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今年放弃了从松原出货往北的商线,罗家损失了一块重大的利润来源,两姐弟便商量着,由罗风鸣亲自出去往南走,一则是去催收去年南边佃农欠下的租子,二则也瞧瞧能否从南边寻到新的商线与机会。
这日罗翠贞书院休沐,回来与兄姐一同吃过午饭后,见兄姐又往书房去,便硬着头皮紧紧跟上。
“姐,我明白我哪里错了,”罗翠贞苦哈哈地揪住罗翠微腰后衣衫,“真的,我想明白了,你听听我解释吧?”
罗风鸣同情地看了妹妹一眼,清了清嗓子没敢帮腔。
他并不知妹妹与长姐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打二月里从泉山回来之后,这姐妹二人之间就变得很古怪了。
“撒手,”罗翠微将她的爪子挥开,拢了拢身上的轻纱罩袍,“你俩都进来。”
其实罗翠微与自家弟弟妹妹的感情素来亲厚,原本事情也不大,经了这么些日子,她对罗翠贞的气也消得差不多,总算能心平气和地与她谈谈了。
三人一道进了书房,罗翠微懒懒散散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半眯着眼看向对面并排坐着的弟弟妹妹。
罗翠贞老老实实地讲了在泉山最后那日发生的事,她如何担心长姐会因出嫁而丢了家主令,又是怎样去求了徐砚来劝说长姐,一句句都说得清楚了。
“我那时当真就是担心你,怕你吃亏,”罗翠贞忙不迭地赔着笑脸,眼里又有泪浮起,“我怕你觉得我年纪小不懂事,说的话你不肯听,这才去找……”
她都不敢再提徐砚的名字了。
罗翠微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都还没来得及说话,罗风鸣倒是先一巴掌轻拍在妹妹的后脑勺上了。
“蠢不死你!自家的事竟去扯外人来搅和?再说了,当年姐姐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年纪,就能临危受命,独自撑住咱们家这样大个摊子;而徐砚只不过就在徐家那小池子里,这么多年了,一个继任者的位置都保得岌岌可危!就这样两相对比,你还能觉得姐姐的脑子不如他好使?”
罗风鸣是自罗淮受伤那年才正式开始接触家中商事。
换言之,他从商算是罗翠微一手带起来的,因此他对罗翠微的敬爱与信任,几乎可以说是快到盲目的地步了。
罗翠贞被训得讪讪的,小圆脸涨得通红,却难得没有还嘴。
“我信你的本心是好意,是在替我担忧,”罗翠微以指节叩了叩桌面,看着妹妹的眼睛,嗓音不疾不徐,却凝肃威严,全不似与小孩子说话的模样,“所以我也没打算真的计较‘你去找徐砚帮忙劝说我’这件事。”
罗翠贞眼儿一亮,猛点头。
“母亲一直望你读书考官走仕途,不愿你沾染家中商事,有许多事就没人告诉你,”罗翠微轻声笑笑,“当初我暂代家主令,那是当真的暂代;这家主令的继任者,原本该是在碧波小姑姑、罗风鸣与你之间来选。”
这件事,她很早以前就与罗淮达成过共识。
她自小跟在罗淮身旁天南海北地跑,罗淮对她又是诸事都纵着顺着,这就养出了她张狂、任性的强势一面。
毕竟商户之家,归根结底要讲个和气生财,她的强势太容易得罪人,根本不是最佳的掌事人选。
若非当初罗淮受伤事发突然,罗风鸣尚稚嫩、罗翠贞年幼,罗碧波又醉心雕版多年、无法在短时间内上手罗家商事,这家主令本来是与罗翠微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我原本就只是个承前启后的过渡者,也就不存在会失去什么。罗翠贞,是你多虑了。”
这件事罗翠贞从前是当真一无所知,此刻自然只能呆呆听着,半句话也接不上来。
罗风鸣虽知道这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总觉得经过这几年下来,姐姐的性子与往年相比已圆滑、克制许多,若要掌事主家,那也是能服众的。
于是他张口急道:“可是姐姐这些年……”
“那都是被形势逼出来的,我自己并不十分乐意,也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游刃有余。没见我一直在等你长起来?”罗翠微笑着摆摆手,打断了他。
“面对外头的人,我素来没你那样的好脾性,有许多闲气我早就忍得不耐烦,如今倒是正好顺理成章让你去担着了。”
她又看向罗翠贞,“其实当初我真正生气的,不是你去找徐砚来劝我,而是你说,你担心若我选错了人、又丢了家主令,将来会一无所有。”
罗翠贞正揉着泪眼,又被罗风鸣拍了后脑勺,这回下手比先前重了。
她恼火地瞪向自家兄长,却见兄长的目光比她还凶:“无论姐姐是招赘还是出嫁、人选没选对、掌不掌家主令,她都是罗家大姑娘!如今她不掌家主令,每年照样与碧波姑姑一样,每年要从家中领红利!咱家这大宅的地契都是姐姐的,她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想赶你出去讨饭就赶你出去讨饭!”
罗家大姑娘永远不会一无所有,因为她随时都可以回家。
“碧波小姑姑显然是不打算回头接管家业的,若你们不出大错,将来的家主一定在你俩之间。”罗翠微以食指虚虚点了点弟弟妹妹,笑意狡黠。
“你与殿下去宗正寺递婚书那日,父亲就找我去谈过了。”罗风鸣郑重点头。
“父亲说,无论将来谁当家,京西罗家必须是你的底气。任你喜欢谁,想嫁就嫁;将来不喜欢了,想要和离另嫁,或是回家闲散度日,都随你。”
罗翠贞茫茫然也忙跟着使劲点头。
“咱们商户之家,不讲空口许诺的那种废话,”罗翠微略抬起下巴,笑眼灿灿,“你俩给我立字据。”
这就是罗翠微从来不怕事的缘故。
也是她脑子一热,就敢在那样仓促之下应了云烈的缘故。
因为她很清楚,她的父亲有多疼爱她。
这使她在面对自己的心意时,不必像寻常无助的闺阁姑娘那般踌躇。
她尽可以放肆、大胆甚至莽撞、毫无保留地去喜欢一个人,即便运气不好看走了眼,她也不怕。
毕竟,她的老父亲,一生都在温柔地护着她的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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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书院放了休沐,罗翠贞回到家中。
才一进门,就被长姐避着人叫到一旁。
“想不想赚点私房钱?”罗翠微冲她挑眉眨眼。
家中的商事已处理得差不多,罗风鸣也按照计划出发往南去了,罗翠微便打算回昭王府。
待在昭王府内,若临川有消息回来,她才好在第一时间就知晓。
不过,在回昭王府之前,她打算先与罗翠贞谈笔小交易。
罗翠贞警惕地左顾右盼,没发现母亲的踪迹,这才猛地一点头:“想!”
罗翠微道,“你代我去见见徐砚。”
经过之前的风波,罗翠贞一听“徐砚”就头疼,“姐,我真的知错了!浪子回头了!你别再试探我,我坚定地跟你一伙,绝不再搭理他!”
“我试探你做什么?”罗翠微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事我想了好几日了,你跟徐萦走得近,由你替我去跑这事最合适。”
见她傻住,罗翠微笑吟吟道,“徐砚手上有一笔见不得光的生意,我呢,在里头也有点小股子。虽我讨厌他,但我可不讨厌他替我赚钱。今后这件事就由你帮我跑腿,每年年底他那头给的红利,我分你一成。成交吗?”
罗翠贞这才恍然大悟,笑得见牙不见眼,朝她拱手道:“成交!今后还请姐姐多多提携!”
“待会儿我就写封信,你带给他,”罗翠微满意地笑着点点头,低声又叮嘱道,“若他有回信,你就带到昭王府来给我;若他非要与我见面,你只需告诉他,我不高兴见他,有什么话你传来给我就行……今后一直都这样办。”
二月里在驿馆门外时,她曾对徐砚说过,若他想将屏城那边的生意再做大些,可以再找她添股。
她料想徐砚递帖子急着见她,一定也是为了这件事。
与徐砚的这笔生意是无意间得来的,规模、利润都小,当初的本金还是罗翠微自个儿的零花钱;她向罗淮告知此事后,罗淮便让她将这笔小利走她自个儿的私账,并没有计入罗家的中馈账面。
这几日忙完正事,她认真斟酌后,决定若是徐砚再找她添股本,就索性将这笔生意的红利划到昭王府那边去。
想到这里,罗翠微面上泛起淡淡绯红,眉眼间有轻柔浅笑——
就当她给自己添的嫁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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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罗翠微尚未得陛下册封,若要严格按照规制来说,她还算不上昭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可最早罗翠微在接近昭王府时,就与府中众人相交友好,加之“云烈将半枚金印交付给她”这件事,昭王府上下都早已得了云烈通令,大家自也就将她当做与云烈平起平坐的另一位主人了。
因之前罗翠微在云烈面前夸下过海口,说待他回来时要拿银子砸他一脸,于是忙完罗家的事再回到昭王府后,她便找老总管陈安拿了昭王府的账本。
比起罗家那庞杂繁复的账目,昭王府的账本实在是单薄到乏善可陈,罗翠微没花几日功夫,就将账目捋了个清清楚楚。
首当其冲最大一笔糊涂账,就是垫付临川军粮饷。
“陈叔,往常兵部补发拖欠的粮饷时,都是直接送往临川吗?”罗翠微一面熟稔拨着算盘,一面向老总管询问。
这府中总算有个能理账的人,老总管欣慰到面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是笑,“按规矩,他们该先派人拿文书来府中请个印,若殿下自己在京中,粮饷便就地移交给殿下。只是往常殿下多在临川,通常就是直接将粮饷送到临川之后,才向殿下请印。”
这样一来,粮饷到了临川,云烈也就懒得再去算自己之前垫进去的账了。
“真是难为您呢,府库空成那德行,您还能玩得转,”罗翠微停下拨算盘的手,蹙眉托腮,“那如今我手上就有印,您有没有法子走动一下,让他们还是按规矩先来府中请印?”
“这没问题,稍后我叫府中书吏写个函,您盖印后咱们送到兵部去就妥了。”
罗翠微点点头,对老总管笑笑,“陈叔,您是长辈老人家,别对我敬称‘您’,不然我总觉得我列祖列宗要从天上跳下来打我。”
老总管笑呵呵点了头,深深觉得自家殿下的眼光,那当真是极好的。
一晃到了四月初,宗正寺送来了昭王府的月例银,罗翠微当即拿了其中一半,让夏侯绫去自家姑姑罗碧波手中盘下了一批画册的雕版。
就着这批雕版印出一批画册后,她叫罗翠贞偷偷通知了徐砚,让徐砚走他的道将这批画册分别销去宜州与翊州。
罗碧波本就是颇有名声的雕版师,而宜州在西南,翊州在正西,都是远离京城的州府,在这两处,罗碧波雕版的画册算得稀罕,都不需专程去找销路,送过去就是书坊接手。
不过罗翠微也不贪多,毕竟画册这种东西不比米粮,并非家家户户都需的,自然不能凭空走大量,她也是算着“差不多有赚就行”的分量印的。
到五月上旬时,那些画册的钱就回来了,刨去各项本钱,盈利近三百金。
罗翠微将四成利,一百二十金,留给徐砚,又给了罗翠贞三十金做跑腿费;剩下一百五十金,则拿了一百金存进罗家钱庄滚利,另五十金交给陈总管归账给府中众人添肉吃。
这笔“生意”对罗翠微来说完全是零敲碎打闹着玩,不过是临川一直无信回来,她给自己找些事打发时间,以免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可陈总管却是又惊又喜又感慨,这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眼看着那笔月例银从罗翠微手上拿出去打了个滚,这就变成一百五十金回来了!
昭王府众人更是奔相走告:夫人点石成金!咱们从此天天有肉吃!
待到五月中旬,兵部又补发了去年拖欠临川军的一季粮饷,这回便是先送到昭王府来的了。
罗翠微让陈叔安排,将其中六成照旧送往临川。
原本她是想写一封信,让他们顺道给云烈带去。
可她提起笔后又不知写些什么才好。
毕竟,自三月初云烈走后,临川一直无信回来,她根本不知那头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她拿不准这信若是去了,对云烈来说究竟是好是坏,最终也就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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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笔补发的饷银中另外四成被她留下来,算是小小填了一次昭王府早前垫的账。
不过她是个不喜欢将钱银堆在那里任它死气活样的人,转手就拿出一部分,先在京郊置了块不大不小的田地;也不佃给农户,而是打发府中闲到发霉的侍卫们每日轮流去耕作。
昭王府的侍卫大多是自临川军卸甲归来的儿郎,有些人在从戎之前,家中本就是农户;虽初时于田地劳作不免生疏,可多去几趟后渐渐也就上手了。
每日耕作回来的人能在陈总管那里现领五个铜角的贴补,府中侍卫们对这份差事一日眼热过一日,干劲大得不得了。
总之,在罗翠微各种零敲碎打、倒进倒出之下,昭王府那原本一贫如洗的府库渐渐就不同了。
六月初三,贺国公府小公子高展递了拜帖,登门来访,被昭王府焕然一新的景象惊呆。
“小微微,你这是……”话说一半,他又急急收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