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知何时起,袅袅之于他,已成了形影难离的家人,当他在外漂泊,想到秀宛,想到母亲,便会念及她。
也许正是因为这般的心安和温暖,让他忽视了,原来情不知所起,早已一往而深,是他自诩阅尽万花、过尽千帆,原来在情之一字上,自己竟是最大的榆木疙瘩。
顾翊均涩然垂眸,“是,是顾某糊涂了。”
他还有一生,漫长的一生,他害怕袅袅会成为他躲不过的梦魇,过不去的劫难。
至少,他该先反抗,或者,先想想两全其美的法子。
步微行走后,顾翊均望着满桌珍馐出神,一盏清茶之中,碧色的叶沉沉浮浮,袅袅的眼波如雾水一般迷离凄婉,恍在眼前。
胸口的弦,蓦然断裂,扯出尖锐的痛。
……
彼美人又进账十余两,霍蘩祁喜不自胜,生意越来越红火,用不了一年半载,她就能将欠了步微行的钱全数还上了。
时值冬月,银陵飘了一层素雪。
满城古墙尽覆寒白,依着银陵的习俗,正该是熬煮羊肉汤驱寒的时候。
霍蘩祁试着熬煮了一锅肉汤,正逢用膳时,步微行忽然造访,言诤与阿大随后,一个黑黝黝的壮汉被五花大绑捆入内堂来,扑簌簌的雪花灌满风帘,满院的野蔷薇枯藤白草分拂左右,那人身上落满了雪花,胡茬上结了一层细碎的冰。
步微行咳嗽了一声,脸色微白,霍蘩祁怕他着凉了,抢上去,一脚将那壮汉踢开,拉着步微行的手便要入门,“幸得熬了点羊肉汤,先喝着。”
步微行蹙眉,“凶手带回来了。”
她攀着他的手微微一僵,却笑道:“不急不急,等会儿再说。”说罢又招呼言诤他们也进门喝汤。
言诤解了披风,笑吟吟进门,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脸红扑扑的一脸俗气。
霍蘩祁招待步微行先用汤,云娘和庄叔笑着去厨房盛汤。
步微行用了一口,不动声色,他素来不挑嘴,干馍馍也曾连吃数日。
不过他还是以为,这羊肉汤委实太难喝了一些。
除了霍蘩祁,应该没人熬制得出来。
他也不说破,趁着身子渐渐回暖之际便不用了。
阿大去将门帘拉上,一屋暖融融的,正煮着的一大锅素菜汤汩汩地冒着热气,烟雾氤氲缭绕。
他们吃,霍蘩祁却不吃,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人,他脸色青紫,匍匐在地,眼瞅着桌上的美酒佳肴,端的却只能干饿着,手脚被缚住,干干地发出难耐的呻|吟声。
霍蘩祁眼眸锐利,紧盯着他,说不恨,她没那么大度,即便是母亲走了十年、二十年,抓到真凶,她也不会让那人好过。
杀人者偿命,天经地义。
言诤见他拼命地似要往这边凑,明知他是数日不曾用饭,却仍是不客气地上前一脚将他踹开,指着他的鼻子道:“待会儿将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与霍小姑听了,才能留一口汤给你。”
那人只得点头如捣蒜,胡茬上的晶莹悉数融化,可怜地靠着冰凉的地面蠕动,满心绝望。
天知道,倘若早几个月他能预知今日,他定不会为了区区十两银子,便害了一条性命。
第55章 脱销
诸人分飨了羊肉, 言诤再度一脚将眼巴巴要爬来上桌的壮汉踹开去,饿了数日,这黑黝黝的中年汉子也禁不住了, 纸片似的无力, 被掀翻在地,哎哟苦叫几声。
言诤叱道:“还不如实说来!”
壮汉告饶半晌, 忙将实情说来。
原来他是个赔了生意的商客,先前押运了一批皮草, 想着上银陵做些小本生意, 不料路上横遭灾祸, 他被骗尽家财,只得一个人流落,辗转到了芙蓉镇。
人财两空, 他难以果腹,幸得芙蓉镇人好客,愿意收留他,让他在店里打杂。
但也就是那日, 他风湿犯了,正想着去药铺抓点方子,却见霍茵鬼鬼祟祟到药店询问霍蘩祁母亲的病情, 那模样颇有几分神秘,问完了,却警告那店家不许说出去。当时他便在后屋针灸,一些话听得真切。
在霍家养病时, 白氏的情况那些大夫自是再清楚不过,霍茵听罢便心生一计,问完了话,又到另一处药铺子,买了一大包野蔷薇的干花瓣。
她这一来二去的,他不由得不起疑,但他也没弄明白缘故,那霍茵正巧撞见他,他骇了一跳,自然那小姑不敢起杀心,只得威胁他,以十两银子,换他趁着霍蘩祁不在时将野蔷薇花瓣下在白氏的茶盅里。
白氏住的那院墙不甚高,外头有一株老杨树,他借着树干爬进门墙,偷摸着将野蔷薇花干花瓣倒入了茶里。
这一事说不上神不知鬼不觉,但那日真切进了白氏门的只有他一个眼生的外地人,加之下药之后,偷摸着见了霍茵,拿了银钱逃之夭夭,诸事便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霍蘩祁听罢,震惊之余,却咬着牙,拿筷子狠狠地抵住他的喉咙口,“你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没敢想是霍茵下手,是因着这么些年,她承了霍茵他们家不少恩情,有个遮风避雨之所,这么些年,就眼皮底下,杨氏母女也不曾说亏待她母亲,虽说是害怕旁人说了闲话,但毕竟她们是亲妯娌,她也是霍老大的亲侄女,当初既然相安无事,便没想过出府竟害得母亲命丧黄泉。
那壮汉早被步微行严刑施压,这番话早在他那儿交代了一遍,如今再说,也是一丝不差。
步微行提手将茶盏捧入掌心,淡然微哂。
壮汉瑟瑟缩缩地点头,“是真的!我拿我的性命发誓!你们要不信,我能与那个女人当场对质!”
他倒确然不至于平白地将一盆污水扣到霍茵头上。
霍蘩祁险些手抖,真一筷子戳穿了他的喉咙,步微行起身,将霍蘩祁的小臂握住,她轻轻颤抖了一下,茫然地望着他,步微行冲他摇头,将她轻巧地拉回臂弯里。
“你将这里的事宜打点一番,过几日,孤陪你回芙蓉镇一趟。”
霍蘩祁手里的筷子铿地落在地上,她紧紧揽住他的背,轻丝的缁衣,温暖的狐裘之间,顷刻被濡湿。
她哽咽不成声,这世上,她是真的再也不剩任何亲人了。
从离开霍家、离开芙蓉镇伊始,就应该是这样,可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一日,真必须决裂,毫无回寰之时,还是有种彻骨的心痛。
云娘与自己男人面面相觑,桌上之人早已无心饮食,一室沉默。
步微行吩咐言诤将人压下去,言诤走时,抵着下颚,犹豫不决地问道:“这个……殿下,月初了,婚姻大事在即,属下这会儿实在……”
步微行淡淡道:“你不用跟去。”
“好!”言诤喜不自胜,欢欢喜喜押着壮汉便走了。
云娘两夫妻也退了,只剩霍蘩祁与步微行二人,她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袖袍,那宽幅的缁色大袖上,蜿蜒的盘龙暗纹,摩挲过去,微微的凹凸感,咯得她的手指印出了斑斑纹状。
霍蘩祁扁着嘴,幽幽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步微行没有片刻耽搁,脱口而出:“三日后。”
霍蘩祁惊讶地坐直起来,“你忘了么,再过几日是小皇子的满月宴啊。”
他薄唇一掠,溢出一抹讽笑,“就是因着这满月宴,才必须赶在前面走。”
霍蘩祁怔怔地,“你真的,这么不喜欢他?”
步微行看着她的眼睛,明丽清湛,他伸手去,扣住她纤细的一截腕子,“昨日,孤去坤仪宫问安,小皇子忽然不适不止啼哭,后来,内监查到,孤的衣裳熏了香料,小皇子对花粉过敏,闻不得。”
宫里害人、诬陷人的手法有千千百百种,本是防不胜防,霍蘩祁也猜到,有人借着机会离间他与皇后,甚至是,离间他们兄弟。
只是,“你为什么会大意了?”
他素来沉稳谨慎,鲜少有如此疏忽,竟不察到,让人钻了这么大的空子。
碰上这事,越是解释,倒越发像是脱罪,至于逞能诬人的人,自将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步微行淡淡道:“孤身上的衣衫,从来是下人拿着打理,浣洗熏香这些事,孤从未过问,之所以被人得逞,是因为孤不知他闻不得花粉。”
霍蘩祁默默地垂下眼帘,倘使是知道,这样的错误就能避免一二。
她抿唇,“其实,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对他好点儿,毕竟,毕竟……”
她的意思,尽含在那未完的话里,步微行蓦地唇一动,拂袖转身。
她知晓,他又动怒了。
为了一个小皇子,她说了他不爱听的话,可是——
霍蘩祁从身后抱住他,“阿行,我是为你好。我没有父母亲人,我就但愿你有,我但愿,你一切都好。”
他蹙眉,“孤不需要这些。”
她不说话了,手缓慢地松开。
今日本是抓获真凶,让她知晓真相的,得知亲堂姐痛下狠手,她该是受了不小的冲击,说出这番话,分明是好心,步微行微懊地抿唇,将她拢入狐裘大氅之下,胸腔微微震动,“你真是——想要孤的性命么。”
霍蘩祁嘟嘴,“我哪儿敢。我不过说了几句好话,你却凶我。你要是不喜欢,我再不为你好了。”
小女子就是这般不可理喻,他沉默地一叹,认输作罢。
“是孤的错。”
霍蘩祁闷声闷气地咬住他的衣襟,锋利的虎牙几乎要戳到他的肉里,她恨声道:“坏人。”
步微行扶额,手托住她的香肩,见她不满地正欲呶呶不休,真是怕了她又念起来,指尖抵住她的红唇,叹道,“皇后的母族黄氏已得知了孤的身份。”
她霍然一惊,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
步微行道:“孤这个太子立了十二年,有些根基轻易撼动不得。他们不敢撕破脸,这接二连三的小手段,是为了取信于人,孤对皇子有加害暗杀之意。世人皆知,孤独断、狠辣、不恤人命,何况是争储的皇嗣,所以,他们宁愿相信,或者,宁愿看这一场皇族同室操戈的大戏。”
“宫里,皇后身边的嬷嬷,甚至陛下跟前,都有黄氏安插的眼线,他们在满月宴上会有动作,孤暂时不愿理会,做了近二十年表面亲戚,孤就最后为他们留一线,待回银陵后,恩怨再一并清算。”
他说话时太过镇定,仿佛,失去一个庞大家族的扶持,对他而言不过挥袖间掸落一粒尘屑,不足挂齿。
霍蘩祁却不得不思量,黄氏既知他的身世,自然想方设法欲将小皇子阿朗推上帝位,可太子根深蒂固,势力手腕不容小觑,黄氏纵然再有通天之能,也无法撼动这盘根斡旋于大齐的一股的暗潮,便只得将主意打到陛下头上,只要文帝决心易储,那么顺水推舟便会容易许多。
“我知道你不是。”
他淡淡挑眉,颇有几分悦色地发觉她眼底的仰慕和依恋,大抵享受女人的崇敬和膜拜,是男人最大的劣根性,他抚过她的耳垂,语调微扬:“噢?那我该是什么?”
霍蘩祁脸颊一红,抓住他闹事的手,然后掰开他的拇指,低声道:“坏人。你心里明白的,我从不那样想你。”
她知道,就够了。
他名声如何,过去十九年,他从未在意过。往后数十年,他亦不屑逢迎世间庸人。
霍蘩祁暂时离开银陵的消息上上下下传了个遍,袅袅帮着她收拾行装,无意之中说到一事,就是先前那大红大绿的肚兜,忽地在两日之间,被卖断了货!
原本滞销的被视为俗艳玩物的肚兜一夜之间火遍银陵,成了闺阁女郎们大肆追捧的佳品!
霍蘩祁怔怔不解,直至言诤亲自送喜糖上门那日,他笑嘻嘻地问候道:“前不久,殿下从南苑骑马回来,路上不慎遗落了您的肚兜,曾被数人观瞻。”
“……”
霍蘩祁不甘心,咬唇道:“可是、可是他的风评并不好,那些闺秀不怎么喜欢他的。”
既是名声不好,她们又何必迎合太子的喜好。
言诤大笑,“这事虽然确实教人震惊,可你不得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