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如今父亲新丧,各地诸侯皆对我程家所有之地虎视眈眈,兄长也对我这家主之位心怀不轨,当此之时,我实是不能离开邺城,陪你去为岳母奔丧。”
他不能陪我去,也不愿放我一个人回去奔丧。
“阿洛,若非老天成全,生出些变数来,你早已嫁给那卫恒为妻,若是放你一人回去,我怕他会趁机将你拘禁,再不放你回来。”
就在我绝望之时,程熙却忽然松口,愿意亲带甲兵陪我到洛城,送我母亲出葬。
再次回到洛城,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曾对卫恒许下的承诺。那时我对他说,为了不嫁给他,我会在安葬完母亲后自行从洛城离开。
现下,我另嫁了程熙,我又是否还想再趁这个机会离开?去到那处世外桃源,自由自在地过日子,赏漫山桃花,落英缤纷。
可惜,这不过是我的白日幻梦罢了。程熙带我到洛城,除了送母亲入葬外,也是为了和卫畴订立盟约,他会再给卫畴十万石粮草,而卫畴则替他攻打不服他为程氏家主,反出并州的长兄程潭。
是以,临别之时,卫畴意味深长地叮嘱于我,要我安心为程家妇,以结程氏和卫氏两家秦晋之好。至于我的嫂嫂和幼弟,他自会替我好生照料,让我勿要牵念。
这位姨父的临别赠言再一次让我明白了我的处境,我不过是一枚棋子,在这乱世之中,何去何从根本由不得自己。
于是,安葬完母亲后,我仍旧跟着程熙回到了邺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渐渐有些认命。
若我心悦的男子和旁人没什么分别,一样视女子如玩物如祸水,若女子在这世上必须依附男子而活,那嫁谁不是嫁呢?至少程熙待我亦是十分温柔体贴。
我本已打算为了嫂嫂和岩弟,遵从卫畴的吩咐,安心做个程家妇,却不想他和程熙的盟约却分崩离析。
卫畴拿了程熙的粮草,却不肯出力攻打程潭,在先后灭了幽、青二州的公孙瓒和刘德后,反倒转而和程潭结盟,掉过头来攻打程熙。
男人间信誓旦旦所订下的盟约就如同二八月的天气一般,反复无常,说变天就变天。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真到了利益面前,不过是各逞心机的尔虞我诈。
于是邺城城破,而我又再一次见到了卫恒。
我抬起双手,看着他为我包扎的伤口。三年未见,这个我曾心悦的男子似乎和从前很是有些不一样了。
三年前的卫恒,其人如高山上万古不化的冰雪,永远的拒我于千里之外,多一句话都不愿同我讲。
可是现在的卫恒,不光话说得多了,且话风也和从前大相径庭,不见清冷淡漠,而是戾气满满。
可他若仍是这般厌憎于我,又为何要替我亲自包扎伤口呢?
此后数日,卫恒再没来过,而我则被拘禁在房中,不许出门半步,只有一个陌生的婢子相伴。
这间居室并非我素日所居,除了一床一榻一柜,并一副奁镜外,再无其他。
身为阶下之囚,我又何来心情对镜理花黄,每日枯坐窗前,看窗外云卷云舒,不知未来等待我的命运又将如何,程熙又是否能留得性命。
我手上的剑伤并不十分利害,数日之间,便已痊愈,那婢子见我手上的伤好了,不知从哪里捧出一张琴来。
“夫人若觉得闷在这房中无聊,不妨抚琴一曲,聊作消遣。”
我先前的寝居之中,摆满了瑶琴。程熙知我爱琴,为讨我欢喜,曾送了十数张琴给我,可是这婢子捧来的琴却不是其中任何一张。我问她这琴从何而来,她却闭口不答。
说来奇怪,我自幼抚琴,种种琴曲指法早已烂熟于心,手指甫一触弦,便指随心动,琴曲应声而出。
可是这一回,我的指尖方一落在琴弦上,便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心中一慌,似又有人拿了把大铁锤朝我心上狠命砸下,天旋地转间,眼前一花,竟似看见另一个我,亦是坐在琴案旁,却不抚琴,只是呆呆地看着双手发呆,只见那掌心并指端上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伤的极重,显是再也不能抚琴了。
“夫人,您怎么了?夫人?”
那婢子似是被我吓坏了,扑到我身边,轻摇着我,连声问道。
我睁开眼睛,那些幻象立时消失不见,我看向自己的双手。十指尖尖,不见半点伤痕,只在双手掌心各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再过上些日子,便是连这一丝浅淡痕迹也会消失不见。
想是当日我替程熙挡剑时,卫恒弃剑弃得及时,伤我并不甚重。那若是……
若是他当日并不曾及时弃剑,那我所受之伤会不会就如同方才幻象所见,深可见骨,一双手从此废掉,再也不能抚琴写字。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您可别吓我啊,夫人,婢子这就去喊人来。”那婢子仍在我耳边聒噪。
我一把拉住她衣袖,“不要,不要喊人来。我并无大碍,只是忽然有些头晕,躺一躺就好。”
那婢子扶我到榻上,替我盖我锦被,仍是放心不下,索性就守在我床边。
我心头莫名沉重,懒得再去理会她,转身向里,又将方才所见幻象细细回想了一遍,越想心中越是害怕。
就在数日前,我的眼前亦曾闪过一副幻象。那时,我正要同程熙共饮合卺酒,忽然卫恒突然出现,抢过程熙手中的半片匏瓜,沉声道:“邺城已破,汝安敢夺吾之喜酒?”
其实那并不是所谓幻象,而是我前一晚所做的一个漫长无比的噩梦中的一幕。
直觉告诉我,我方才抚琴时所见的那副幻象,当也是当晚所做噩梦中的一幕。
那究竟是个可怕的噩梦,还是预示我未来命运的示警之梦。
可若是果如梦中所示,卫恒在我和程熙洞房之夜攻入邺城,同梦境相合。可为何我又并未如梦境所示,被卫恒手中长剑废去双手。
我为何会在同程熙大婚前一晚做了那样一个奇怪而可怕的梦,它到底只是一个噩梦还是……还是当真暗藏什么玄机?
我苦思冥想,竭力想再回想起那梦中所见,可惜思来想去,除了梦中那窒息绝望之感始终挥之不去外,却再也想不起其他。
不知不觉间,我昏昏睡去,在半睡半醒间,隐约似乎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却怎么都听不分明。
只能看见一个素衣女子躺在一口薄棺之中,糟糠塞口,乱发覆面,瞧着甚是凄惨。
明明我看不见她的脸,可我就是知道,那个躺在棺中的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我——甄弗。
那个躺在棺中的女子,竟然是我?
我心中悚然一惊,耳畔那一团模糊的沙哑语声,终于能听得分明。
“她到底是何病症?”
极为不耐的语气,是卫恒的声音。
他在我房中做什么?
被他这一吓,我彻底从半梦半醒中醒了过来,这才发现,不只他在我房中,在我床前还坐着个青衣老者。
他一手搭在我左手手腕上,见我醒来,朝我微微一笑。
“还请夫人勿动,容老朽再细号您的脉像。”
他仔细替我号完双手脉象,又絮絮问了饮食头身种种,又沉吟半晌,方道:“从脉象上看,并无大碍,似是受了些惊吓,并不要紧。”
卫恒沉声道:“可还有其他病症?”
“夫人只是气血有些不足,十个女子中九个均会如此,算不得什么病症。”
那医者不以为意道,却在触及卫恒的目光后,立刻改口道:“在下这就给夫人开些补气血的上好药材,好生调养。”
卫恒朝他略一颔首,回过头来,目光在我面上略停了停。
见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便问道:“将军此举是何用意?”
我不过略有些头晕,他就请了个大夫来替我诊脉,这份厚待,我自认消受不起。
卫恒眸光一闪,不再看我,转而落在案上那张琴上。“攻打邺城前,父亲严令,城破后定要善待夫人,不可让夫人受到任何损伤。”
“我此来邺城,已是违抗父亲的军令,若是再不能护得夫人周全,只怕又要被父亲重重责罚,蜗居于府中养病。”
我胸口一滞,三年光阴已过,对我当年“逼婚”之事,他却仍旧耿耿于怀。
也是,以他和我之前的仇怨,若非卫畴有令,他又岂会在乎我的安危。
卫畴又因何严令要善待于我,是谢我三年前的“和亲”之功,还是又打算将我这颗棋子许嫁给旁的什么一方诸侯。
却不曾想到,卫畴竟会将我嫁给——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甄氏被杀之迷(三)
咱们昨天说了,郭女王的家世基本上等于木有家世,刚到曹丕身边时的地位估计也不高,封她为贵嫔的时候,大臣们也没说啥,可等到要立她为后时,有大臣不干了。
文帝欲立为后,中郎栈潜上疏曰:“在昔帝王之治天下,不惟外辅,亦有内助,治乱所由,盛衰从之。故西陵配黄,英娥降妫,并以贤明,流芳上世。桀奔南巢,祸阶末喜;纣以炮烙,怡悦妲己。是以圣哲慎立元妃,必取先代世族之家,择其令淑以统六宫,虔奉宗庙,阴教聿修。易曰:‘家道正而天下定。’由内及外,先王之令典也。春秋书宗人衅夏云,无以妾为夫人之礼。齐桓誓命于葵丘,亦曰‘无以妾为妻’。今后宫嬖宠,常亚乘舆。若因爱登后,使贱人暴贵,臣恐后世下陵上替,开张非度,乱自上起也。”文帝不从,遂立为皇后。
大意是说,皇后是很重要的,相当于掌家的CEO,董事长你选人一定要选好,要选有资质的,名牌大学毕业的,根正苗红的,以及,一定不可以让什么二奶啊小三啊之类的上位。古代至少在元代以前,妻妾之分是很严格的,以妾为妻那是要判刑的。所以大臣们见曹丕要把个小妾扶正,而且是没生儿子的小妾哦(郭女王一生无子,连母以子贵都算不上),看不下去了,跳出来抗议。
抗议有用吗,显然是木有滴,郭女王照样被立为后,这一段,《军师联盟》有演,感觉这剧的编剧绝对是把史料翻了好几遍,很多情节都是出自史书。
正因为郭女王是最后的赢家,所以大家纷纷猜测,是不是这位女王大人为了登上后位,采用了某些不正当的手段,比如用巫蛊之术啥的陷害谮毁甄氏,搞死了最大的竞争对手甄夫人,然后自己上位。
《三国志》魏明帝传里写:初,甄后之诛,由郭后之宠。及殡,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遂立郭后,使养明帝。帝知之,心常怀忿,数泣问甄后死状。郭后曰﹕“先帝自杀,何以责问我?且汝为人子,可追雠死父,为前母枉杀后母邪?”明帝怒,遂逼杀之,敕殡者使如甄后故事。
TVB《洛神》就是这么拍的,《新洛神》也是走的这个路子,这两部剧里,郭女王就是个恶毒女配,到了《军师联盟》终于画风一转,没再让这两个女人走上老套狗血的两女争一男戏码,《军师联盟》里的甄夫人和郭照那是姐妹情深啊,我都想让她俩百合算了。
但是为了符合史实,还是得把甄夫人搞死啊,这回没了恶毒女配故意加害,怎么个弄法呢?
那就让甄夫人因为和曹植有情,她老公吃醋,把她杀了吧!
因和小叔子的私情而被赐死,是甄夫人之死的第二种常见推测。
咱们明天再接着八哈!
第17章 天机
卫恒攻占邺城之后半个月,卫畴方才带着卫玟率军而至。
他本是和程潭结为盟友,一同攻打程熙,结果程熙刚一溃败。卫畴立刻调转刀兵,转手将程潭也给灭了。
卫畴对攻占邺城,尽得程家四州之地,极为欢喜,竟打算长居于此,再不回许都。
我被带去见他时,他手抚长髯,打量了我半晌,笑眯眯地劝我努力加餐饭。
“吾已打算日后将丞相府设在邺城,已派人去许都接人,若你姨母到此,见你这般清瘦,又要怪我。”
为了嘉奖卫畴扫灭程氏之功,雍天子再次给他加官进爵,从司空加封为丞相。
听说已有不少臣子上书天子,说卫畴对大雍居功至伟,应封以王爵,以示恩赏。或许过不了多久,便该称我这位姨父为大王了。
我并没有再为程熙向他求情,因为我已经知道了程熙的下场,就在邺城城破那天,他已死于卫恒的剑下。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有些恍惚,总觉得程熙不应当是这个死法,这也不是卫恒的行事风格。
卫畴劝慰我,“阿洛,你勿须责怪子恒,便是他不将程熙斩首,吾也不会留他性命。程氏在幽、青、并、翼四州,绵延百年,根基颇深,若不斩草除根,老夫实在是寝不安枕哪!”
很多时候,卫畴都是一个极为矛盾的人。
他一边下令要对程氏一门斩草除根,将老友程劭的三个儿子尽数斩首;一边又亲自到程劭的墓前致祭,念了好长一篇他亲笔写就的祭文,言辞恳切、声情并貌,洒下许多惋叹故人老友之泪。
程熙的尸身亦被卫畴厚葬,还特许我前去祭奠。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卫畴将程熙和他两个兄弟葬在一起,这三兄弟生前斗得你死我活,死后倒是同处一穴,也不知到了黄泉地府,是否仍会争斗不休。
两个月后,姨母带着卫府合府家眷抵达邺城,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嫂嫂和岩弟。亲人久别相见,自有许多话说。
尤其是我和同嫂嫂,联床夜话了两个晚上,仍有许多未尽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