个,又咬到一个,连续吃了个三四个,只只都有。他无奈道,“你这么干,小心菩萨都不让你许愿了。”
一盘饺子里头恐怕都叫人给包了铜钱,这事儿亏得她能干得出来。
宝馨却不在乎,“有甚么愿,不如叫自个做了。才不会去菩萨跟前求呢。要是菩萨跟前有求必应,菩萨哪里顾得上修行,一年到头就光顾着给人如愿了。”
“胡说八道,嘴里说着啥呢。这年开头,嘴里可要注意着点儿。”朱承治紧张起来。
宝馨嗳了声,端的乖巧小模样,伺候他吃了东西。然后张罗着人给他换衮冕服,他用的是亲王等级的衮冕服,但全套一穿戴上,冕冠上九毓垂下来遮住他的脸,浑身上下气质一变,叫人不敢亲近。
手里持了象牙芴板,一切已经收拾妥当。出门的时候,外头还是黑不隆冬,伸手不见五指。自从上回的刺杀事件之后,他随从也多了许多,灯笼里点着烛火,烛光透过那层红纸露出喜庆的光。
他在一片红光里回头,青色的衮服格外醒目,面目隐藏在九毓之后。宝馨目送他远去,外头实在是太冷了,站在那儿才一会,脚底板就觉察到他一股凉。
南方的凉是一团湿气包围住人。可北方的冷就是凛冽的大刀,没有任何敌我之风,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宝馨兜不住,咬牙扛了一会,吴太监稍稍劝说一下,就掉头回去了。过门槛的时候,脚下还叫绊了下,险些把发髻上的草里金给掉下来。
“这年徐姑姑可要小心点咯。”吴太监半是提醒半是好笑。
开年第一天就差点睡觉,这兆头未免也太差了点。
宝馨横他一眼,鼻子里哼哼了两声。
朱承治去宫里朝贺,到了下午时分就回来了,和宝馨预料的一模一样,他回来之后,换了衣服,将东西都补上,太监丫鬟们烧香,门外头放炮仗,炮仗火信一点,噼噼啪啪响,炸开了一片热闹,大红的炮衣乱飞。
他一手捂耳朵,另外还要腾出手来把两只耳朵都捂住的宝馨给抱在怀里。
炮仗一串放完,宝馨几乎在他怀里缩成个鹌鹑。热闹是真热闹,可是耳朵也是真疼,从朱承治怀里一抬头,就瞧见太监们笑,丫鬟们没那么大的胆子,主子们热闹,她们就跪那儿,怂头搭脑的。
“今年,说不定就和早上的那盘饺子一样,事事如愿。”朱承治贴着她耳朵道。
大年初一群臣都要入宫朝贺皇帝,接下来的几天就自己走动。皇子府的门大开,有不少的人上门拜谒,不过皇长子的面也不是谁都能见到的,有的人来,只能在门房里头的纸张上留个名儿,表示自个来过了。
朱承治出去一趟,给自个的老师拜年,左右拜过了一趟,就人在府里,不怎么和其他人走动。
王崧这段时间一直跟在朱承治身边,瞧见这位殿下除了前几天给恩师拜年之外,其他时间不是闭目养神,就是自个写大字。过得日子简直就是隐士一样,要是个注定封王的皇子,这样很好。可这事要和宫里宠妃斗,去抢太子之位的!
王崧记得家里祖父的叮嘱,小心伺候着,把自个都当长随使了。但这位殿下却半点都不急,简直要把他逼得一头撞死了!
万般无奈,王崧花了大手笔给宝馨送了几个银锭,求宝馨在一旁旁敲侧击,提醒殿下自个还有大事要办。
有钱不赚,乌龟王八蛋。宝馨笑眯眯的把钱给收了,一转头就成了个□□脸。这一年到头的,还不准人有个放松时候了。朱承治又不是替他们王家去争这个太子的!
她把王崧打发走,自己推开了门,见着朱承治坐在屋子里,手里持着细小的纸条。
“又有消息来了?”宝馨轻声问。
朱承治把纸条丢到炭盆里,“嗯,不过就是谁又说我坏话了。”
“一定不是外头那班朝臣。估摸着还是齐贵妃买通的太监。”
朱承治摇摇头,“是个道士。”
说完,他觉得也没多少意思,丢开这个话头,“过年不说这些心烦事。”他说着,抬眼看宝馨,她今个俏丽的一身,头上戴着草里金,打扮的花枝招展,心头又意动起来。他冲她招了招手,宝馨走过来,挨着他坐下,“话说两位娘娘都好吧?”
“好,都好。”朱承治颔首,“娘瞧着面色也不错。”他顿了顿,“王崧找过你了?”
宝馨心头一跳,这才发生没多久,何况王崧送钱的时候,还专门挑了个没人的地方,这才多少工夫,就传到朱承治耳朵里。
她脸色不变,“嗯,他看殿下最近有些清闲,请我在旁边请殿下多多发奋。”
“他是心急。王家老爷子也急。”朱承治摇摇脑袋,脸上浮出几丝笑,那笑漂浮在脸上淡的很,过了会就不见了。
宝馨知道自个收钱的事,朱承治肯定知道了。虽然朱承治嘴上不说,但这心里总有些惴惴,他不说,自己也当没这回事。可还是忍不住说点别的,把话头给引到别的地去。
“对了殿下,我想告个假。”
朱承治瞧了过来。
那目光颇为不解,又炯炯有神,似乎要看到她心里去。宝馨还是道,“过几天,外头就要走百病了,那会子殿下恐怕要入宫观螯山,不如叫我和几个人一道出去走走。”
元月十六走百病,平常家里头关狠了的小家碧玉还有大门闺秀都要出来,在城里头好好走一走,有些胆子大的能上城门去。宝馨对这个只听过没见过,这段日子听小翠满怀期待,她也忍不住了。
说是十六走,其实时间也不一定,陆陆续续会持续几天,只不过十六那天出来的人最多,最热闹。
朱承治听她这么说,仰首想了想,似乎还真有那么回事,“到那时候再说。”他飞快的把事给定下,“十五的时候,要不你扮作内官,跟着我一块入宫得了。”
宝馨笑的直啜牙花子,“这可不成,上回能行,那是因为在宫外,要是入宫来这么一回,又没有牙牌,到时候不被那些个锦衣卫给剥的腚光……”她说的那个粗糙,脸儿忍不住一红,下意识看朱承治。
朱承治倒是没出言斥责她用语粗鲁,他是真想把她给捆腰带上来着,他总嫌时光太少,只有这一段日子两人可以朝夕相对,等过了这段日子,再像眼下这样,恐怕就难了。
“那殿下准不准我去?”宝馨抓住重点,不叫朱承治给带偏主题。
朱承治仰首,两眼睁着,嘴里只道,“若是那天晴好,你就去了吧。”
这回答也算是满意了,宝馨胳膊肘捅捅他。
朱承治放话十五要她扮作小太监进宫去,这话听听就算了。但宝馨却从这话里头听出点儿不给她放假的意思。
她叫小翠出去打探情况,说是已经有妇女出来走动了,她带了两三个丫鬟,和朱承治报备之后,她出了门。
外头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原本就过年,欢天喜地的,大红大绿铺盖了整条街,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少妇,甚至还有小丫头,三两结成个伴儿,或者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张着兔子样的眼儿往外头瞧。
宝馨瞧那模样,心头颇不是滋味,回头和小翠道,“这些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里头出来的,瞧瞧都被关成个甚么样儿!”
小翠倒是没有宝馨那么感叹,张着嘴就和她解释,“大户人家里头规矩多,能这个点上头出来的,还算是不那么严的了。外头有个笑话,说是有个入京做官的大人,他的太太出门就哭,说外头到处都是认不出的地儿,瞧见个山就说是墙。平白无故惹人笑话。”
宝馨想起自个做宫女那段时候,和这个官家太太也没有多大区别,那会自己没被关疯,还能好好活到现在,简直不可思议。
心里想着,两只手套进兔毛手筒子里,狐狸围脖把脖子圈了一圈,毛绒绒的蹭着脸颊,外头还披着厚厚披风。
这会还是数九寒天,立春过了,但天还是冷的从骨子里头发颤。她从桥上过。桥下的水早就结了冰,下头还有人走在那儿抄近路。
女人走百病,说是走,其实就是出门瞧个热闹,宝馨过年没谁需要她去给拜年的。出来走走也好透个气。
贴着城墙根,胡同口,到处晃悠。平常深闺里头的女人们走出家门,一条冗长胡同,宝馨走了一圈就往外走,见着胡同口那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蹲着个孩子,那孩子梳着羊角辫,身上小花袄,身边也没个看护人。
宝馨正要走过去,斜道里窜出个人来,抱起地上小女孩就走。
“哟,干嘛你!”宝馨喝出来,“你谁啊,见着孩子就抱!”
“这我家孩子,我抱走还要问你个老娘们啊。”抱住孩子的是个男人,听到女人的声口,回头一望,张口就来。
那男人一身短打,衣料瞧着普通,那女娃生的白胖,眉心上点着一点红。小翠不等宝馨开口,直接叉腰就张口,“呸你个狗屁玩意儿,喉咙眼里长疮流脓烂掉了!家里老娘老婆做□□养汉子呢!也不瞧瞧自个烂脸赖□□,捡着个好人家闺女,你要干甚么呢!”
小翠是外头买进来的,自小市井里头打滚,骂人的话什么难听挑什么,那男人见面前几个女人,领头那个瞧着像主子的,套得严严实实,看上去都弱柳扶风。
顿时胆气一生,抱紧孩子一脚踹到小翠腿上,小翠拔了簪子就扎人脖子。几个丫鬟冲上来就要助阵,几个女人对战一个男人,还是捉襟见肘,丫鬟们不是打架的好手,眼瞧着宝馨自个要上阵了,不知哪儿窜出来一群人,身穿黑衣,一把掀翻了那男人按在地上打的哭爹喊娘。
“出来走走,也不知会我。”宝馨身后响起略带嘶哑的嗓音,回头一看,瞧见朱承治站那儿。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把这章都给写完,但是写不完!!!!!明天还要上班!!!明天接着继续!!!!嚎啕大哭!!
第78章 求助
每年走百病, 就是人贩子最猖狂的时候。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太太们, 出来走动。这些个女人吃用的比平常人家要好, 脸皮都生的白嫩些,到手卖出去,都比那些个灰头土脸的丫头们卖个好价钱。
好人家丢了女儿,不敢声张, 生怕事儿传出去坏了家里的名声,叫人出去找一找,要是找不到, 关起门来哭两声就当自个女儿死在外头了。
而被拐卖的姑娘, 可能一开始哭那么几天,性烈的寻死的也有, 可是叫人梳拢那么两三回,也有不少认命的。不过人贩子喜欢的就是这种小丫头,反正也记不得事, 抱走了转手卖出去, 少了许多麻烦。银钱得的不比卖少女多,但也轻松。
这个人贩子今个盯上个落单的小丫头, 没成想遇上了宝馨一行人。
人贩子被打翻在地,一群家丁拳脚相加, 打的个人两手紧紧抱住脑袋,屁股高高撅起来,好脱离苦海,反而成了挨打的主力军。
宝馨回头一看, 朱承治头上戴方巾,外头披着厚厚的貂皮披风,貂皮乃是高丽进贡,貂毛毛峰如针,在寒风中飒飒微动。他从披风里探出手来,骨节分明的手掌已经和以前有了巨大的区别,他把她拉过来,“你还真是出门没几次安宁的,上上回叫个酒鬼给冲上楼,上回让恭顺侯世子撞了马。”他掰着指头数,那边是惨叫,“这次走百病,直接遇上个人贩子。”
他数完了,黑玉似得双瞳里似笑非笑,“你说说,出门一次就闹出多少事来。”
宝馨被他牵住手,不经意的时候,他已经长得足够大了,一只手掌轻易的将她的容纳入内,她稍稍使了点劲儿,虚虚握住的手掌一窒,顿时就没了抽走的空间。
“可能是老天爷觉着我出来的太少,所以一出门就叫我行侠仗义了。”宝馨见抽不出来,鼻子里头直哼哼,“只是殿下怎么来了?”
今个朱承治出门去了,去哪儿也没有和她说。只知道到外头,她吩咐了下头人要好好看门,就出来了,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带了不少丫鬟出来。至于为什么不带小厮,走百病原本就是女人的事儿,要是一帮子男人走在前后,到时候女人都要被吓的跑光了。
“半道上听说你出来了,不放心,所以跟来看看。没成想你又遇上事儿。”朱承治叹口气,嘴里喷涌出一团雾气。
他说着瞧了一眼那边,那边的人儿被打的在地上缩成一团了。
宝馨插袖瞧着,没有开口叫停的样子,不多时,人贩子就被打的鼻青脸肿,哭爹喊娘的声气儿都快没了。
不多时,一个着鹅黄袄裙的丫鬟慌慌张张跑过来,瞧着胡同里头这么一群人,吓得不敢上前。
宝馨眼尖看到,叫小翠把那个小女孩给抱过去,“你家姑娘在这儿,以后小心点。仔细你家奶奶剥了你的皮。”
小翠还怕这丫鬟和地上死狗似得人贩子是一伙的,和几个婆子一道,送这对主仆回家去。地上的人贩子打的已经没有多少气息了,朱承治也不派人去衙门叫人。衙门里头也不干净,人贩子们在衙门里头都交了孝敬的,送回去,别说下大狱,别好吃好喝一番送出来了。
朱承治深深明白什么叫做阳奉阴违,干脆自个动手“剥了外头袄子远远丢出去。”
三两下处置完了人,朱承治和宝馨并肩贴着胡同墙根慢慢走。
“殿下这么冷的天出来,没事么?”宝馨说话间,口鼻间呼出一团雾气。这天太冷了,哪怕浑身上下就只有一颗脑袋露在外头,凛冽的寒冷还是想要杀过厚厚的鞋底和披风,往肌肤上冲杀。
她说话的时候,就呛了口冷风。朱承治好笑的伸手拍拍她后背,“你都出来了,我哪里有甚么要紧的?”
他说着看了会儿周围,四周的人并不是很多,多数还是出来走亲访友拜年的。
“你怎么不等十六?那会最热闹。”
“难等,”宝馨干净利落的道,还不是怕到时候朱承治又变卦,十五上元节宫里要放鳌山,十六就走百病,也不知道那会朱承治还能不能让她出来。趁着时候还早,出来走走活络活络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