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炮装填,然后发射,再然后清理残余□□,使用白醋等擦抹炮管,最后又装填炮弹。这就是一个轮回,知道炮管烫的不得了,有了很大炸膛的风险,炮兵才会停下轮换后一排的火炮。
周世泽身为先锋官,不同于一般将领,一般不会在军阵后方,而是统领士兵杀阵。只是这时候正是炮兵发挥效能,他们这些人也就在后头观看。等到差不多了,才要上去收拾‘残局’,或者说白刃见红。
旁边的副官手搭凉棚,看着前头地动山摇的,大声道:“好阔气的火炮营!这一轮下去不得了!说的是打的时候痛快,主官往兵部要弹药的时候麻烦。往工部采购,一发弹药要五两银子呢!怪道这样好使。”
周世泽不说话,另一个千户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不过这也有兵部和工部都在其中吃拿卡要的关系,这里面水深着!周将军,听说你浑家是浙江人,那里听说好多造炮.弹的作坊,该知道这东西出来的时候什么价儿罢!”
隔着面甲,周世泽闷声道:“不知道,我从不过问这种事儿!况且我家也没得这门生意。行了,你们不用打听这个。不说看得出来这行里水深,就说现在什么情势,正要打仗攻城,别说这些!”
说了这句话,大概是一点小心思看透了,几个原本打算搭话的都颇觉尴尬。还好有副将出来打圆场道:“说的是,这些日子真是劳累。以前知道我们是刀头舔血,但都不如这一次体会深。难啊,实在难啊!这些女真人野性未驯,打起仗来,特别是最后贴身白刃,死了多少弟兄。”
这话说的心有戚戚,有一人就道:“确实邪性!就没有见过这样打仗的。我们打仗死人很寻常,死的人多了就不寻常。**凡胎的,周围同袍都倒下了,敌人还如狼似虎,哪有不溃败的?就是有,那也是传说中的了,譬如岳家军之流。实际上眼睛见过,谁见过?反正我没有。偏生人家就做到了,是真能打的七零八落。”
然而不管多邪性,到了这样的关头,都会被绝对的实力压制。前方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巨大的欢呼,是城楼,城楼被打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城上的女真士兵如见鬼神,城下的大明士兵却知道,到了自己要上阵的时候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两军之间的厮杀终于停止了。不是一方投降女真怎么投降,他们多的就是女真当中的贵族,与女真这个部族本就是一体同休。这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就如同中原王朝的都城。打到都城的话,只要稍微有点气节的朝廷,都没有投降的说法,殉国而已。
大明其实也没有停手的打算,女真人活着值钱这边经过战争的城市要重复修建,用得着他们。但是也有许多麻烦,这些女真贵族,女真核心,留着弄不好就是隐患。再加上这些日子新添的仇怨,人家投降就受着,人家不投降也没得喊话。打吧,反正现在就是大明大军人多欺负人少,列成军阵,赶在一起慢慢消灭而已。
最终还是有人撑不住了,从第一个丢下武器磕头投降,很快被头领砍杀,到越来越多的女真人大声吼叫着丢下武器局势如同潮水,再也控制不住,说到底高层,并且死忠的也只是一小撮人而已。普通的士兵回去以后也就是百姓,想到家中妻小,无论如何也是要接着过日子的。
对女真用兵结束,胜了!这个消息立刻乘着快马送到了京城,京城上下都在议论。果然的,瑕不掩瑜,就算有几个人背地里说几句穷兵黩武,更多人却被利益晃花了眼女真没得蒙古底子厚,然而东北之地的利益依旧很大。之前虽然这里是大明的土地,却因为女真势力的渗透,其实是捏不到手里的,现在大家都看到了。
这些消息同时也很快发到了天下,山西也不例外。近是一个缘故,有许多子弟兵在那里生死不明才是更深的缘故,官府很快把这件大喜事发布出来东北胜师正在逐步返回原籍,只有辽东的卫所才会驻留原地。
“奶奶,奶奶,打听到了,从官府那边传来的消息,如今大军已经在路上了!大约半月到一月之间,老爷就能到家!”有个小厮连帽子也歪了,从外头进来,才到院门口就这样叫起来。
祯娘这时候正教女儿说话,听到这个眼前一亮。之前是已经知道东北事了,然而兵事完了是兵事完了,离中间要回来还好远呢!就祯娘知道的,只怕要和辽东卫所‘商议’不知多久,中间有的是利益归属要划分。
和上一回纯是这边一些卫所同蒙古打仗不同,这一回三路大军,分属不同的势力当然,这也是朝廷大佬们有意掺沙子的缘故,谁也不想由一股势力独得军功呢!这样的大战,打一场少一场,不晓得能提拔多少人!
是的,就是这样实际,或者说浑浊。或许在战场上大家都是有一颗报国之心,并且悍勇不畏死。然而,这并不会改变其中的利益纠葛。就像周世泽,他本性已经算是讨厌这些的了,但身处其中,他同样随波逐流。
祯娘这边得到消息,总算彻底放下了心里的担子。虽说见不到人在跟前,总不能全放下担忧,然而现在已经很好了。战事最吃紧的那几日,祯娘一直在日忧夜虑不能入寐,有心想做些别的转走关注,却做什么都不能专心。
半个月,半个月。祯娘起身自言自语道:“明明已经兵事毕了,为什么还没得一两封家书?该不会是哪里不好,顾不上写信!”
自言自语之间又添了一种忧虑,只是很快又正色对几个管家媳妇吩咐道:“既然是半个月,很多事情就要准备起来,毕竟是凯旋的事。上一回是我不知道事,混过去了,这一回不能。家里上上下下打扫起来,就像过年一般扫尘,还有要准备的东西,开列个单子,让买办们经手办下来。想来这一回子弟们回来,这些东西又是物价腾贵,不过也管不得了!”
这边正说着,就有个婆子小跑进来递话道:“赵千户、张千户、宋指挥娘子到了,正往正院过来,奶奶吩咐是在哪里待客。”
祯娘把女儿交给了奶娘看着,起身想了想,道:“这倒是赶在一起了,难道还是约好了不成?我猜得到是为了什么,左右就是那一点子。只是真是心急,这才收到要回来的消息,就这般迫不及待起来。罢了,你们把玩花楼那边收拾起来,今日那边坐坐。”
收拾玩花楼简单,因为是阳春三月时候,花园子里祯娘常常带了女儿去看去玩,赏花亭玩花楼常常收拾,这时候就是一道手功夫,略准备准备,并不费什么事儿。等到祯娘出正院迎了迎三位娘子,往赏花楼去的时候已经样样准备齐全。
玩花楼上下两层,下层是一明两暗花厅,上头做了个观景台,四周没得遮拦,只是有竹席帘子罢了。又因前后帘拢掩映,四面花竹阴森,春末到秋初过来,倒是一个赏花的好所在。
这时候祯娘携带三位娘子坐了,有小丫头上香茶等。到底沉不住气,不然也不会恁早就过来这里,张千户娘子搁下茶碗便道:“周奶奶的好茶,只是这会子也没心思消受。我是个不懂得转弯的,有心想要问问周奶奶知不知道这一回男子汉们回来有什么章程。”
说着张千户娘子手指了指上面,祯娘自然解她的意思。虽说真的鲁莽了一些,但是关心丈夫前程不是坏事,祯娘不会瞒她们。照着知道的道:“我说我一概不知,你们是不信的,我也确实有些信息,然而也就是那样。到底是上头神仙打架,没出来结果,谁能打个保票?不过我想着,我们这边,若不是有大功的,分润不会太多,就是钱财也一样。”
静了一息功夫,宋指挥娘子才道:“是这个理儿,我们是关系则乱急吼吼上门,却连这样简单的都没想到。人家是中路大军,又是坐地虎。我们是一支偏师而已,打完了就要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上一次相比。”
不过几个人很快明朗起来,相比起城里一家家挂起白幡的人家,有心思来祯娘这里说这些都是要平安回来的。不管到时候各样好处,战功也好,钱财也罢,都是要当家人活着才有的,不管怎么说,能平安归来,就是最大福气了。
赵千户娘子就摇头道:“那些都不想了,这一回多凶险啊!陆陆续续传来消息,好几家不是都在哭?战报送下来说人没了,这还是武官呢!下头兵卒不知道死了多少。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我这就要去云间寺还愿,你们去不去?”
宋指挥娘子和张千户娘子都是说要去的,祯娘想了想道:“我倒不是在云间寺许愿的,还愿用不着。这几日我还是亲自去几家人家参加白事罢,大家都是平常走动的,帮着乱一回。”
几个妇人在这里说着,之前一味关心的封赏之事却已经在朝堂之上渐渐定了下来也确实如祯娘所预料的,没有什么差。无论怎么说中路就是中路大军,如今更是镇守在此方。中间虽不说有奇功,好歹也没什么差错,自然得了最大好处。
然而却不是说其余的九边卫所和山东军做白工,当朝廷里没有这两线势力?那当初也难得挤进去做这一回了。何况有功必赏,人家战功是实打实的,总不能把所有好处包揽,那是自绝于朝堂。
之前争的凶,其实也就是在一两分上寸步不让。等到尘埃落定,结果出来了,大家又是‘和和气气’的。只有几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科道官员忽然道:“这下东北再无忧虑,算上蒙古平靖,其实陈兵北方的卫所现在就太多了,朝廷这些年花钱也到头了,若是可以转入普通百姓籍贯,不知省了朝廷多少米粮。”
这一句话一出,大殿上先是一静,然后就是轩然大波。话说军队的路子让文官说话,在武宗皇帝以后本就是大忌,何况这是暗示要裁撤一部分卫所!这话如何说得出来,武官大佬们不常常在朝堂上说话,仿佛隐形人,然而动到人家盘子里还指望安静这可是过了界了!就算内阁首辅也不见得会触这个霉头。
这实在是因为,相比成系统的文官官僚,武官更像是整个朝堂里的孤岛。他们内部是事情绝不会拿到朝堂上解决,不然这就是让朝堂文官有机会插手了,无论如何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当然,作为回报,他们也轻易不会迈出这个孤岛,插手之外的事情。
果然,还不等武官那边说话,先就有兵部左侍郎道:“此言不妥,不说蒙古平靖是因为咱们用蒙古人治蒙古人,这样的法子要等一两代才能全然稳定。就是北方无虞,也断没有即刻裁撤的道理。许多兵丁在,贸然撤去,不怕闹出乱子来?”
这就是了,裁军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减轻朝廷的负担,说的好听!只怕到时候收拾乱子都不止这一点负担了。要知道,以往闹个水旱灾害,灾民逃难都要十分小心应对,赈灾是赈灾,却不敢随意开城门让进来。不是冷心冷肺,而是聚众起来,饿的急了,怕有乱子!何况这本就是一班受过训的军士,哪里是平头老百姓可比。一但出事,那就真是大事。
只科道言官们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会儿偏生要犟,昂着头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谁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如同一团乱麻,不是轻易解开的。但是朝廷事多,那也碰不得,这也动不得,拿什么做事!”
第128章
远在天边的事暂且不说, 如今周世泽要回家却是已经近在眼前了。这一日祯娘正抱了洪钥在亭子里玩耍,这时候她已经很能说一些话了。娘亲、爹爹喊的清楚明白, 别的物儿名儿也是一教就会,祯娘越发脱不开手了。
一岁半的孩子, 且不论说话如何,这有个早迟。走路是一般不错的,又逢季节变换,暮春时候衣裳比起冬日里棉袄包被不知道轻省多少,洪钥就在一班丫头围着的花园里,跑来跑去,后面跟着一串人, 只怕她跌了。
祯娘在两阶台阶上看着, 嘴角不自觉带了笑意,与身边的红豆道:“你看看你看看,好风风火火的一个小娘子,她要是小时候同我一般在文妈妈手下, 那有的磨, 先把这股子野性去掉罢唉!是不是要跌了!”
祯娘忽然最后两个字高声,不过是虚惊一场!周洪钥跑的飞快,左脚跟右脚,眼见得是要跌了,偏偏没跌。等到心里舒了一口气,祯娘道:“罢了,今日就先到这里, 与大小姐好生擦汗,别招了风她走的真好。”
不一会儿,洪钥的奶娘给她擦干净身上汗,另外换了一身绿绫夹衣,擦洗了手上脸上就重新送到花园里。祯娘见她头上两个揪髻绕着金珠,脸上玉雪可爱,便道:“晚上去我妆匣子里拣几样珠链子去,珍珠的、珊瑚的、白玉的、翡翠的、玛瑙的,给她换着带。”
说着去摸女儿的衣裳,觉得有些厚了。这都是春末,越发近夏。虽说小孩子家家,着了凉非同小可,穿的厚些情有可原。也该想到这个时候穿这样出汗多,也容易招风啊!因此又道:“去问丁香拿了钥匙去西厢房,我仿佛记得箱子里还有几样广州特有的缎子,这时候用最好,做衣裳不会着凉,也不会出汗。你们寻出来,给小姐做几件。下剩的也别白放着霉坏了,你们每人做两件背心穿。”
听了话,有小丫头立刻回去找丁香,再回来的时候是丁香自过来的,和两个小丫头一起,手上都捧着几匹料子。祯娘拿了一匹,给众人看道:“广州那边比北边热,冬日也不见多冷,稍暖时候就爱用这料子,我们这边是这时候最相宜。”
祯娘又见家里有月白、银红、秋香、菡萏、湖蓝四色,指着银红的道:“拿这个颜色先与小姐做两身,小孩子家家穿这个好看相宜。况且她爹这时候回来,见了也喜欢,其余的你们看着办罢。”
正说话,周洪钥也见到了眼前花花绿绿光华灿烂的不了,这就上手去摸。小丫头不仅不拿开,反而凑近了给她看。不过她不是那等撒点子腌臜东西的,只立刻要祯娘抱,然后指着布料道:“娘,做衣裳!”
正说着如何做衣的众人,一下被这奶声奶气的童稚话语逗笑了。她不知道,她们本来就在商量做衣裳,旁边丁香就道:“大小姐好生伶俐,这才多大就有眼力了。晓得什么料子好,要做衣裳呢!”
祯娘是女儿做什么都觉得好的,何况这个。便抱着女儿道:“甚好甚好,我们就做衣裳只是我们与谁做衣裳?你与我来说。”
一岁半多的孩子,虽然懵懂,但有的时候却是真的能接的住话,只是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解了你的意思,还是误打误撞。这时候周洪钥便在祯娘怀里想的眉头都皱了,大声道:“要娘亲的,我的,还有红豆丁香的!还有,还有爹的!”
祯娘愣了一下,自己在其中不稀奇。小孩子天生亲娘,自己又照看的这样紧密,说句自信的话,若是女儿不亲她,她倒觉得无理呢!至于红豆丁香,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也是身边照顾她最多的丫头,她记得也不奇怪。只有她爹,怎么一口就出来周世泽了。
祯娘以前不信亲人之间有感应一说,觉得人要处的亲近,是生恩不及养恩大不是生下来就是恩赐,非得细心养育,两边都付出情感,这才会有所谓的父子之情、母女之情罢。
今日却怔住了,周世泽当然也无比亲爱宝贝过女儿,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半年多以前,洪钥还什么都不知呢?难道记得那时候的事。祯娘忽然这样想到,也只能这样解释。或许孩子还小,就是记得一岁时候的事儿罢。
祯娘还在想这些,打量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周世泽,好让他跟着高兴一回,他可是记得他有事没事就要炫耀一回洪钥亲他的,说这个该十分高兴罢。正想着,洪钥有在她耳边叽叽咕咕道:“爹会骑大马,我也要!”
祯娘原本想的都不想了,一时哑然失笑。这一定是教洪钥说话的胭脂说的,只是她这样小什么都不懂就这样喜欢骑马,倒真是和她爹一般。不晓得真是周世泽的血脉起作用,还是小时候周世泽带着她骑马埋下了引子。明明是女儿家,长相也更随她,性子却像父亲,倒是与最开始怀着她的时候的想法大相径庭。
当时自己想的是要个女儿,养着她知书识礼,与自己有一样喜好周世泽想要个儿子,理由和祯娘仿佛。来了一个女儿,却没想到周世泽自己先爱的不行,更不得了的是女儿更加肖父。这与当年祯娘嫁人之前何其相似,想要的夫婿是那般,最后却成了周世泽这般。
想的是一回事,实际是一回事,不过这也不一定不好,现在也一样。等女儿在自己膝头长大,才知道自己原本的期望也好,如今长成的样子也好,对着女儿可爱的笑脸,一切又有什么分别,这大概就是为人父母懂得的第一步罢。想到这里,祯娘捏了捏洪钥的脸道:“好得很,让她一回来就带你骑大马,他那马比你见过的都威风!”
到了子弟兵回城那一日,还真让洪钥见着了,见着了最威风的大马似周世泽这样的武官,骑的马不说万里挑一的名驹,千里挑一的良驹总该是有的罢!何况他有钱有面子,伴着的战马说得上是包驹,自然不是寻常马匹可比。
旁的人或许会不带小孩子看将士们进城,这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不知道有多少煞气,小孩子身上干净,要是被魇着了冲撞了,如何是好?祯娘却是一个本就不信这些的,何况那一日女儿似长在她身上一样,处处都要粘着,好似是知道今日不同一样,祯娘只得带了她一起去看‘热闹’。
其实景还是那个景,祯娘看过一回的。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是比上一回祯娘见过的狼狈一些,裹着白纱布的人多,且更加黑瘦了,但是有一股更加精干的气势出来,祯娘想这大概就是百炼成军罢。经过这一遭,和没去过关外的卫所兵士就是两个样子。
只是这也不是没得代价的,多少儿郎埋骨关外才有这样,祯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又收回了心思,看着下头只为了不错过周世泽洪钥倒是不同,她该是不知道她爹在里面,她看来看去都是看马儿,有长的高大威风的立刻就欢呼起来。
祯娘看她这劲头,想了想对身边的红豆道:“她这样喜欢马儿,与其让她爹回来给她准备一匹战马一样。还不如我早作打算,挑选一批温驯的小马,将来她硬要学着骑马,也不至于骑那等马,忒强悍了!”
战马和一般的马匹不同,一般的马匹最重的是耐力,速度倒是次要的,甚至战马讲究的敏感,在一般马匹上还要可以低一些战场上骑手与马的配合相当重要,若是坐骑太迟钝,弄不好就是要死人的。平常则不同,太敏感的马容易惊马,确实不太好。
然而红豆则是笑地捂了嘴,小声道:“奶奶想的忒远,要看到大小姐才多大!这时候就算买了温顺的小马,等到大小姐真能学着骑马的时候,那马也高大了,大小姐只怕不及人家腿长哩!”
祯娘一想果然,也笑了,摆摆手接着看外头。大约又过了一炷□□夫,果然看到一个红披风年轻将军,祯娘一眼认出来,不是周世泽是哪个。只是祯娘居高临下,看得见周世泽,周世泽却看不见她。于是她抱着女儿对她道:“你爹正在下头,你叫一声他,他一定高兴,到时候准带你去骑马!”
快两岁的小孩子足够聪慧,不一定理解了祯娘话里的全部意思,只是模糊地知道要她叫底下一人爹爹。母亲的话对于孩童来说再重要没有,既然是娘亲这样说,她当然是立刻大声喊道:“爹爹,爹爹!”
小女孩的声音脆脆嫩嫩的,在看‘热闹’的人群声下几乎听不真切。但世上真有这么一说,周世泽就是好像听到了什么,猛然一抬头,看见一位年轻美妇人坐在茶楼楼上倚搭着窗子,怀里坐着一个精致的女孩儿,也伏在窗子上这不是他妻子女儿又是谁!
楼上楼下,队列之中和队列之外,好像是两个世界一般。从关外回来到现如今,周世泽都有些闷闷不乐从那样的杀人场上回来,等到因为胜利产生的欢欣和因为回家带来的轻松渐渐散去,沉重之意又渐渐回来了,不足够成为绊脚石,却着实阴魂不散。
然而一切都是这样简单,等到他见到那两个人就知道了帮助他区分了什么是战场,什么不是战场。有祯娘和洪钥在的地方怎么可能是战场,于是脸上露出战争停止之后第一个淡淡的微笑。
等到队列走过,祯娘就不再逗留了,和上回一样。所谓晚上灯会烟火等,她是不大在意的,一年之中也有好几个节来一回,稀罕这一回?还是早早归家,预备着周世泽回家更重要何况祯娘有些忧心,周世泽方才笑意不像他平常。虽看着全须全尾,但只怕有自己不知道的。
周世泽这次确实算是得着了,祯娘这里还没得消息,他们内里却知道一些信儿。周世泽这一回立的有功,中间斩杀多少敌军是一样,最后攻城的时候是第一支入城,并擒获好两个个女真贝勒又是一样。虽然九边这边和山东军分润好处不如辽东那边,功劳相对那边要折着看,然而功劳就是功劳,总不能当作不存在罢!
因此周世泽还是要升官的,从原来正四品守备升了半品,做从三品指挥同知。同时还得了一个正三品的虚衔,这是为了以后升迁留下口子。他上官在卫所留宴里就拍着他肩膀小声透露道:“你且不用多想,按你这回的功劳,若是咱们自己人做主,升三品做个指挥使有何难?只是在人家手里捏着,不好说话。不过等等,几次考评再看,你一惯勤勉,到时候寻个由头升就是了!”
说的简单,这时候武将已经不比开过后几十年了。成祖之后,大明自废武功,重文轻武,武官一时几乎成为文官的附属。武官不值钱,相对的,武官的品级也就不值钱了,至少尊重远没有同等的文官。多得是一场仗下来,大出风头,然后就做了二品三品的武官。哪里像周世泽这样,起步有家传的正五品,后面立了多少功劳,升起来却艰难。
不过大家都是这样,那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何况周世泽的年纪,这时候还不上三十岁,就坐上了指挥同知的位置。不是家里家传的位置,任谁说一句少年英雄,那都是不错的。
升官、分财货,周世泽都是不大在乎了,他力不从心地应付完一众同僚与上峰,总算在最后从酒桌上争将下来家去了至于人笑他被家里妇人牢牢管住了,他是不在乎的,他只觉得自己须得去找祯娘和女儿不可。关外战场对他有些别的影响,他必须远离。
“奶奶,老爷回来了!”从第一声响起,整个周家就忙碌起来。周世泽看到灯火通明的家,这就忽然有了一种暖意。战场上的种种朝不保夕的不安和寒冷散去了一些,不知觉的时候已经进了内室,用好烫的水先洗了一个澡,中间还不断添热水,直到整个人都泡松散了,这才擦干水起身。
换上家常穿的旧衣,又合身又舒服。没有磨破皮的粗糙,也没有沉重又硌人的铠甲,他终于知道他到家了披头散发出来就见到祯娘抱着女儿笑意盈盈看她,好像在说什么‘叫人呀’,然后小姑娘就歪着头看这个披头散发的陌生人,或许真的在眉眼里看到了一点血脉相亲,她没迟疑,立刻开口说:“爹爹。”
周世泽坐在了一张官帽椅上,祯娘拿着剃刀小心地替他刮干净胡子小刀在脸上来来回回,周世泽觉得有些抗拒,只是看到祯娘,晓得会让她担心,就强忍着。中间逗洪钥说话,倒是比他想的好些,不至于不受控一般就要躲开。
周世泽逗女儿是拿手捏捏她的脸,然后又捏捏她的手,幸亏祯娘常这般,她自己也不娇气,不然真是要哭出来了。这时候她反而笑嘻嘻看着这个不能在椅子上乱动的‘爹爹’,想要凑近,却被红豆拦住了。
之前周世泽就想抱着女儿刮胡子来着,只是祯娘要把他胡子拉碴收拾一番,不许小姑娘太靠近他,警告他道:“你不知道她力气可大了,平常乱动起来,谁都制不住。到你怀里,我可给你动刀哩,她一个蹿起来,能要人命。”
周世泽哈哈大笑,阴霾越来越远战场上多凶险,他命硬没得什么事儿。若是回了家,因为妻女,一把小剃刀就完蛋了,这个笑话今后能在山西说多少年?能拿这个当做玩笑,他的确好了很多。
等到刮完胡须,真又拿了梳子篦子等给他通头发。在外征战很多事情就讲究不得了,一路风尘仆仆,就是扎着发髻也是要打结的。祯娘给小心梳开,一点点梳顺了,中间慢的很。等到差不多做完,周世泽的头发是半干了,祯娘道:“头发散着松松头皮罢,左右在家呢。”
周世泽欣然接受,这不是第一回了。以前他在家洗头后也大多是披散着头发的,现在祯娘一句话,好像中间没隔着这几个月外出,没隔着关外这一场仗!说起来,讲究自在,他比祯娘还随意呢。
抱着女儿这就去吃饭,坐在桌边他看向要把女儿从他怀里接走的祯娘。蜡烛火光里她像是古时候画卷里的美人一样,周世泽忽然心里又酸又软正是这个人,陪伴自己度过了那一个又一个艰难或者更艰难的日子。
当时右路受挫,中路进展缓慢,他所属的左路选择了徐徐图之,却没想到越发陷入了泥浆中一般。还好最后大将军做出了更大胆的决定,化整为零,分成小股与敌人作战。不求杀伤多大,只要有所斩获就收手,这是与女真打起了游击。
这种零敲牛皮糖的法子确实奏效了,虽然每次损失不大,但确实极疼的。况且积少成多,积小胜为大胜,直接为左路的出彩表现奠定了基础。可周世泽身处其中,成为其中一份子,却绝不想回忆这段。
关外的冬日实在太冷了,既然是打游击就不能带太多负重,就连口粮也一般只是带够两天的因为马匹还要口粮,其他能削减的东西就一律削减了。至于其他供应,跟随大营时候有的柴火木炭棉被之类,就算周世泽身份是正四品守备也没有。或许有些人拿身份做俏,真的让其他手下士兵分担着带了,但周世泽不是那样人。
真冷,在林子里和敌人周旋,好容易摆脱了也别乡舒舒服服休息。不能生火,晚上生火太惹眼了。当然也不能睡,这样冷的天气若是睡着了,别想再起来周世泽就见过几回手下兵士站着,等到第二天说要走,却不想已经没了气息。这是站着睡着了,再也没见到天明。
偶尔寻到暖和能休息的地方,也不敢睡死了。大家是轮流守夜没错,然而睡的太死,不怕到时候难叫醒,交代一条性命?总之周世泽是没敢睡死过,每次发觉自己醒过来了都是由衷庆幸,他知道他是幸运的,这件事一直没轮到他。
周世泽原本是什么样的人,喜欢行伍,喜欢战功,打仗无畏。经过这一回,他当然还是喜欢行伍,喜欢战功,打仗无畏。但是有些东西不同了,对于一些存在他多了‘敬畏’,战斗什么的绝不是仅仅他过去认为d那些东西他当然尽可以继续那样认为,但是却不可以认为只是那样。
那时候是什么支撑他,比别人更加坚韧地忍耐过这样一场战争?在越来越艰难的时候,是祯娘。他始终有个支撑,只要撑下去,他就能回家。这个家不是说太原城里的这座大房子,而是祯娘带着女儿在的地方,等着他。那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劳累、没有杀人放火,只有他记得的琐碎温柔的日子。
于是经过这一段,再见到祯娘,他发觉自己更加喜欢她了。他本来就足够喜欢她,现在却还能更喜欢他,他对她的喜欢是没得穷尽的罢,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喜欢有多喜欢,喜欢到能把死了的他带回阳间。
以前听过一个故事,叫《倩女离魂》,又有《牡丹亭》,说的都是因爱而死又因爱而生的故事。说起来当初他和祯娘相识似乎还是拜《牡丹亭》所赐,看了那样一折戏。
他模模糊糊想起,当日的事情当然还记得,至于戏台上有什么,他哪里知道。这时候福至心灵想起是《牡丹亭》,而不是《西厢记》《玉钗记》这些,已经算是神奇这还真是一语成谶。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