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她才把脸放下来——好个吴知府!
李惠娘更是扑簌簌直掉泪,哽咽自责道:“这都怪我。若不是我心心念念……”
“好了惠娘!”梁心铭温言拦住她,并警告地瞅了她一眼,目光往门口一扫,坦然道,“我问心无愧,你担心什么?快些去做饭,吃了好歇息。明早还要下场呢。”
李惠娘心中“咯噔”一下,忙不迭擦眼泪,然后去做饭。
这天晚上,梁心铭为谨慎起见,没有洗澡。
她度过了最难受的一晚:胸口已经被捆了三天了,还不得放松,还要打起精神准备明天的考试,还要思考案情……
可是,她会怕吗?
她虽然利用王亨暂时脱身,却绝不会坐等他来救。若连这点突发状况都不能应付,她也别去京城参加会试了,不如恢复女身,和惠娘回乡去。
她从不认为:科举入仕凭借的就是做几篇锦绣文章。
仕途,充满刀光剑影!
※
次日,梁心铭如愿下场。
她进场了,场外并不平静。
豆腐西施受到反复盘问:梁心铭可曾对她有轻佻举止和言行?并以她家寡母和弱妹来威胁她,让她指证梁心铭。
于是,梁心铭十五日一出场,又被衙役带走。
这次,她是被带到徽州府衙,此案已经从歙县县衙移交到徽州府了。因为案情涉及乡试学子,林巡抚很重视,和徽州布政使、徽州按察使亲临现场听审,黄县令也在。
这可算是地方的三司会审。
梁心铭上堂,不等吴知府发问,便先发制人,对案情指出几条新的证据和疑点:
其一,她那天清晨经过渔梁街时,有人从头到尾一直看见她,可以为她作证:她并未进入过小巷杀人。
其二,凶犯留在毒老虎身上的丝帕,乃是贵重之物,非她一介贫寒书生能用得起;那头巾和裙子的布料虽然是棉布,也都是新的,也不是梁家能随便置办出来的;还有刺杀毒老虎的凶器,不是菜刀而是匕首,她如何能有?
其三,案发以来,官府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跟豆腐西施相关的人身上,似乎认定是情杀,为什么不去查证毒老虎的仇家?或许就是毒老虎的仇人杀人灭口呢!
其四,凶手在巷子内杀人后,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出巷子的?巷子东头有小厮守着,那只有西头了。若是从西头出去的,便不能在预定的时间回到渔梁街来,又怎么能跟她扯上关系呢?她可是从渔梁街去的贡院。
其五,“捉贼拿脏,捉奸拿双”,说她和豆腐西施有私情,纯属子虚乌有;说她和豆腐西施合谋杀人,在什么地方合谋?什么时候合谋?都什么人看见?
她从容镇定,侃侃而谈,堂上众位大人都有种错觉:她完全有能力破获这案子,可是她不愿卷入此事,因此只想洗清自己,有些话说得很含蓄;若是逼得她没了退路,她定会出手,揪出真凶,到那时……
吴知府嘴角抽搐,竭力忍住,喝道:“带证人!”
公堂外,李惠娘和一个汉子正等着,闻言忙作揖道:“劳烦大哥了。”那汉子忙道:“不用客气。”便进了公堂,
汉子上堂供称:那天早上,他的确在渔梁街上和梁心铭同路,因为梁心铭长得实在出众,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梁心铭原本走在他前面,慢悠悠的一边走一边看风景,就落到他后面去了。但是,他几次回头,发现梁心铭都跟在他后面,绝不可能有空闲换女装去杀人,然后再跑回来。
梁心铭也道,因为这大哥几次回头看自己,所以才记住了他。三天前在县衙,她一时没想起来,等晚上想起来了,嘱咐妻子去找这个人,请他上堂来作证。
林大人和提刑按察使大人连连点头,都目光炯炯地看着吴知府,看他要怎么判。
众目睽睽之下,吴知府无法可想。
……
梁心铭成功洗清了嫌疑。
她先朝吴知府拜谢,谢他“明察秋毫”,淡然的目光从吴知府脸上一晃而过,对他眼中的阴沉仿若没看见。
接着,她又恭敬地对林巡抚等一一拜谢。
巡抚大人很是赞了她几句,还问了她考试情况。
梁心铭忙谦虚说,虽然她在院试中夺得案首,但这是乡试,徽州府地灵人杰,不知多少才俊,一旦都聚集在府城,她便不敢抱侥幸了,也不知能不能中呢。
这态度赢得了几位大人的好感,看她很是顺眼。
巡抚大人觉得她有能力破这案子,便问她可有高见。
梁心铭回道:“学生全心应付乡试,没有余力关注其他。况且学生年轻识浅,怎敢在各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
巡抚大人微微点头,没再强求她。
吴知府松了口气,急忙命人去查证毒老虎仇家。
梁心铭出公堂时,暮色已经降临,望着天边默默道:“剩下就看你的了。我已发招,你要如何破解呢?”
因为此事,梁心铭虽然考完了,也没敢放松,原本定下带惠娘和朝云去黄山玩的,也不去了。谁知她会不会在山上遇见什么意外,然后官府宣告:她畏罪自杀了?
她便每日在家带朝云玩,一边等放榜。
朝云虽然不能去山上采桂花,但张奶奶家有一棵桂树,剪了几支送来,插在陶罐内,香飘满屋。朝云快乐地闻了又闻,晚上还掐一点放在枕畔,伴着花香入眠。
小孩子,总是能让生活充满阳光。
梁心铭的心情也跟着阳光起来。
很快到了九月初十,放榜的日子。
这榜还没等张贴,就被吴知府拦住了,他将梁心铭涉案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主考官王亨,并道:“如今那证人已悔过,说是梁心铭的妻子找他作伪证……”
于是,乡试张榜时间暂被推迟,原因是:头名解元涉及一桩命案,要等命案查清后,才能公布这榜。
梁心铭再次走上府衙公堂。
这次,公堂上多了两个听审的官员:一个是本次乡试的主考官王亨;还有一人叫洪飞,因在家排行第七,人称洪七公子。两人都是前科进士、少见的青年才俊,在吴知府等一群长胡子的官员中,光彩夺目。
如果说梁心铭装扮的男人形象是如玉君子,那王亨就是锋锐凛然的俊彦。梁心铭穿着布衣粗服,在人群中依然鹤立鸡群;而王亨放在哪儿,都是光芒四射!
梁心铭身上少了些阳刚之气。
王亨的俊朗中带着不可忽视的阳刚:两道剑眉,眉峰如横亘的山峦,透着锋锐之气;双目太黑太亮,让人不敢逼视。在这样的目光下,女人会心慌,男人会绝望——自惭到绝望!鼻梁刚直,嘴唇有点薄。
薄唇者薄情!
这个薄情人——
就是梁心铭的夫君!!!
第9章 八岁出嫁
尽管来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梁心铭和王亨目光相接的刹那,还是胸口被狠狠一撞,心脏不争气地疼痛起来,眼前风驰电掣般闪过往事……
烟雨江南、桃花三月,八岁的林馨儿出嫁了!
一个八岁的女孩子,对出嫁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想法,她也想象不出来;可是,若这女孩子身体内藏着一个成人的灵魂呢?对这桩婚事还能无动于衷吗?
林馨儿前世叫林心儿,是新时代的新女性,面上笑靥如花,内心狡诈如狐。这个性子,让她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混得风生水起。也许人生太得意了,她居然在二十八岁那年得了莫名其妙的病,一命呜呼了!
林心儿认为,天妒英才!
上天还算对她不错,又给了她在异世重活的机会,那她就不能浪费了,得好好地活,对不对?
可是,这穿过来的家庭背景什么的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谁会在八岁就出嫁?她前世二十八还没出嫁呢。
除非娶童养媳!
可是,她那素未谋面的小夫君是当朝尚书的嫡子,又不是娶不上媳妇,至于娶个童养媳吗?
林馨儿坚定地认为:天上不可能掉馅饼!
莫不是个病秧子,娶她过去冲喜的?
听说夫君身体康健,活蹦乱跳!
那肯定是长得丑陋不堪?
听说夫君眉目俊秀,齿白唇红!
林馨儿恐惧了:那他一定是个傻子!
听说夫君聪慧无双,号称“神童”,八岁能诗……
林馨儿捧着胸口幸福地晕倒: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落在她头上鸟?肯定是做梦吧!
千般猜测、万般揣摩都没有用,林家不过是徽州府歙县的小户人家,怎敢拒绝诗书翰墨之家王氏的求亲?高兴还来不及呢,忙忙地就把林馨儿打扮了送上花轿。
胳膊拗不过大腿,林馨儿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准备去到王家看看再说,若王家不能待,再想法子逃走。
她林馨儿这里,从来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于是,八岁的小新娘上了八人抬大轿。
一个孩子的重量当然无需八个人来抬,用八人大轿,充分说明夫家对这个儿媳的重视!
林馨儿把烦心事先放一边,先感受这古代的婚嫁仪式:真是热闹啊!凡过村镇,锣鼓敲得那个激情,唢呐吹得那个欢畅,大把的撒喜钱和喜果,引得村童们哄抢;过了村镇,锣鼓停了,喜乐转为悠扬悦耳的笙箫,深情婉转,引得道旁山野的男女纷纷侧首观望、满目艳羡……
那天是三月初八,一路烟雨迷蒙,一路桃李芬芳!
林馨儿觉得,能这样嫁一回,值了!
她可不是苦中作乐,是真这么想。
等到了王家,种种热闹规矩更是花样繁多,弄得林馨儿心中也急跳起来,有些忘乎所以,好像真嫁了个美满姻缘。
拜天地,入洞房!
很快,新郎掀盖头了。
洞房内忽然安静下来。
林馨儿坐在华丽的千工拔步床上,心里欢快地唱: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儿……
她也急着掀盖头,不是为了让对方看自己,而是为了让自己看新郎。盖头一掀开,她就能看见小新郎什么模样、是否痴傻,再决定是留下来还是卷包袱跑路。
盖头掀开了,她眼前一亮,跟着一呆。
她清楚感到,面前的王亨也是一呆。
她的小新郎和传闻一样:眉目俊秀、齿白唇红,更突出的是他有一双黑亮的眸子,在烛光的折射下,放出璀璨的光芒,像明星一样耀目。而王亨也凝视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并不顶大,睫毛又长又密,在睫毛的笼罩下,黑眸雾蒙蒙的幽深。他一直看进她眼底,神情惊喜,还有点羞涩。
两个孩子一眨不眨地对视。
这一刻,时间仿若静止。
旁边喜娘也未打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