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将军。”宛遥忙打起帘子。
“宛姑娘,你们且先跟着小淮,我得去找他。”反正人已经平安到镇,不怕被剁了。
一路上本就担心着,宛遥自然没多说什么。
眼见骏马绝尘而去,她坐在车内不安地来回搅动手指。
这种感觉,很像是那次在高山集的驿站中。
未知的将来在远方蠢蠢欲动,而自己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姨妈们在镇上寻了间客栈落脚,偏僻之地没有宵禁,入了夜却比长安还要冷清几分。
尚在白石坡的年轻军官们一个也没回来。
悄无声息的街道好似印证了那个词——生死未卜。
宛遥从灯火通明的客店里缓步而出,头顶的两只灯笼把一丈之内的人与物照得温暖如春。
她站在灯下朝镇子以北,一片漆黑的山林看去。
置身于锦绣如云的京都之外,才能深切地感受到那丝乱世将至的荒凉。
等了没多久,衣衫褴褛,满面尘土,几乎辨不出容貌的乞丐便行至台阶下怯生生地朝她递了个碗。
躲在其腿后的小孩子巴巴儿地将她望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只能看见那双清澈的大眼睛。
宛遥吩咐侍女上厨房捡了几个热包子与热馒头。
然而碗才装满,尽管仍有剩余,乞丐却千恩万谢地走了。
原地孤零零的,又只剩她一个人。
不知为什么,长久的等待令她脑海里已出现了一场刀光血影的厮杀,高山集外小茶寮内的情景无比清晰的在眼前劈过。
长刀,利刃,血流如注。
少年狠厉的面容似鬼非鬼,好像他真的可以无休止的杀下去,一直到死……
也就是在此时,马蹄声响起来了,不像是幻觉,隔了片刻,她可以确定,是真真实实的声音。
宛遥蓦地回首循声望去。
足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恩阳镇的尽头,一抹黑影纵马而来——她没看错,是只有一个。
第45章
宛遥的心瞬间就往上一提, 那匹是宇文钧的青骓马,在夜色里有些泛灰。
项桓人呢?
他没回来吗?
可无论她怎样瞪大眼睛, 漆黑的夜幕里也只有宇文钧独自纵马的身影。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没能找到项桓, 无功而返;要么是他遇到了什么十分要紧的事,不得不暂时撤退。
相处了这么久, 宛遥多少对他们这类人有所了解, 一诺重千金,如果项桓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他拼死也会把人带回来。
那么至少说明人还活着。
虽然像是这么想, 背后的寒意仍然一寸寸的往上冒, 最后连贴身的衣衫也被冷汗浸湿了。
马匹逼近, 已然能闻到血腥的气息。
宛遥忍不住向前跑了几步,迎到街上去,宇文钧穿的石青短打几乎染满红色, 青骓堪堪停在她面前,奔跑的热气在寒冬腊月里简直铺开了一层雾。
“宇文将军!”她站在马下焦急地问,“项桓他怎么样了?”
宛遥往一旁看不清轮廓的长街尽头张望,“他没同你一起回来吗?”
“他……”
“他?”见他良久也只蹦了一个字, 宛遥忍不住追问, “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
就在宇文钧将开口的瞬间,马背下带着血气的人影翻身跳上来,他之前竟一直是藏在马腹之下的!
少年狼狈不堪, 发髻散乱,鲜血将青丝一股一股黏在颊边,那张年轻的脸明明乍一看如此狰狞,偏又带着些微捉弄得逞的笑,张扬得过分。
宛遥一下子就懵在了那里,她仰头怔怔地看着马上浑身是伤的项桓,只觉得忽然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后的心情,凌乱得让人不知所措。
她就那么望着他,看他眉眼肆无忌惮,不知天高地厚,有那么一瞬,生出要哭的冲动。
“怎么样。”饶是满嘴血,项桓却还用手肘去捅捅宇文钧,“我说能吓到她吧?”
男孩子总是拿使坏当有趣。
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全然不明白这样吓唬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意义。
“人家是担心你,何必老欺负她。”
项桓边咳边笑,咳完了才发觉宛遥还是愣愣地在发呆。他撑着马鞍跳落在地,微微倾身,想去看她眼底的神情。
然而少女的眉目皆被视线中的血色所迷蒙,他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
“真吓到了啊?”项桓在宛遥脑袋顶上随意摁了摁,“没事儿。”
“我受伤,那帮人比我还惨,少说死了一半,怎么都不亏。”
少年人言语风轻云淡,仗着年轻气盛,贯来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而女孩子的耐性也终于到了头,她抓着他衣袖连手也在发抖:“这是闹着好玩的么!”
“你到底懂不懂惜命啊!?”
“懂,懂……惜命嘛,知道的。”他敷衍得不加掩饰,然后把血淋淋的另一只手朝前一伸,献宝似的,“看!”
宇文钧想阻止已经晚了,那里正吊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头,他唇边有势在必得地笑,“我拿到了。”
好在项桓动作快,晃了一下就迅速收回。
“小桓!”
哪有给姑娘家炫耀人头的!这小子!
他却散漫地解释:“我没吓她。”
“你这还不叫吓?!”
……
宛遥生来就是独女,未曾有过不得不去争、去抢的经历,功勋于她而言虚无缥缈,不明白为什么会值得人去以命相搏。
但此刻,能看出项桓眉目间那溢于言表的喜悦,和白日里的急躁凶狠判若两人。
毕竟年轻,心里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她也只能无奈地松口气,先推着他进去止血疗伤。
*
白石坡这场血战,没出三日,已在远近传得沸沸扬扬。
拦路打劫的山寨被一锅端了不说,不知谁人麾下的兵痞也死了一地。
这年月间,老百姓不是吃地痞流氓的亏,就是吃恶差横官的亏,跪着过了数年,终于盼到有人肯挺身而出,正好适逢小年将近,双喜临门,十里八乡都张灯结彩的庆祝。
而温仰手底下的残兵败将因无人领头,此时已乱得团团转,不等人围剿,自己先内斗起来。一盘散沙掀不了风浪,仅仅是州城的守军便足以应付。
第三封军报送往京城。
项桓每日无事可做,只能看点闲书养病。
他周身的伤多得简直能换层皮,纵横交错,有深有浅,但居然没一个是致命的。宛遥总想,这种煞星大概老天爷也不太愿意收回去吧。
怕麻烦。
不如放下界祸害人。
皮肉伤不必修养很久,可是伤口未愈合前也无法外出走动,难得外面热闹,若换做以前,项桓早就踹门越狱了,但今时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竟也能在屋里关得住。
“你说,我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会有什么封赏?”
宛遥坐在床边把药膏化开,就见他趴在床榻上开始做白日梦。
“咱们大魏的武将本来就稀缺,我算算啊……骠骑将军、镇国将军、车骑将军,这都还空着呢。”
被他这不要脸的心给逗乐了,宛遥忍不住怼了句:“逮个匪首你就想当镇国将军了?”
她慢腾腾地搅散药膏,不客气的轻嘲,“人家大司马年轻的时候收复了两处失地才不过换了个从二品的官阶,你倒是想一步登天……”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他顶着满背的血肉模糊,竟还惦记着要起身反驳,“目标总得有个吧,万一实现了呢。
“再者,如今满朝上下正是青黄不接之际,提拔我当大将军也不奇怪。”
“行了大将军,赶紧躺下吧。”
她手一摁上去,这位贯能逞一时之勇的“大将军”便毫不夸张地叫出了杀猪声。
“你轻轻轻轻一点儿!”
宛遥颇嫌弃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我已经很轻轻轻轻了……你又不是头次换药,至于疼那么厉害?”
后者懒洋洋的抱着枕头,“没,也不是很痛,我其实就是想叫两声。”
“……”
他高兴起来一贯不修边幅,当下还真张口痛快的拢着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在这么个偏僻小镇上,大半夜能传得人尽皆知。
“喂!”宛遥吓得不行,急忙去捂他的嘴,“干嘛啊,让我姨妈听见我死定了!本来就是偷偷跑来的……”
“怕什么,她又不知道你在这儿。”
项桓拨开她的手,不在意地起身,三两下把布条绑好。
正准备穿鞋走动走动,瞥到床底下放置的方形盒子,指尖一痒,又去捞起来把玩。
那里头装的是温仰的脑袋,每天以冰块冷封住,以保不腐。这东西他宝贝的很,也怕证物会不翼而飞,三天两头要拿出来欣赏,弄得宛遥一阵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