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信应道:“好。”
那画是贴在画布上,又用画钉钉在墙上的,杨信叫进两个宦官来,将钉子拔了,画布取下,把画揭下来,拿去装裱入库。
空下来的壁上,换上了一幅三羊开泰壁画,颜色不甚鲜明。隔得远了不太看得清,她也就不看了,每日只是休养睡眠。
拓拔泓再没来过永寿宫,他最近忙于朝务,废太后的事也不提起了。
太子也没再回来过。
杨信有点想宏儿。宏儿在,宫里总热闹一些,有小孩子的地方,总能多一点鲜活的生命气息。但拓拔泓已不许太子回永寿宫了。用心了一场,还是什么也没留下。
这个新年过的无比萧索。宫殿外的大雪,经月不歇,冯凭见不得风,也不出门,也无人来探视。除夕之夜,杨信从库里放了些钱,发给宫中宦官和宫女们,大家愁闷了月余的脸上,终于见了点喜色。这让杨信微微有些欣慰,毕竟过年了,总不能垂头丧气的。
冯凭略微能起坐,杨信让膳房弄了一锅羊肉咕咚锅,这东西滋补的,她已经好些日子没粘荤腥了。
拓拔泓在永安殿大宴群臣,鼓乐笙箫的声音,还有焰火声传到了永寿宫这边来。那边越是热闹,越显得这头寂寥冷清。杨信怕她听了心烦,就早早的闭上宫门,殿门。他将食案置在榻上,炭火锅子摆上来,冯凭披了衣起坐,杨信陪她吃,给她侍奉碗筷。她倒是真的吃了,喝了一小碗汤,吃了几块肉,杨信没太动筷子,伺候她吃完,剩下的让宫女宦官们撤下去分吃了。杨信服侍她休息,她忽然说:“你留下,陪我说一会话吧?”
她醒来这一个月里,第一次真正开口说话,问了许多事情。大抵是有关李益的。
她问杨信:“他真的死了吗?”
杨信没法撒谎,只能告诉她,真的死了。
她大概也早就知道了,也没有再有什么激动的反应,只是沉默。
过了许久,她又问道:“他死的痛苦吗?”
这个话,她终于有勇气问。杨信告诉她:“他死的很平静,没有痛苦,也没有挣扎。”
她不敢深问,只是听到他死的没有痛苦,便心里安慰了一些。
她问道:“他葬在何处的?李家没人了,是何人收敛的尸骨呢?”
杨信说:“是臣让人去收敛的,葬在北邙山上。”
北邙山,那确实是一座坟场。
她又林林总总的说了很多,提起李益的家人。她还记得李益有个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李家的仆人,宅地,家中的财物,收藏,她一样样问起,杨信告诉他:“李家宅邸,家中财物,都已经被转手,四散流落,臣花费重金,将其全部收购了回来。现在寄在专人名下代为保管。娘娘关心的事,臣也都早早想到了,已经安排妥当,娘娘放心吧。”
她叹口气:“你出的钱,去库里支出吧,这花费恐怕不小,你哪有那么多的钱。”
杨信只低首不语。
两人谈了一会,她事无巨细,一样一样问起,唯恐哪里顾及不到,杨信也不厌其烦,大到房子地基,小到一瓦一草,都告诉她来龙去脉。她有些歉疚地说:“可惜出不了宫,不能到灵前去拜祭了。”
其实杨信知道她不是出不了宫,只是没有名义。一个罪臣当死的,她一个太后,去拜祭,怎么说呢?没有说的出的由头。
只能作罢了。
她想起那把玉梳,问杨信,杨信给她拿了来。东西已经摔坏了,包在一块手帕里,用盒子收着,她拿出来,在手上看了许久,末了也只是落泪。
她已经很久没落泪了,忽然又睹物思人,掉了几滴眼泪。杨信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娘娘保重身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只是已经找不到它长久下去的意义了。
她叹气道:“我要是死了,对不起你这番殚精竭虑的辛劳了。”
杨信道:“娘娘体谅臣的心意,臣便放心知足了。娘娘不是自己一人,娘娘要是没了,这一宫的人都没指望了。臣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往后往哪投靠。就算是为了臣等,也请娘娘振作吧。”
她难过道:“辛苦你了,等我好些了想法子再补偿你。眼下实在无力,这段日子,你先担着吧,事情繁杂,辛苦扛一扛。”
杨信得她这话,也不算白辛苦,扶着她躺下:“臣明白,娘娘如今只管休养身子好了,别的事情都不用操心,都交给臣吧。”
她和着眼泪睡去。
第99章 太子
冯珂提着鸟笼子过来, 站在冯凭榻前,像只鲜艳的百灵鸟似的说:“我听说姑母病了,姑母思念李令, 我把这个鸟儿带过来给姑母解闷。”
她从笼子里捧出一只鹩哥, 黑羽蓝翎, 头上一撮黄毛,正是花椒。
原来李益送的, 冯珂喜欢,天天喂它食。后来冯凭和李益分手,便把这鸟给冯珂带回家养了, 没想到她养得还很好, 毛光水滑, 黑的越发油亮亮的,两只漆黑的圆溜溜的直转, 看起来精神十足。
“姑母你听,它会学李令说话, 你听它声音,就像看到李令一样。”
花椒便念起了诗:“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
“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
“幽并游侠儿~”
冯凭神情迷离, 听着花椒念诗,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膜。她感到一种世事无常, 而又终归轮回的奇妙,他死了,然而他的声音仍活在世界上。可到底不是真正的他,只是由他延伸出的符号。
冯珂弯着腰, 抱着她胳膊,活泼而体贴地说:“姑母能常常见到李令,就不会伤心,身体就能很快好起来了。”
少女活泼明媚的笑容,驱散了永寿宫的阴霾。冯凭不再每日躺在床上养病发呆了,她开始下床,每天早上天刚刚亮,晨光熹微时,她便下了床,穿衣来到鸟架子前,看一看花椒。花椒踩在台子上,用喙沾着水罐里的水,梳理翅膀和背上的羽毛。她在旁边看半天,等它梳理完了,亲自给它打扫,换水,又给它准备小米、蛋黄等食物。
她闲来无事便站在鸟架子前喂鸟。
冯珂说:“它喜欢吃米虫,我在家里每天喂它吃米虫。”
她看姑母喜欢喂鸟,便积极地跑回住处,拿出一只小盒子打开。冯凭乍一看,就见一堆白色的米,中间有白色的虫子在蠕动,看着怪恶心的。冯珂给她示范,用个小夹子夹起一虫,伸到花椒嘴边,花椒一偏头,一喙啄走了。
冯凭也学起冯珂,养米虫了,没事去开开盒子,看看虫子的长势,用夹子夹起一只,给花椒加餐。这成了她寂寞生活里唯一的乐趣。喂完花椒,杨信把她请到梳妆台前,给她梳头。她足不出殿,也不怎么正经打扮,赤着脚踩在锦地上,身上穿着睡觉的抹胸长裙。殿中炭火催的温暖如春,但杨信仍怕她会着凉,总在外面给她披上一件薄的带袖的袄子。她素着脸,也不施脂粉,杨信将她浓密的乌发用簪子给挽起来。
杨信渐渐,跟她提朝中的事,提拓拔泓:“皇上这一个多月,都没有再提废太后的事了,估摸着这事过去了。听说皇上下个月打算要御驾亲征,我看他是想出宫躲清净去了。最近他被废太后的事搞的头大,大臣不支持他,面子上也挂不住。”
冯凭冷笑一声而已。
杨信说:“可惜,现在太子也不在了。”
杨信是很牵挂宏儿。
宏儿一直在冯凭身边,跟冯凭最亲近的,而今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了。杨信害怕宏儿被别人抢走,那这几年的辛苦养育全都白费。杨信一直想劝说冯凭把宏儿弄回来。
怎么弄回来,自然是求拓拔泓。但是这话他不敢说,怕她生气,他倒是想去求,要是他求能有用就好了。
“听说太子很思念太后,每日都吵着要见太后……”杨信说:“这孩子可堪培养的,娘娘不能就这样罢手,好不容易养成这样的。”
他其实也知道求情不管用,拓拔泓不会听的,他劝说她:“要是娘娘有别的法子,能把太子重新弄回身边,这就好了。”
冯凭也想宏儿。
她身体越恢复,越清醒,便越发地想他。她有时候想他是李氏的孽种,有时候又想,他是她怀里长大的宝贝。他吃过她的奶,在她胸前睡觉。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她毫无保留地给他,又不关乎任何**的小男人。她有时候想:我从李氏手里将他夺过来,辛苦养了他三年,绝不能功亏一篑。有时候又想:他这么小,见不到妈妈,肯定要哭了,夜里不晓得怎么哭。没有妈妈,那些宫女太监,肯定又要把他教坏了。
如此到了三月,突然传来喜讯:皇上御驾亲征了!
早上,冯凭刚刚起床,在鸟架子边喂鸟,杨信进来告诉她:“皇上刚带着大军出发了!”
这一个月里,拓拔泓一直在忙出征的事。然而他只要还在宫里,冯凭就无法感到安全。御驾亲征,出去的时间必然不短,他要离开京城这么久,朝中的事情,必然会做好相应的安排。他如此厌恶冯凭,说不定出征之前,会给她一个了结。她唯恐哪天忽然,赐死的诏书就下来了,一瓶□□三尺白绫,就像当年赫连太后一样。她从阎王殿里逃回来之后,就不想死了,甚至有点怕死。也不是怕死,只是觉得,不该死的这样潦草仓促,像个笑话。
李益已经死的太惨了,她不能也像他,两个人一块惨。她总要活的像样一点,把他失去了的,亏掉的,在自己身上重活回来。
拓拔泓当真走了。
走之前,也没怎么她,她知道,废太后这事,眼下是真的过去了。
杨信欣喜地告诉她:“皇上此番御驾亲征,命太子留守平城监国,命京兆王,高盛,独孤未,三人,辅佐太子监国。”
她心里高兴了起来。
宏儿监国了。
他才三岁,竟然当了监国,看来拓拔泓是有意要早早培养他!她心里说不出的激动,拓拔泓走了,自是好事,宏儿又监国,两个好事加在一起。她放下手中喂鸟的水罐和竹签,轻轻迈步走到殿外去,见是清晨,一轮火红的朝日从宫殿顶上升起来,朝阳下的树,笔直地向上生长着,树梢上笼罩着金红灿烂的晨辉,仿佛要燃烧起来。料峭春寒的天气,冰雪初化,然而已经看得到树在发芽,地上有些新绿了。她感到空气无比清新,春风里,有股自由的气息。
她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回到殿中把鸟喂完。
她好些天不梳头了,喂完鸟,坐在妆镜前,却撇开杨信,叫来那个最会梳头的宫女,给她梳个头。杨信见她有意梳妆,心里隐隐高兴,知道她这是恢复过来了。他也就没插手,站在一旁,看那宫女给她梳头。
她看镜子里的脸有些憔悴,遂自己动手,给自己涂抹脂粉。不敢抹多,薄薄的匀了一点腮红,描了下眉毛,涂了一下口唇。
这样看起来,是有点精神,是活过来了。
杨信本来给她准备了清粥,看她心情好,便说:“娘娘想吃什么?今日吃点不一样的吧?每天吃那粥,吃的怕是也腻了。”
冯凭心想:皇上走了,宏儿会不会来看她呢?
她不敢保证,可是听说这消息,心里第一个冒起了这念头。
拓拔泓有没有下令,让宏儿不许来看她?如果是那样,她就只能空欢喜一场。
可宏儿是太子监国了!
皇帝一走,他最大,拓拔泓不让他来看,他就不来看吗?要那样,他也是个窝囊没用的狗崽子。养了他还不如不养。
她问杨信这个问题。
杨信也不敢给她答案,不过杨信跟她一样,也是心怀期待的。总觉得拓拔泓一走,宫里又会是太后的场子了。
冯凭一早上,心情很烦乱。一会又高兴,一会又担忧,焦虑,她在殿中来回走动,不时走到殿外看一看,想看到熟悉的身影。她坐立不安,没心思用早膳,让厨房里,准备了宏儿最爱吃的饭和早点,心里暗想着,等宏儿来了一起吃饭。
杨信安慰她:“娘娘别等了,自己先用点吧,太子就算要来,也得到了中午了。皇上才刚走,他去送了,从宫外回来就得大半天呢。”
她精神一会紧张,一会松弛,她被这样的焦虑折磨的头痛起来。
宫外说,太子回宫了。
她高兴不已,连忙让人把饭菜摆出来,以为宏儿马上就要来了。然而一直等到饭菜都凉了,宏儿还是没来。
她的心情一会升至快乐的九霄,一会又跌落入地底。
那饭菜都热了好几遍。
杨信进进出出的,不断地让人去打听消息。
快到中午时,杨信告诉她:太子过来了。
她的心已经因为疲惫而平静下来了。
她坐在榻上,也没起身,只是叫来宦官,吩咐把饭菜撤下去,重新做些新的上来。杨信出去迎接太子了,不过一会儿,进殿来,面带喜色说:娘娘,太子到了。
拓拔泓被个侍卫抱着。
他还小,走不了远路,所以是被人一路抱过来的。进殿才放下来。他穿着太子的仪服,当大礼时穿着的,緇衣皂靴,束革带,头上还装模作样地戴了个冠。那冠是纯纯的金子打的,极重,旒珠垂下来,压得他脑袋都抬不起了,整个人像是被挟持着塞进了一堆锦衣绣服中。衬得他人越发小,越发可怜。
冯凭一看这景儿,就忍不住心一酸,两个眼睛抑制不住地涌出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