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春一到平安胡同就总领起了宅子里的琐碎事情,像每天三餐吃什么滋补的东西, 吃完之后要围着园子转几圈,入夜后还要按时按量用一道点心。还有即便入夏了也不能贪凉用冰,因为大人即便受得了孩子也受不了这个刺激。
傅百善尽管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心里却是快活的。每天在宋知春的指挥下, 带着丫头们开始裁制婴孩贴身穿的内衣。整匹的细绫棉布被缝制成一件小小的衣衫, 浆冼曝晒, 又拿手仔细搓揉。婴孩的皮肤极为细嫩,最容易被衣服上的褶皱伤到。
下衙回来的裴青用两个指尖拎着一件巴掌大的小衣仔细打量半天后,才骇笑道:“生下来的孩子有这么小吗?”
傅百善笑得不行,“我也不懂这些,只是我娘说孩子象吹气一般,一天一个模样。有的头壮脚壮,只一个月就要花费十来身衣物。我们的孩儿应该生在八月,正是瓜果上市的好时节,气候不冷又不热。”
说到未出生的孩子,两人都是两眼放光兴致盎然的模样。裴青见那些小衣裳做工精致,所有布纽都缝在外面,显见是用了心思的。他自幼失去亲人庇佑,比起寻常人对自家人更加看重。于是,这样一个严肃端正的一个人,就坐在炕塌上一件一件地翻看,不时还提一点自己的看法和建议。
夫妻二人说得热闹就不觉天色已晚,忽听窗外重重一咳,却是宋知春见女儿屋子里灯还亮着,就站在院子里扬声道:“有什么话明天不能说,非要拣今天一气儿说完?当心走了困伤了神,费多少汤药都弥补不回来!”
裴青连忙住嘴简单梳洗了急急躺在床上,靠里坐着的傅百善急道:“灯,灯……”原来两人手慌脚乱之下忘记把案几上的三彩花鸟纹的灯盏吹熄。
裴青又爬起来单脚跳着把烛台吹熄了,等小两口齐齐倒在架子床上时,忽地面对面噗嗤一笑。裴青心想,这鸡飞狗跳的简直像请了位活祖宗回来。嘴上虽嘀咕,心里却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幸福,那是受人管束受人爱护的一种笃定和踏实。
宋知春回到东厢房时,傅满仓正坐在一张方凳上烫脚。看见她进来就笑道:“就你多事,小两口晚上说个话都要多管。好在女婿性子好不跟你计较,如若不然我可是没脸面在这里久住!”
宋知春帮丈夫拿了一条擦脚布过来,低低抱怨,“裴青算是在我们跟前长大的,当年救了被毕秀才绑架的珍哥之后,我就觉得这孩子绝不是肯屈居人下的性子,就做主将老宋家的枪法传授与他,就是不想欠他的人情。谁曾想,兜兜转转还是将咱家珍哥拐走了!”
傅满仓哈哈大笑,“裴青吃了咱家三年的饭食,就要管咱女儿一辈子的米粮,这笔买卖很划算的。再者,他娶珍哥之前跟我全部兜了底,虽然还有林林总总的不是,可都是无伤大雅的毛病。也是难得的知根知底,把珍哥交予这样的人我很放心!”
宋知春白了他一眼嗔怪道:“我也没多说什么,看你护犊子的样子。对了,明天还要去庄子上看护你那些小苗吗?照我说,小苗出得齐整自然就有个好收成,你天天去盯着有什么用,不若在家里好生歇歇几日,看你这一向都劳累得很!”
傅满仓满脸的不赞同,“做事要有始有终,我是有些劳累但心里头敞亮。去年好容易得了几筐果物,我是一点都不敢糟蹋。离开青州时那些老农找我要,我还舍不得给呢。都是乡里乡亲的,最后实在却不过情面才一家分了一点。带到京里的这些跟金疙瘩一般,我不在一边看着实在不放心。”
他端了一盏茶水心满意足地抿了一口,小声笑道:“好在那小苗一生起来之后就好收拾了,藤蔓一长扦插之后又是好大一块地。等珍哥的孩子落地后,这果物就成熟了。到时候分给左邻右舍尝尝,又甜又糯又经饿,你们就知道我没说大话了!”
宋知春见他神色惬意,整日里进进出出地忙碌,面上再没有刚从海上回来时的愤恨和仓皇。她之所以利落地答应珍哥的要求住到平安胡同来,除了想好好地照顾孩子之外,另外就是想借助孩子们的热闹劲驱散丈夫心头余存的愧疚。
虽然傅满仓嘴上没提,但是做了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自然知道他时常惦记在倭国枉死的船员。即便帮到京城来住了,还时不时地划拨些银两让人带回广州交给那些船员的家属。银子虽然不多但多少是个心意,乡下人家求个温饱是没有问题的。
傅满仓没有想到妻子的那些小心思,靠在枕头上劝道:“我们住在这边就是给孩子们一个定心丸,别的就不要多加干涉。女婿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可是也别让珍哥为难。他们都是懂事的好孩子,从倭国回来时,两个人相互扶持相互协助,这是比什么都要紧的患难夫妻。”
宋知春忽然想到一事,压低了声气问道:“这俩孩子大概真是天定的缘分,都是被高门舍弃的孩子。珍哥因为涉及皇家昔年的旧事也就罢了,怎么裴青回来这么久,最近又在京里露了这么大的脸,怎么就没人认出他是哪家的孩子? ”
傅满仓抹了干净的下巴嘿嘿一笑道:“怎么没认,裴青回来就跟我提了这件事。那位栽了大跟头的淮安侯府的世子夫人就认出了他,不过这孩子斩钉截铁地矢口否认。他立誓跟以往断得干干净净,就是不想再沾染这些麻烦。之所以悄悄在我面前提及此事,就是怕那些人不要脸找上门来,打扰到珍哥和家里的清净。”
这件事倒是出乎宋知春的意料,她想了一会道:“我省得,明儿一早我就吩咐门上,千万别放不相干的人进来扰到珍哥。她现在还未过三月,胎里还没有坐稳,的确不能受到惊扰。不过话说回来,当年那些人都当裴青死了,连费工夫找寻都不肯。如今见人出息了就想来摘桃子,也得看我宋家的双凤刀答不答应!”
傅满仓好久未见她这大发雌威的样子了,感叹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像淮安侯府那样的勋贵之家。当年许思恩构陷你老爹和两位兄长,那样大的罪责最后也只是却削职为民贬为庶人。兜兜转转二十年了,这报应却是应在他的独子身上,也算老天有眼!”
宋知春便咬牙道:“当年我就该一刀将他杀了,省得再出来祸害人。要不是裴青机敏,恐怕就要栽在这些魑魅手里。珍哥跟着他到了这块地界,也不知是福是祸,我这心里老觉着不踏实!”
外面已经敲了二更鼓了,傅满仓打了一个哈欠,“是祸谁都躲不过,左右一家人好好地呆在一处,就比什么都强。我们帮孩子们查洞补漏把舵掌好,由着他们去乘风破浪,至不济在京里住不下去了就帮他们寻条后路。这天下这么大,青州广州都可落脚,实在不行咱们一家就到海外去,那边的地价便是建造十个庄子也是极便宜的!”
时日将近端午,不知从何处袭来的几缕清风卷走了园子里最后几分的燥气。宋知春被这凉风一吹转头就看着丈夫片刻间就进入梦乡,扯起了震天价的鼾声,不禁哑然失笑。心想难怪家里大大小小的都极喜欢这人,又豪爽又大方,事事能为人着想却又不居功,简直是财神菩萨转世。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白日里金碧辉煌殿堂叠耸的皇宫此时退却了光华,就如一只巨大怪兽匍匐着。一个小太监避过巡逻的禁军,熟门熟路地钻入一条小小的夹道,左转右转地进了一处灰扑扑的建筑,又极为机巧地进了慎刑司大牢的小门。
脏污的地面上,一个头发皆白的老者趴在稻草堆一动未动,也看不出死活。小太监机警地左右看了一眼轻喊:“徐公公,小的过来回命了!”
老者抬起头来,一张老脸阴暗晦涩,正是牵涉进春闱舞弊案的惜薪司大总管徐琨。他眼里闪着几丝精光,闻言以一种与年龄及不相符的迅捷爬了过来低低问道:“那位贵人回话没有,她看了我的信函说没说什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救我出去?”
小太监眼神闪烁连头不敢抬,嗫嚅道:“小的没亲眼见到那位贵人,只得到一句话,那人说她会尽力而为!”
徐琨喉咙里就呵呵笑了起来,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喃喃道:“二十年前,我还是乾清宫的一个洒扫太监,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帮这位贵人做了一件能捅破天的大事。如今我落难了,她要是只管站干岸看热闹,我就把这件事抖露出来重新捅破天!”
小太监年纪虽小,却知道这宫里头有些事长了眼睛不能看,长了耳朵不能听,长了嘴巴不能说出口。他为了还上昔年的一点恩惠,又眼馋十两银子的赏银,帮着徐太监跑了这趟腿,如今看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286.第二八六章 恶意
正阳门外的里市大街, 京中最大的一座绸缎庄撷芳楼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
傅百善扶着大丫头杨桃的手小心地从马车上下来,她已经有孕三个月了,但是因为生得高挑,肚腹除了时常感到沉甸一点外,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她又是个坐不住的人,便隔三差五地在名下各处铺子和田庄上来回转悠。
宋知春见女儿一如既往的康健, 且已经过了最要紧的头三个月终于放下一颗心来。再加上知道这三个月这不准那不准的, 把这孩子委实憋坏了,这才允许傅百善以巡视田产的名义出来到处走走。
二楼临窗的雅间跟前站着的一位年青女子便轻轻“咦”了一声,另一个身穿黛青绸绣对襟长褙子的女子就转过头来,温婉笑道:“樱姐儿,可是看到什么喜欢的布料了吗?我有些时日没有出宫, 这撷芳楼不愧是京中的老字号, 店里的花色倒是越发齐全了。”
说话的正是好容易出宫散心的德仪公主,这些日子她在景仁宫里待得憋闷, 今次特地求了刘惠妃才出来一趟。因往日和刘阁老府上的崔文樱走得勤密,自然而然作陪这件事就当仁不让地落到了崔文樱的头上。
问话之后却没得到回应,德仪公主眼底便浮起不易察觉的不悦。
她本是天之骄女, 但因为生母早早亡故位分又低,在宫里头伏低做小低人一等就算了,出来后还有人胆敢藐视于自己吗?德仪公主近年因为种种变故和不如意, 性情变得有些阴晴不定敏感多疑, 简单的一件事就会让她有无数猜想, 觉得那些人表面奉承阿谀, 背地里是否在暗暗嘲讽自己?
但是她十八岁嫁入江南大户吴家做长媳,吴驸马去世之后又守寡数年,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能。强行按下心中不悦走上前去微笑打趣道:“可是咱们文樱姑娘的情郎来了,这般目不转睛地看着?”
听到暗讽,崔文樱这才发觉自己的疏忽,连忙躬身行礼道:“小女刚刚是看到了一位旧识,就是皇帝御口亲封的那位傅乡君,所以一时失神还望公主恕罪!”
德仪公主眼眸猛地一缩,抿紧嘴唇慢慢道:“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傅乡君吗,我听说已久可却总是缘鏗一见。这女子的口舌便给,一顿诡辩把你的老师气得卧床不起。蔡夫人是连我都尊重的学问大家,却让这么一个黄毛丫头羞辱了,也算是一件天下奇闻!”
德仪公主下颔紧绷双眼紧盯着远处,却没看到意想当中的人,描画得精细的妆容便有了一丝扭曲。她好似觉得有些讽刺至极,连连冷笑,“……又兼身手了得,一个照面便将晋王殿下救了。这样有勇有谋的奇女子,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天天得见的。今日我倒要好好看看这位傅乡君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引得这么多的男人为她着迷!”
这话里不知为什么隐隐含了一丝尖锐的味道,崔文樱不禁悄悄打了一个寒噤。有心想为那位傅乡君辩白几句,顾及己身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她跟这位公主交浅言深,虽然在一起相处不多,却总觉得这位皇家贵女对傅氏百善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两人在雅间里各怀心思的思量,就没有注意到屋子里帮忙挑选布料的女伙计不知何时少了一个。
刚在帐房里坐定的傅百善听了撷芳楼里女伙计的传话后,徐徐放下手里的五彩花卉茶盏,心里感到一阵莫名其妙,“这德仪公主是个什么来路,怎么会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吧?”
女伙计大概三十来岁,自十来岁起就在撷芳楼里做事,对于京中这些豪门女客的来路大致是清楚的,就简略地诉说了一下德仪公主的身世。结果傅百善听得越发糊涂,“十八岁嫁到江南吴家做长媳,未及三年就当了寡妇,刚刚回京不足一年,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女伙计是撷芳楼的老人,自然知道寿宁侯府现任的侯夫人李氏对傅家人的看重。更加明白眼前这位是撷芳楼的新东家,眼下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是万万不能有半点闪失的,她也委实猜不透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能因何事生嫌隙。
这人素来稳妥,仔细想了一下就出言建议道:“那位公主似乎有些恶意,说完话后特特下楼在大堂徘徊。她大概不想显露身份,身边只跟了刘阁老府上的那位崔姓表姑娘。余下的两个侍卫站在门外将别的客人都赶开了,只怕真是想乡君下楼时为难你。好在咱们楼子还有一处后门,乡君尽可以悄悄离开。”
大丫头杨桃想来胆小,又没有经历过这等阵仗,闻言惊慌道:“是呀,咱们好瓷别跟烂瓦碰。您这会子可不是一个人千万要小心,悄悄从后门走吧。这些皇家的富贵人没几个好的,当心他们使坏心眼子,出点什么事就不值当了!“
傅百善瞧着这丫头一张圆脸好笑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躲了今日,难不成日后就不上街不过活了吗?那位德仪公主的谱子再大,大得过王法律令吗?我还真不相信她能拿我怎么着!“
话虽如此,傅百善却没有急着下楼跟人面对面地对上,而是靠在软塌上将撷芳楼帐仔细翻看了一遍。见这一个月的流水比上个月要厚上两成,就满意点头笑道:“这回新进的妆花纱卖得真是不错,等月末算出盈利来我就做主给大家多发半个月的工钱。”
见东家不怕事女伙计也镇定下来,笑道:“还是乡君的眼光好,往年咱们楼子里卖的妆花纱没这么多的款式,质地也比这个粗些。像这批从广州进的妆花纱里,有一款织彩五毒纹,上面织了寓意富贵的串枝牡丹,又间饰蛇、蝎子、蜈蚣、蟾蜍、蜥蜴,看起来金彩交融雍容华贵。将将遇着端午,京中权贵人家的女眷都抢疯了!“
傅百善略略点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橘黄、艾绿、乳白、绾红色的纱料,微微一笑道:“广州本就多能工巧匠,其所制的壮锦本就是历代王朝的供奉。只是因为地处蛮荒多瘴货物不好大量上市,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罢了。”
想到这批布料的来头,傅百善噗嗤笑道,“此次也是机缘巧合,年前我从广州返回的路途时,看见一位闽地口音的夷人商贩正准备将这批妆花纱运往海外售卖,就做主全部盘了下来。没想到错打错着,逢上今年的端午,竟成了人人追捧的新款式。”
女伙计见她眼中带笑说话俏皮,心里的担忧稍稍放下,笑道:“就这份独到的眼光和魄力,只怕京中好多大商家都不敢吃下。毕竟大家都觉得闽地夷人的东西上不了台面,从来没有在京中正经售卖过。难为他们就将这些五毒之物织得如此憨态可掬,整匹纱的做工又细致又精巧。”
傅百善就点头道:“我已经派人南下将那位夷人所在村落的布匹全部包下,那些妇人虽说大字不识,但是对世人司空见惯的花草鱼兽却有独到认知。你是没见过,那位夷人的妻女身上所穿的织物,若是拿到撷芳楼里让人稍稍改进一番,势必会成为风靡京城的新样式。”
女伙计眼睛放光,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商机。若是闽地夷人所产的布匹能由撷芳楼独家垄断,这简直是一条稳赚不赔的新财路。她在心里暗暗感叹,果然是大海商之女,这般小小年纪竟然像是积年的老商人一样,眼光手段无一不缺。
看来,撷芳楼只怕还要继续红火个二十年了。
傅百善看完账簿用了茶点,甚至还靠着软垫小憩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掸了掸裙子上的褶子,施然往楼下走。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德仪公主和崔文樱还在楼下盘桓,正坐在一张红木束腰螭纹方桌旁,浅笑盈盈地攀谈着什么。
此时已近傍晚,屋外的日头暖融融地照进来,给撷芳楼里雅致的布置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听到动静的德仪公主略略一抬头,就见一个穿了妃红地绣了玫瑰花闪缎褙子的女子从楼上徐徐走了下来。个头比大多数人都要高挑,妆容配饰虽然简单却样样精致,一双近墨似的浓密长眉斜斜入鬓,一对水光凛凛的杏仁大眼顾盼间颇有威仪。正当好年华的女子举手投足间尽显英姿飒爽之余,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淡定从容。
这便是传说当中高壮无比力大如牛形容粗鄙的傅氏吗?
在这一瞬间,德仪公主心中忽地感到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的荒谬,且生了一种莫名的自惭形秽。明明自己才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那人不过是个六品武德将军之女,可是为什么一时之间竟然不敢直视,为什么忽生了掉头就走的冲动?
崔文樱悄悄瞧了一眼自个身上米色绣了几支墨色莲叶的衣裙,虽然针线做工是极好的,看起来也清新婉约意境悠远,但是与这位傅百善一比,就失却了一丝顶尖门阀肆意张扬的骄矜。说起来,自己才是彰德百年世家之女,听说这位原本不过是蛮荒之地的商户之女,今日一见怎么好像掉了个?
287.第二八七章 黛青
德仪公主和崔文樱心中狐疑腹诽之时, 傅百善已经走至两人面前,双手交叠浅浅行了个同辈间的蹲礼, 温婉笑道:“远远看着像是崔小姐, 我还有些不敢认, 没想到一别数月竟然真的是你。恕我眼神不济, 没有尽到礼数!”
崔文樱有些羡慕地望着眼前女子脸上明媚的笑容, 心想再没有看到过比傅百善更适合穿红色的人了。
两者面对面地站着, 崔文樱才能看清对方脸颊细腻红润眉角飞扬, 似乎成亲之后她过得更加率性恣意的了。也是,年青有为的正四品兵马司指挥使, 京中权贵争相结交前途一片看好,有这样的夫婿怎能不心情舒畅行事张扬?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重咳,崔文樱猛地醒过神肃颜恭敬站在一边道:“这位是景仁宫刘惠妃膝下的德仪公主,你平日大概是无缘得见,快快过来拜见殿下吧!”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要傅百善膝行上前,行三拜九叩的君臣大礼了。这本来就是德仪公主的本意, 想要在此处小小地折辱傅氏一回。
傅百善就慢腾腾地望了过来,脸上懵懵懂懂地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拿不定主意, 抑或是没有闹明白眼前是怎么一回事?
崔文樱大急,心想看着精明不过的女子这会子什么犯糊涂呢?身旁的这位贵人可不是看起来这般好性儿,要是惹急了她只怕没甚好果子吃。遂好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耐心劝道:“傅……乡君, 这位是宫中的德仪公主, 你若是置若罔闻在殿下跟前失仪, 即便是我也救不了你。”
傅百善脸上就浮起一抺困惑,以更低的声气悄声道:“前次我蒙皇上赐婚,到宫中磕头谢恩时,没听说景仁宫惠妃娘娘膝下还有这么大的一位公主呀?崔小姐,你一向长在高门大院的绣楼闺阁,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心险恶。唉,有些人为了钱财还说自己是观士音菩萨转世呢!”
崔文樱一呆,再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复。
傅百善的声音虽小,却恰恰传进德仪公主的耳朵里。她一时气得脸色铁青,觉得自己先时是瞎了眼,怎么会以为此女气度出众?看这副一脸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竟然敢疑怀她这位公主是假冒的,真是岂有此理!
话虽如此说,德仪公主却不好自降身价,在这乡下女子面前言辞凿凿地辩称“我就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决非假冒”之类的话语。偏偏因今日出来得急,身边一个有品阶的内侍都没带,牙尖嘴利的贴身宫人叶眉一早起来就闹肚子,要不然肯定会上前给这个目无尊上口无遮拦的臭丫头几个大嘴巴子。
崔文樱则是尴尬至极,几乎不敢回头看身侧之人面如锅底的脸色,结结巴巴地道:“这真是德仪公主,你前次进宫没有见到,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是因为那时德仪公主刚刚摆脱江南吴家寡妇的身份,刚刚恢复了自由身,刚刚准备重新追求自己的幸福,还没来得及站在景仁宫里阻止心宜之人另娶他人。但是这份殷殷切切的期盼,在这个可以得上是莽撞的蠢妇面前如何说得出口!
皇帝赐婚是天大的荣耀,按例受赏者是要进宫向各位娘娘谢恩,各位娘娘就会赐下金银财帛以示皇家的恩宠。所以德仪公主和崔文樱压根就没想到傅百善是信口胡诌,她那日进宫谢恩只大礼谢了坤宁宫的张皇后。别说是公主之流,就是刘惠妃对面站着她都不认得。
一旁安静侍立的大丫头杨桃先时高高地提着一颗心,此时却几乎笑出声来。
乡君实在是太能干了,几句话就将上前拜见公主的问题演变成真假公主的问题,还堵得那位崔家姑娘张不了口。也是,这位公主一看就是来者不善,二话不说就要乡君上前行三拜九叩的大礼,真是何其霸道张狂!眼下乡君有身孕,一个不慎影响了胎儿怎么办?与其这样,不若先发制人将这位公主的企图明晃晃地晾在墙角。
傅百善似乎没察觉屋里窘迫难堪的气氛,甚至还友好地跟德仪公主点头示意,这才握了一下崔文樱的手以极亲近的口气含笑道:“你身边可带有随从,独自一人在外千万要小心。不要碰见一个人就掏心掏肺,要知道你可是彰德崔家的嫡长女!”
这话分明是话里有话,意思是你这尊贵的彰德崔氏女,可别上赶着去贴人家的冷脸,傅百善却不想这话正正戳中在场二人的心思。
德仪公主虽贵为公主,也唤景仁宫刘惠妃一声母妃,但是正经玉牒之上她只过是一位低微才人之女。那位才人在她出生不久就死了,她才有机会被刘惠妃抱养。就连“德仪”这个封号也是即将出嫁时,父皇为了安抚江南吴家才正式下旨剌封的。
崔文樱却是触动另一桩心事,她的确是彰德崔家的嫡长女,可是她八岁时就进京依附姑母至今。这么多年下来,父亲只写了几封信,往往言辞寡淡地叮嘱她要尊重长辈要听姑姑的话,此外再无一句多余,而母亲更是连一句假做贴心的敷衍话也没有。
相比之下,母亲对于妹妹崔文瑄则是另外一种态度。兄长崔文璟中了二甲第三十四名后无意官场,就收拾行装准备回去。崔文瑄因为某些小心思想留在京城,兄长见劝不动,一封加急书信回去,母亲立刻派了贴身的老嬷嬷前来劝说。而自己在京城滞留近十年,竟无一人问自己愿不愿意家去!
各怀心事的两女被傅百善有心无意的话语带歪了,德仪公主心头尽管憋屈无比,可是也不能自降身份与人大声争辩。崔文樱则感怀自己的身世,也没有闲心帮衬别人了。
五月的天色黑得晚,申时过后了街上的行人还是很多。透过半悬的竹帘往外看,街面上行人往来如织,有农妇晃晃悠悠地担着才采摘的青蔬在街边叫卖,斜对面还有卖各色糕点的点心铺子。傅百善闻着一股焦香顿时食指大动,再没耐性陪着二女在此打花腔。草草福了一礼后就自去了,也懒得管别人的脸上是否五彩纷呈。
门前的招牌幌子在风中轻晃,这便是京中的老字号越盛斋,除了各式京中有名的点心之外,掌柜的一手“褡裢火烧”的独门手艺更是绝技。别家的火烧都是烤制,吃起来干硬无比。只有越盛斋的火烧用油煎制,皮薄馅大外焦里嫩,色泽金黄焦香四溢,因制作成形后酷似人们腰带上装财物用的褡裢故而得名。
傅百善也是被裴青无意间带了一回,就喜欢上了这股子鲜香的味道,每回上街都会拐到这边吃上一口。杨桃见状连忙找了一张干净的桌子,让跑堂的送上一竹篓将将煎好的火烧,又要了一碗熬制得浓稠的小米粥。
傅百善坐下来后喝了一口,只觉连肚腑里都是熨帖。正吃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桌子前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笑盈盈地问道:“小娘子吃得恁香,可否匀给小人两张火烧?”
傅百善扑哧一笑,眯着一双杏仁大眼满心欢喜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还打算吃完后给你带一点回去呢。没想到你就突然冒了出来,怎么鼻子变得这么灵,几时变成属狗的了?”
裴青大概出来得急身上的官服都未换,却是一撩袍角失笑道:“今日无事下衙下得早,想起你往日喜欢吃这个,就特特绕过来想给你捎带几个回去。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打扮得周周正正的新媳妇正埋着头吃得欢。没办法,我只得厚着脸皮过来蹭一顿了!”
这话引得傅百善哈哈大笑,背着人悄悄做了一个手势。杨桃低头一笑,早已知机地让跑堂的重新送上麻豆腐、芥末墩、炸灌肠、麻酱、螺丝转并几个猪肉茴香馅的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