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脱口说出这条件,其实也有点置气。他虽没应声,但他的性情我多少知道,他多半是会当真的。”
其实话说出去没两天,沐武岱就后悔了。可贺征却突然接了急报提前出京,让沐武岱没来得及找他当面改口。
这些日子以来,沐武岱心中愧疚又不安,总觉自己倚老卖老欺负人,贸然将他推向一个叵测险境。
沐青霜想了想,宽慰道:“他去淮南是处理棘手军务的,想来也脱不出身立刻就去查什么。若不,等他一回来我就去跟他说,这条件不作数。”
“他从来主意就正得很,”沐武岱摇摇头,“我怕他又二话不说闷不吭声就开始着手了,会害他惹火烧身……”
武德帝命沐家主家迁居镐京,主要就是为了将沐武岱放在眼皮子底下,他自然不方便贸然出京跑去淮南找贺征,所以这些日子才愁坏了。
“那,我这就去鹰扬大将军府找阮十二,她应该有法子帮忙给贺征传讯。”
事不宜迟,沐青霜不再耽搁,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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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沐家上京来时,贺征曾给过沐青霜一枚自己的令牌。
沐家刚到镐京,诸事都摸不清门路,沐青霜便派人拿这令牌过去,请那头派人来帮着指点打理些居家琐事,之后便再没用过。
说来她并不清楚这枚令牌到底能做多大事,到了鹰扬将军府门口,令牌一亮出来,门口两名侍卫立刻瞪大了眼,恭恭敬敬敞了门,其中一个跟在身边小心翼翼地领她入内,她才突然有点回过味来。
见到阮十二之后,沐青霜没急着说明来意,倒是先瞠目结舌地扬了扬手中那枚令牌:“这玩……不是,这令牌,就等同你们大将军亲临?”
阮十二使劲点头,力道之重,沐青霜生怕她要将头点掉了。
“凡属大将军名下的幕僚、家臣、府兵,皆可号令;您想搬空府库,或将阖府的人全赶出去都行。”
阮十二的这个解释将沐青霜吓得差点一蹦三尺高:“那若我不小心将这令牌弄丢了……”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顿觉手上这令牌烫手得很。
“这差不多就是大将军泰半的身家性命了,”阮十二掷地有声道,“全交代在您手上的。”
沐青霜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掌心的令牌,抬手按住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
她想起贺征给自己这枚令牌的场景。
那时还是在沐家迁居镐京的途中,才出了利州道,贺征自己要先去钦州朔南王府与赵诚铭仪仗汇合,分道扬镳之际,他就那么笃定地将这令牌交到了她的手里。
那个时候她与贺征之间并不明朗,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最终会不会选择与他携手一生。
而他,就这么将自己出生入死换来的一切,平静如常地交到了她的手上——
“他这不瞎胡闹吗?!”
沐青霜被这个惊人的事实震撼到不行,缓了好半晌才顺上气来。
对贺征的所作所为,阮十二自然不敢发表任何评论,只乖乖站在一边,耐心等着沐青霜发话说明来意。
“哦,是这样,我有一封信给他,很急,特别急,”沐青霜敛了心神,郑重地对阮十二道,“你有法子帮我将这信递到淮南吗?”
阮十二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牵马。”
“不会耽误你的正经事吧?”沐青霜拉住她,谨慎地确认。
“我的正经事,就是留在这里等您差遣啊,”阮十二挠了挠头,“大将军说了,之前出京没考虑周到,连个给您跑腿递话的人都没有,不合适。眼下府中旁的人您也不认识,就我这一个在您面前混了个脸熟的,这才特地留的我。”
沐青霜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这是真正耽误你了……”
她记得很清楚,这个小姑娘是江阳关大捷受过城的老兵。
她自己是领过军的人,自然很明白经历过那样一场大战还能活下来的老兵有多么珍贵。就算这小姑娘没有读过书,至少做个能独当一面的百夫长是绰绰有余的。
“那有什么好耽误的,”阮十二笑弯了眉眼,“您将来就是这将军府的另一位主人,您的差事也是正经差事,都一样。若您觉得我能领府兵,非要提拔我,那等我从淮南回来就可以上任的,嘿嘿嘿。”
沐青霜被噎了一下,默默取出要给贺征那封信函递过去。
阮十二小心将信函接过收好,笑得怪里怪气:“放心,我亲手交到大将军手上,保准不给旁人窥见。”
“不是你想的那样,”沐青霜不好解释太细,只能含糊道,“不过确实不方便给旁人知道。辛苦你了。”
她正叮嘱阮十二路上要小心之类的话,却见阮十二蓦地肃容看着自己身后。
沐青霜诧异,扭头望过去,见六名侍女簇拥着一位华服妇人款款而来。
她正揣测来人身份,耳畔就听阮十二问安:“姑奶奶安好。”
沐青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能被贺征的下属尊称姑奶奶的,就只有如今沣南贺氏的实际掌家人,贺征的姑姑贺莲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好像各地都在降温,大家一定要注意保暖QAQ,不要像我一样悲催……
第73章
贺莲是贺征母亲贺楚最小的一个妹妹,如今年岁也不过四十上下,并不显老态,那对灼灼桃花眸与贺征的眼睛颇为相似,倒是一看就知血脉亲近。
但或许是早些年在战乱中辗转无依、日子过得并不算好的缘故,此刻的贺莲虽华服加身、步态雍容,但面容身形都有点过分清瘦,哪怕眼底唇畔都带着合宜的浅笑,整体仍给人一种薄削的锐利之感,极易使人望之生畏。
今日沐青霜来得匆忙,原想的是与阮十二交代分明了就走,并未考虑其它,也压根儿没想过会与贺莲照上面。这会儿贺莲突然出现,毫无准备的沐青霜蓦地开始发慌,双手背在身后,掌心隐隐冒出汗来。
她也不懂自己在慌个什么劲,总之就是脑子霎时空白,呼吸一滞,竟连该如何称呼对方都想不明白了。
待到贺莲走到近前站定,沐青霜依旧懵得满耳朵嗡嗡响,半晌也张不开嘴——
跟着阮十二唤姑奶奶?好像不合适。随着贺征唤“姑姑”?那更没道理,又还没成亲呢,不好这么上赶着。
沐青霜偷偷咽了咽口水,僵硬地执了个晚辈礼,却还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她正顾自乱糟糟地理着头绪,又听阮十二疑惑道:“姑奶奶怎到前头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阮十二会这么问,是有缘故的。
要知道,贺征与钟离瑛这两位“柱国大将军”实权在握,与汾阳公主、成王两位殿下是平起平坐的一等封爵,领圣谕单独开府理事,故而两将军府都有只受大将军本人辖制的家臣、幕僚及府兵,共同遥领各州军府事务。
因为这个缘故,偌大的鹰扬大将军府就并非全然等同于贺氏私宅。
这里是“一院一跨”、拢共七进之多的豪绰宅子,足足占去大半条街巷。
此刻她们所在的头进前院实际是大将军府日常处理公务的府衙,放眼望去都是将军府幕僚、家臣、府兵来来往往。
而贺莲只是代行“沣南贺氏”家主之责掌贺家事务,无官无职,自也无权干涉将军府衙事务,按常理都只该在第四到第七进院落之间来回。
贺莲的眉心微拢了片刻,迅速又散开,仍是先前那浅笑的模样:“我就是闲来无事,任意走走。十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眼下大将军不在家中,既有客登门,你该着人到后头通禀我一声才是。你瞧瞧,若我今日没过来,竟都不知有客来访。如此怠慢了客人,看你们大将军回来冲不冲你恼。”
阮十二大约被贺莲兜头一通给训得找不着北,当下便呆呆站在原地没应声。
再怎么说,她都是鹰扬将军府的家臣,并非沣南贺氏名下仆侍。跟着大家唤贺莲一声“姑奶奶”纯是出于对贺征的尊重,并不表示贺莲有资格管束她,就算确实有什么事情没做对,那也万万该不着贺莲来教训。
认真说来,即便是此刻手执贺征令牌的沐青霜出声训斥阮十二,都比贺莲来得名正言顺得多。
冲着阮十二不咸不淡地笑斥几句后,贺莲又将目光转向沐青霜,客气笑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沐青霜心中“咯噔”了一下。她听着贺莲这话,就知自己大概是在对方眼中落了个“不讲礼数”的坏印象,这是当场给她下马威了。
她压根儿不信贺莲从后头绕那么远过来只是顺路,怕是听说她来了,才特地过来的吧?这会儿刻意问一句她的身份,简直是不着痕迹的敲打。
当沐青霜想通这一层时,阮十二也回过神来,慌忙赔着笑脸对贺莲道:“回姑奶奶话,这位是循化沐家大小姐,如今官居国子学武学典正。”
阮十二察觉到气氛不是很对,怕按私来论沐青霜这个晚辈要吃亏受气,便赶忙搬出沐青霜的官职,暗示贺莲这不是个可以轻慢的主。
“国子学武学典正”虽官职不大,那毕竟也是官身,场面上贺莲总不至于咄咄逼人。
这小姑娘原本是好意想护着沐青霜些,却没想到如此一来便下了贺莲的架子。
贺莲垂睫掩去眸心淡淡的恼怒,做恍然大悟状,立刻反过来朝沐青霜屈膝见礼:“沐大人安好。”
沐青霜隐隐有点头疼。很显然,贺家这位姑奶奶,是个容易较真的讲究人,好像……不是很随和的样子。
她抿了抿唇略作沉吟后,二度执了晚辈礼回敬:“贺家姑奶奶不必客气。晚辈沐青霜,今日来得仓促,未先去后院拜访,失礼了。”
贺莲神色稍缓:“无妨的。”
这时阮十二才回过味,明白自己可话没说对得罪了贺莲,沐青霜这是在给她补漏圆场子,当下便有些讪讪的手足无措。
沐青霜扭头,轻声对阮十二笑道:“辛苦你了,快去办事吧。”
阮十二如蒙大赦,赶忙向贺莲及沐青霜行了辞礼,一溜小跑着牵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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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十二离去后,贺莲客套地与沐青霜随意寒暄两句,又道:“平日怕你忙,我也不好意思上门叨扰。今日可得空?”
毕竟对方是贺征仅剩不多的血亲长辈,沐青霜只能硬着头皮笑道:“今日恰好休沐。”
“那,既来了,不若随我四下走走,咱们说说话?”
沐青霜应下,与贺莲并肩穿过垂花门,往更里进慢慢行去。
“晚辈今日急事仓促,未考虑周全就空手登门了,请贺家姑奶奶海涵。”沐青霜得体地表达了歉意。
贺莲转头,淡淡笑觑她一眼:“素闻利州民风豪迈,想是没有中原这般多的繁缛礼节。”
到底还是在怪她失礼就对了……中原人,啧啧。沐青霜垂下脸,漂亮的眉眼悄悄扭了扭,满心无奈。
贺莲目视前方,步履端方雍容:“我瞧着你该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既如此,有些话,我也就不与你拐着弯说了。”
“贺家姑奶奶请讲。”沐青霜并不觉得意外,口中应得痛快,只是指尖轻轻颤了颤。
“早年阿征幸得循化沐家搭救、抚养,这恩情着实沉,”贺莲唇角轻扬,眼神却微凉,“可这么久以来,阿征对你、对沐家也算尽心尽力。”
当初接到沐家出事的消息时正逢冬日,贺征左臂骨裂处的旧疾复发,本该遵医嘱在钦州养伤,却不管不顾就要赶去利州,贺家人跪地恳求都没拦住。
更让贺莲如鲠在喉的是,为了保住沐家,贺征毫不犹豫地与当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谈定了条件,主动放弃在新朝建制后原本可以唾手可得的藩地。
“以他那不多话只做事的性子,便是在家也没有多言,想必更不会在你沐家人面前邀功。而你们,大概也懒怠去留心他为你们放弃了些什么,”贺莲冷冷哼笑,直言道,“以他的功业,加之有我姐姐昔年的盛名与沣南贺氏的余荫为后盾,他本当得起一个异姓王。”
为了护住沐家,贺征究竟放弃了些什么,这个问题沐青霜在循化时就当面问过他。
彼时他只轻描淡写道,与赵诚铭谈好,新朝建制后愿只享食邑不领藩地,却半句都没强调过,他口中的“藩地”是一个异姓王爵规模的藩地。
沐青霜撇开脸,抬起手背揉了揉鼻尖,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贺莲兀自又道:“即便我无官无职不涉政务,对他为保沐家所做的桩桩件件也都有所知晓。有些事你们多半以为顺理成章,却不知他在背后周全了多少!可你沐家怎么对他的?”
说话间,两人已行到鹰扬将军府中第四进院的抄手游廊中。
沐青霜闻言脚下微顿,慢慢停下了脚步。
原本随侍在贺莲身后的六名侍女远远跟在后方,见状也停驻在了离二人十余步开外,并未上前打扰。
明亮灼热的阳光铺天盖地,将廊下院中的扶疏花木鎏上灿金光华;廊檐之下的画栋雕梁也被那灿灿金光分隔,一半曝于璀璨,一半藏进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