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外。
八岁的冯珂身穿黄衫绿罗裙, 乌黑的头发梳了双丫, 分别用两根红绿绸带编织的发带绑着,发带尾部坠着的金色铃铛在太阳底下十分灿亮。额前落了浅浅几簇刘海,衬的她白皙的小脸越发精致。她站在一丛牡丹旁, 小手一掏,骄傲得意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绣着兰花的手帕。
她眼睛低下去看人,跟蹲在面前的小太监确认说:“咱们说好了的, 要数十五下, 数了十五下你再把眼睛打开,不许偷看, 知道吗?”
小太监说:“小郡主, 放心吧, 奴婢绝对不偷看。”
冯珂将手帕叠了两下,在自己眼睛上试了试, 看不到了, 才给小太监眼睛蒙上, 说:“不许揭开布偷看啊!我这就去藏了!”
小太监说:“好了!”
“一、二……”后面蒙着布的小太监开始数数。
冯珂大叫道:“你数慢一点呀!”
小太监说:“小郡主,不要藏的太远啊!”
冯珂说:“知道啦!”
她像只小喜鹊似的, 欢喜地奔跑起来。已经是春天了, 太阳照人的,但是她一点也不怕热!
藏哪儿呢!
这附近的地方都藏遍了,每次都能被捉到!但是她今天有了好点子,她一开那条隐蔽的花园小道,就直接跳上了台阶, 顺着回廊,一直跑到她姑母的寝宫去。
高岳肯定不敢到姑母的床底下来捉她的!
她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非常快乐和得意。她像条小狗似的,快活万分地钻进大殿,又钻到帘子里去。她非常熟悉这宫殿,那床是实心儿的,没处藏人,不过床后面有夹壁,用屏风隔出来的一个窄窄的小缝,七八寸宽,成年人钻不进去,但刚刚好能藏一个小孩。她像只小老鼠一样经过地钻了进去,小手捂着嘴巴高兴地嗤嗤笑了一声。
她刚刚藏好,就听到有脚步声,还以为是高岳找来了呢。高岳胆子有这么大了?她屏息凝神,缩成一团,手把嘴巴捂住。
再细一辩,她听见那脚步声是两个人的。女人的裙摆摩挲在地锦上,发出细细的沙声,非常轻柔和缓。她听得出来那是姑母,只有姑母的裙摆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特别迷人,好像裙子在跳舞。宫女们走路都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脚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她一听就听得出来!
但另一个脚步声却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
靴子踩在地面的声音很沉稳。
不是女人,是男人。
男人的脚步也不重,同姑母的一样自然和缓,甚至步调一致,走路的节奏都很协调,仿佛肩并肩。这绝不可能是太监的!
但除了太监,还有什么男人能到这里来呢?
她心里疑惑地想:难道是皇上过来了?
但是也不太像。
她本能地感觉到,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她悄悄从那屏风相连接的缝里看出去,果然是姑母进来了,跟她一块的是李益。两人的确是肩并肩的。
姑母召见大臣,一般都在外殿,不会带到这里面来的。冯珂心说:他们两个关系这样好?难怪她之前见着李益总感觉他和姑母说话的眼神语气,跟平常人不一样,原来私底下好着呢。姑母竟然把他带到自己的寝宫内殿来。
冯珂虽然年纪小,只知道玩,但她对那些事懂的可多了,谁喜欢谁,谁和谁要好。女的一般都喜欢男的么,男的一般也喜欢女的,这种事谁都知道。但是她也晓得,姑母是太后,太后是有丈夫的,只是先皇帝死了。但她还是皇帝的娘呢。
她竟然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很吃惊,甚至有点面红耳赤。
在她心里,姑母是最美丽最温柔的女人,天底下最值得人尊敬。她是完美无缺的,永远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和最优雅的姿态。冯珂万万也想不到她会跟那些凡俗的女人一样喜欢男人。
屏风的缝隙里,露出一只小姑娘的大眼睛,长睫毛一闪一闪的。
两人脚步轻缓地进来,似乎在低声交谈着,听不清。过了一会,又没了声音。冯凭往榻上坐下了,她双腿并拢坐的很端,两手交叠在膝盖上,等着对方上前。
李益蹲到她面前来,双手抱着她腰肢,在她嘴上亲了一个,低声说:“要不要先洗一下?”
冯凭说:“待会洗。”
李益拿起她软软的右手,放到自己脸上,欲言又止。她低头注视着他,眼睛一弯,便绽出笑来:“别磨蹭了,去脱衣服。”
李益说:“先帮你脱。”
冯凭笑命令道:“管好你自己,快去。”
李益坚持说:“我帮你脱。”
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李益抬起她的脚,将她的鞋子取下来。春天穿的薄丝履,紫藤的花纹精致繁复。他低头脱另一只脚的时候,她故意逗她,将那只光着的脚往他脸上去点,耀武扬威似的笑道:“你是小狗。”
李益笑将头往边上一扭,身体后让两寸,同时伸手打了一下她的脚背:“毛病?”
冯凭笑逗他:“小狗,你要吃我的肉肉吗?你看我的脚胖不胖?很多肉肉很好吃的。”
李益说:“一双臭脚也要拿出来炫耀。”
她另一只脚也出来了。她用两只脚去夹他的脸,被李益给打压了下去:“恶趣味。”
他起身来,她两条腿搭在他的肩膀上。李益扛着她腿,帮她脱衣服,一边脱一边接吻。很快,两人在床上叠成了一个,衣物落地的声音,身体挤压,碰撞,还有唇舌相接的亲吻,气息温暖而平和。
亲了一会,两人脸对脸,冯凭摸着他腰说:“去脱衣服。”
李益说:“好。”
她松了手,扭过头去,脸埋进枕头里。李益下了床,脱去靴子,然后是腰带,外袍,最后是里衣。冯凭全程闭着眼睛,没有勇气去直视这个过程。然而他很快过来了,她最终还是从黑暗中抬起头来,睁开明亮的双眼看他。他的**高大温暖,肌肤健康紧实,颜色洁白美好。她的笑容从眼睛里绽放出来,她面向他,伸展开自己的双手,无限喜欢地唤他过来。
她跪坐起来迎接他,在他靠过来地时候,准确无误地搂住了他的肩。
第58章 幽情
冯凭笑说:“那你还不出来,还在里面躲着干什么?”
她始终是没发火。
这让冯珂有些受宠若惊。姑母那天脸上的笑容, 在她心中留下的记忆特别深。
因为不太真实。
那好像是她第一次对大人的表情有了真假的意识。她感觉她笑的模样有点假, 是那种无可奈何, 为了缓解尴尬而故意的逗笑。但是她看到她笑, 还是很高兴了, 她走出屏风后, 冯凭拉着她坐在床上, 看到她头发有点乱,动手给她整理了一下,说:“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她配合地说:“饿了, 想吃。”冯凭笑着从果盘里拿起一只大香梨给她。
她小手抱着梨搓了两下, 要啃,她又说:“还没削呢,削了再啃。”
冯珂不会削, 只会吃,她竟拿起了一把小刀,帮她削起起来了。她像是个老手, 五指纤纤地握着那梨在手上打着转, 眼神专注盯着, 果皮连绵不断地垂下去。这个过程中,李益一直站在不远处,他取了盏,从鎏金鹤纹银壶里倒了一盏清水,低着头抿。时不时回过头往她们身上看一眼。
他的眼神给冯珂记忆也非常深, 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类似于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状态。她知道姑母是在和她进行某种有特别意味的交流,她知道他是在观察姑母和她的对话,因为他一直在等待,一直没离开。但是他也没有参与,只是背对着。冯珂敏感地意识到她成了这两人在集中对付或者是攻克的一座小堡垒。
冯珂抱着梨啃,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她以为姑母会全心讨好她呢,结果也没有。她削完梨,也没擦手,而是冲立在案前那人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真是神奇,冯珂看也没听到他们说话,那人还是背对着的,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脑后根长了眼睛。她一招呼,他就过来了,往冯凭身边坐下。冯凭从果盘里又挑出了一只乌红的大李子。
她笑说:“吃吗?”
冯珂知道她是在问那个人,就没有吱声。李益没说话,大概只是点了一下头,她就又开始削李子。颜色乌红的李子,削开里面的肉却是金黄的,三两口咬一个。李益尝了一个,酸中带甜。她一边削,一边吃,一个给他,一个给自己。
吃到第三个,她突然忍不住,低着头嗤嗤笑了起来。她这声笑,像是一根上紧的琴弦,骤然拨动了殿中沉闷的空气。李益和她同时也嗤嗤笑了出来。
冯珂莫名其妙。
李益说:“别笑了,你笑什么。”
冯凭说:“我没笑。”
然而她还是想笑,一边削李子一边笑个不止,两个肩膀直抖。
李益笑了一会,知道这边已经不可久留,说:“好了,我得回去了,呆的太久了。”
冯凭笑说:“去吧,回头再找你。”
李益最终还是走了。
冯珂陪她姑母呆了一天,哪儿也没去。到了晚上的时候,冯凭让人把她带去洗了澡,又带回来。她坐在床上,拉着她的手,语气认真说:“白天你看到什么了?”
冯珂羞涩地低下头,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冯凭说:“那听到什么了?”
冯珂捏捏手指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冯凭将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脑袋说:“不管你白天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都不要同任何人说。这宫里不比宫外面,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有的话说不好就要送命,不懂的事情也不要多问,时间久了自己就懂了。把它烂在肚子里,记住了吗?”
冯珂半懂不懂,说:“姑母,我记住了。”
冯凭说:“咱们是一家人,我是你的亲姑母,你在这宫里,姑母会照顾你保护你。所以你对我要诚实,有什么就说什么,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用害怕我,也不用同我耍小心眼子。你犯了错,我虽然会责备你,可是也会帮你救你。旁的人他们表面上喜欢你,恭维你奉承你,可你真正出了事的时候,他们谁也不会救你,只有我会救你,你知道为什么?就是因为咱们都姓冯,因为你父亲和我是亲兄妹。所以你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我的话你必须要听。你什么事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我交代你的事,你必须得放在心上。没我有我,就没有你爹娘,就没有你们兄弟姐妹。”
冯珂从没见她这么严肃,不由地也有些不安,说:“姑母,我记住了,我会听你的话的,不会去跟别人说的。”
冯凭语重心长道:“你知道咱们是一家人,这意味着什么吗?”
冯珂摇摇头。
冯凭抚着她背,道:“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都不是孤立的。当初你祖父一人得罪,冯家上下通通受了牵连,死的死,散的散。你父亲逃命去了北边,我充罪入了宫,冯家人谁都没有好下场。后来呢,我嫁给了先帝,做了皇后,冯家才被赦免,你父亲才能重新入朝。否则你们兄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喝风呢。如果没有我在宫里,冯家常家在朝中就没有立足之地。所以你父亲你母亲,你祖父,他们都需要我。可是光只有我一个人是不行的,我一个人在宫里孤立无援,我也需要你父亲,需要你祖父,需要他们帮助我,否则我在宫里的位置也可能站不稳。所以我们谁也离不开谁。家人之间,需要互相扶持互相帮助,才能走的更长远。你是家中的长女,等你长大了,你也必须要承担起家族的责任,为家族奉献力量。这是为了你父亲,母亲,为了我,也是为了你自己。这世道很残酷,你很脆弱,你只是一枚卵,你的家族便是你的巢穴,只有它能保护你为你遮风挡雨。你永远要记住,覆巢之下,无有完卵。你守护着它,它也守护着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身后的姓氏。”
冯珂不解地说:“那我的责任是什么呢?”
冯凭拉着她的手,无奈笑道:“不论男孩子,女孩子,我们在家族中能奉献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的婚姻了。”
冯珂还是不懂。
冯凭耐心地解释说:“不光我,不光冯家是这样,所有的家族,他们都是这样。家族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它大于一切,我们有的时候,需要做一些牺牲。”
“牺牲什么呢?”
“牺牲你的自由,个人的好恶,或是一些心情和想法。”
冯珂说:“我懂了。”
冯凭说:“但你不要吃亏,要确保这样的牺牲,它最终能为你换取更大的利益。否则就是用自己的辛苦,为他人做嫁衣了。咱们不要受那种委屈。人是为自己活的,你牺牲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活的更好,让自己少受些苦楚,不是为了任何人。以及,牺牲什么,都不要牺牲自己的健康和生命。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为它牺牲这两样。也没什么名义或道理比你自己更重要。”
冯珂说:“我懂了。”
冯珂举一反三:“所以姑母当初结婚,也是因为这个吗?所以姑母喜欢白天在一起的那个人,不喜欢从前嫁的那个人。白天那个人也不喜欢他夫人,他喜欢姑母。”
冯凭笑说:“那也不一定呢?有时候可以两全其美。刚刚好你喜欢的那个人,你也需要嫁给他,这样不是更好了吗?”她捧着她脸蛋,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说:“姑母希望你将来可以两全其美。”
冯珂高兴地笑:“我觉得姑母说的很好!我全都听懂了!”
冯凭说:“所以你在宫里,不但要听话,说话做事还要长脑子,要随时替姑母考虑,注意不要替姑母惹麻烦。每句话出口前先想一想,能不能说,有什么后果。比如白天那件事,被人知道的后果是什么。”
冯珂说:“别人会议论。”
冯凭说:“对,别人会议论。议论是不好的,所以你要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