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凛微微蹙眉:“知道是谁‘狙’的么?”
“说不清楚,”裴沥文敛了敛睫,谨慎斟酌措辞,“出临州的各处官道上一向都有哨卡,过往人员需呈交路引接受盘查,这原也是老例,往常我就没特别留意过其中的门道。可今年见了鬼似的,我派了几回人,无一例外全都被找茬挡回来了。”
傅凛面上淡淡覆了薄霜:“京中或别州商户来临州是什么情形?临州本地别家商户的人出京,也有同样的问题吗?还是只有咱们一家的人被挡?”
临州自来行商风气浓厚,与京城及其他各州的商事往来频繁,州府在各个方向的哨卡非但从不为难商户,反倒大开方便之门。
数百年来,持商户路引的人出入临州地界,比旁的身份出入要容易得多。
裴沥文摇摇头:“我是真有些摸不清路数。事后稍稍打听了一下,京中的商户到临州还是与从前一样,州府没为难过。就是这两年不知怎么的,本地商户要出去,盘查就格外严苛,但真正被挡回来不让走的也有先例,但好像也并不算很多。”
“只是往京城方向的人被挡回来了?咱们往原州的人呢?”
“往原州的人也遭遇盘查,偶尔会因为路引或别的问题被拦下,但并不是一个都出不去的。”
偏就今年起开始派往京城的几波人,一个不漏全挡了回来,简直百发百中。
“你觉得,是特地冲着咱们来的?”傅凛问。
裴沥文迟疑地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看这形势,真是越想越觉得,就像是冲咱们来的。据说这种‘严查本地商户出去’的规矩,约莫就是两年以前才开始的。”
傅凛行商之初虽一切顺利,不过生意规模不算大,刚开始时便只专注在临州六城稳扎稳打,没有余力往外拓展。
两年前,他开始让裴沥文试着派人从原州盘些当地盛产的梅子青瓷器与“玉雪米”回临州,销路颇好,之后便渐渐与原州那头理出一条合作稳固的商路。
也就是从多出原州这条商路开始,傅凛实力倍增,渐渐有了向其他州拓展商事版图的野心苗头。
恰恰在那个时候,州府官道的哨卡就开始严查出临州境的商户……
这么巧合的吗?
“等与赵通这头的事告一段落,你抽空再多探探风声,”傅凛唇角勾起嘲讽浅笑,眸心幽冷,“看背后有没有傅家的影子。”
裴沥文大惊失色:“傅家?傅家为什么要给你使绊子?!再怎么说你也是傅家的五公子啊!”
即便傅凛早已自立门户,傅家一惯也冷淡待他,当没他这个人似的,可若他真能有所成就,对傅家来说也是只好不坏的事。
裴沥文真是想破头也不明白,傅凛为何会直觉是傅家在搞鬼。
“在临州,有能力在官道哨卡上动手脚,又有动机这么大费周章将矛头暗暗指着我的人,”傅凛冷冷哼笑一声,撩起车帘看向窗外,轻声道,“除了傅雁回,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了。”
至于是真的憎他入骨,不想再放任他继续坐大;又或者是,京中有傅雁回不愿让他知道的秘密……
或许等傅淳替他查到傅雁回上一段婚姻的内情,答案就会水落石出了。
第六十一章
也不知是不是突然换了地方的缘故,虽书房中并没有旁人打扰,叶凤歌却画得很不顺利。
心神不宁地在书房内画了不到半个时辰后,她搁下执笔,搓着冻得有些发红的指尖,怔怔窝进椅子里。
这些年来傅凛一直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打交道,以往若商事上有需要,都是他做好筹谋后吩咐给裴沥文,再由裴沥文去与别人谈。
今日面见考工令赵通,似乎还是傅凛正儿八经头一回与陌生人当面议事,叶凤歌越想越觉惴惴。
担心他会因怕生或怯场而有什么不适,又担心他脾气上来与赵通杠上。
愣神好半晌后,叶凤歌强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绪,站起身搓着手出了书房,在宅子里四下走走。
这宅子只有两进,全部占地加起来还没有桐山宅子的北院大。因平常只几个在米铺做事的姑娘小子住在这里,此处许多事上显然就都从简,连院中花木都懒得刻意规整,倒颇有点闲云野鹤的意趣。
清芦前几日也与桐山一样下了雪,但因此地的地势较桐山低一些,雪势自然也小,看样子都没来得及堆起像样的积雪,就化得个满地泥泞。
赶上今日雪霁天晴,到此时经过了大半日的日照,满地泥泞已被烘得半干不湿,四下有种微温的潮润,伴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提神醒脑得很。
叶凤歌一路搓着被冻到微微发红的指尖,漫无目的在廊下穿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厨房附近。
有两名姑娘正在厨房外头的空地上烤着火晒太阳,其中一人正拿细长的树枝翻着煨在火堆旁的芋头,另一人手中捧着本书册翻阅,时不时笑嘻嘻附到同伴耳边说着什么,接着两人便前仰后合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悠闲平实的场景,在化雪天寒的冬日午后显得温暖又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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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位姑娘都是叶凤歌认识的,一个叫碧珠,另一个叫红菱,是从宿大娘接手桐山大宅掌事一职后最早聘用的那拨丫头、竹僮里出来的,年岁上较叶凤歌还长两三岁。
她俩在桐山大宅做事约莫有两三年,之后随着年岁渐长身形便出落得高挑康劲,正是小时傅凛心底最畏惧的那种。
约莫三四年前,宿大娘按照傅凛的吩咐,给好些个这样的丫头、竹僮补了些银钱后,将他们打发出了桐山那座宅子,其中就有碧珠与红菱。
在桐山那座宅子里,这样的事情并不稀罕,算是个不成文的惯例。
在寻常大户人家,丫鬟竹僮多是用老了的好,唯独到了傅凛手底下就会反过来。
以往的傅凛对在身形上能彻底压制自己的人有着无法摆脱的恐惧,却又从不愿对谁道出其间苦衷,只一味让宿大娘将人放出去,无非图个眼不见为净。
宿大娘招进宅子里的丫头、竹僮都是贫苦出身,也没有傍身的技艺,虽在被放出去之前都得了一点银钱补贴,却终究不够活一辈子。
旁人不明就里,便只觉得他小小年纪就铁石心肠,背地里自不免会说他少了人味、不念情分云云。
可叶凤歌一直都知道,傅凛心中自有他柔软的一面。
打从他从老太君那里得到初始两间铺子与一些田地后,他立刻让宿大娘去寻了早年那些放出去的姑娘小子,只要对方还愿意回到他手底下做事的,伶俐些的便安排到铺子上跟着裴沥文走商,敦厚驽钝些的便安排到田地庄子上。
旁人都说傅五爷心黑手狠,可其实只要有人待他有过三分好,他都是默默感念在心,有余力时就会悄悄拉拔一二。
叶凤歌抿了抿唇,笑眸中有点点水光。
她的傅小五啊,自小就是爱憎分明的小狼,记仇却护短——
这般性子分明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就吃亏在他时常板着冷脸懒得多解释什么。
“咦,凤姐儿忙完啦?”捧着书册的红菱于开怀大笑间一抬眼,就见叶凤歌站在廊下,便站起身来招呼道。
叶凤歌也不忸怩,笑笑搓着手走近:“我心浮气躁的,出来歇会儿,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碧珠一面拿树枝拨着火堆中的芋头,一面招招手唤道:“凤姐儿快来烤火,我烤了芋头和栗子,可香了。”
红菱赶忙去厨房里找来一张小矮凳安顿在火堆旁,请了叶凤歌落座。
叶凤歌与她们二人已有好几年不见,但终究是从前在一个宅子里待了两三年的,客套寒暄几句后,气氛就渐渐熟稔自在了。
“……其实五爷人很好的,”红菱剥了一颗烤栗子递给叶凤歌,眉开眼笑道,“我们几个来清芦的米铺做事后,五爷可并没有光叫咱们做事领俸混日月,还让沥文少爷请了识字先生给我们。”
叶凤歌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烤栗子,小声道了谢,一边吹着烤栗子上的热气,一边认真听着。
碧珠还在拨着那几个芋头,口中也道:“若不是遇到五爷这样的主家,我们哪有机会读书识字。”
“我记得,你们当初得知要被宿大娘放出桐山宅子的时候,背地里可没少骂他,”叶凤歌调侃笑着,将热气散了大半的烤栗子咬了一半,“如今却恨不得将他夸成花儿。”
碧珠惭愧地干笑:“可别提了,那时不是年纪小不懂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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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融洽的嬉笑交谈间,红菱抬起胳臂轻轻碰了碰叶凤歌:“凤姐儿,你瞧这个。”
说着就将手上的那本书册摊开在某一页,递到叶凤歌眼前,还拿手指点了点。
“像不像五爷?!”
红菱手中的那本书,竟就是叶凤歌配图的那本《十香秘谱》。
临州地处北境,民风偏粗犷豪迈,这种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子虽尚不得台面,但私底下看看聊聊,倒是无伤大雅之事。
叶凤歌尴尬一笑:“像……吗?”
当初她以傅凛为蓝本总共画了三张图,交给书坊的这一张虽说意态旖旎、衣冠风流,却已是三张图里最“正经”的一张了。
不过,无论正经还是不正经,这么跟人当面探讨自己的这种画,她还是忍不住尴尬到头皮发麻的。
“这书不便宜吧?你俩可真舍得。”叶凤歌探手烤火,不着痕迹地开始转移话题。
“这书死贵死贵的,我哪舍得买,是米铺的一位老主顾借给我们看的,”红菱以书掩唇,笑得粉面含春,“上午你们刚到时,我一见五爷的模样,就觉得像极了这位国师,简直太、太……哎呀呀,词穷了。我好几年没见着五爷了,对他的印象还是小时那般模样,你可不知……”
碧珠将一个烤好的芋头拨出来,笑眼看向叶凤歌:“上午你约莫是没瞧见,红菱那眼睛都直了,我真怕她当着五爷的面就能流一地口水!”
红菱笑着轻捶了碧珠一拳,赧然红了脸。
她这般模样让叶凤歌脑中警钟长鸣:“红菱你……很喜欢书里写的这国师啊?”
“原本我更喜欢那位战将,”红菱转头与碧珠对视一眼,两人嘿嘿坏笑起来,“不过今日见了五爷如今的模样,与这画片儿上这么像,再配上书里写的种种,我立刻觉得国师比战将好了。”
仿佛自家小心翼翼藏了多年的传家宝忽然被旁人窥了去,叶凤歌满心里泛着酸气,垂眸瞪着火堆,试图扭转局面。
“这书我也看过的,还是战将好,情深义重,”叶凤歌不遗余力地抹黑国师,“那国师冷冰冰,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看女角儿心里多苦,不好。”
红菱将那书册贴在心口上,红着脸笑得满眼憧憬:“原本我也这么想的,可上午看到五爷以后,忽然就觉得,冷冰冰就冷冰冰,长那么好看一张脸,冻死我也甘愿的!”
“你看书就看书,不能拿五爷的脸去瞎想,”叶凤歌气闷地鼓了鼓腮,酸唧唧假笑,“这样很肤浅的,不太好。”
红菱哈哈笑着替她剥了一块烤芋头:“我就私底下这么一说,你可别往五爷跟前传话。若给他惹恼了,说不得会想戳瞎我的眼。”
怄得不行的叶凤歌无言以对,只能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可惜这画片儿还是保守了些,衣衫太齐整,啧啧。凤姐儿,我跟你说啊……”
傅凛知道了会不会生气着恼,叶凤歌是不清楚的;但她很清楚的是——
她好想打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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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凛与裴沥文是正戌时过后才回到宅子的。
裴沥文喝了些酒,有些微醺,捂着额头丢下一句“旁的事明日再谈”,便跌跌拐拐回自己惯常住的那间卧房去了。
等在门房上的阿娆一见傅凛回来,便赶忙跑去厨房,将煨在小炉上的药端来。
傅凛接过药碗,淡声问道:“凤歌睡下了?”
阿娆摇摇头:“没呢,下午溜溜达达跟宅子里两位姑娘烤火聊天,吃了晚饭过后,就又把自己关到书房里去了。”
说着,阿娆忽然疑惑地皱了皱鼻子,弱弱退后半步。
傅凛蹙眉冷冷瞪她一记:“你那什么表情?”
阿娆被他的眼神吓得跟个小鹌鹑似地,低眉垂眸不敢吭声。
傅凛将那碗药一饮而尽后,承恩正好迎了出来。
“五爷,卧房都收拾好了,您要不要先沐浴更衣?”
傅凛抬头看看天色,沉声道:“晚点吧,我先去书房看看凤歌忙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