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成觉得自己能有更多用处,就算要外调,也是顺便看看地方风情,主要还是得管事去。不过三品以上的地方官其实很少,扳一扳手指头就知道,主要就是河道、漕运、盐政……这几个都是大肥缺,就因为肥,水也很深。
现在整顿通政司,跟着再动一动都察院,朝廷已经太忙了,其他衙门还得往后排一排,左右一口吃不成胖子。
皇上要整顿都察院,加大监察力度,这个事卫成没对姜蜜说。他甚至没说自己最近又立了小功一件,只是提到有次陪皇上闲谈,听那话,皇上仿佛准备将他外调出去。由此夫妻二人展开了一番对谈,然后才有今天那出。
卫成耐着性子听姜蜜说完,捏捏鼻梁:“还不肯定的事,说出去娘不惦记?你啊……”
姜蜜眼神佻起:“相公咱们成亲十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吗?每回考完你回来说还行,结果妥妥的能取上。你说大概会出个什么事,那就没跑了,或早或晚总是会来。”
“我也不是嘴大拿还没应验的事情出来显摆,我想着爹娘因为信上写那些事近来兴致不高。转移一下二老的注意也好,再有,咱家两子一女长大之后都要准备聘礼嫁妆也是事实,爹兴许没想那么多,娘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要琢磨,给喂颗定心丸咱娘能少操点心。”
“本来我都没想到这些,是娘家那封信,说狗子在看媳妇儿,我这不还使人打了一副首饰跟着要送出去?娘才想到如今身份不同,以后甭管是嫁是娶都不像老家乡下那么随便,聘礼嫁妆都不能少,少了是给砚台他们丢人……咱们府上要是跟父老乡亲比,过的是神仙日子,平常周转很够,聘礼嫁妆还是不知当从哪里出。娘心里愁,听你说这事之前我其实也愁。我兄弟娶媳妇两匹红绸一副首饰就够了,砚台以后把这翻十倍都还远远不够。”
卫成听着脸在发热,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才让亲娘包括夫人忧虑至斯。
不用他开口,姜蜜就看出他要说什么,她紧挨着坐到卫成身边,将头靠在他肩上:“我不是怪你,相公你够忙了,你衙门有公务,还要额外为皇上分忧,又要教宣宝读书,哪有精力去想十年甚至十几年后的事情。是我跟娘日子过的清闲,闲着就爱琢磨,看见别人家这啊那的也会联想到自个儿身上,这才平添忧愁。刚想到他们三个需要的聘礼嫁妆台数的确愁了两天,跟着听你说过几年有机会外任,朝廷一年给很多养廉银,我就放心了。”
姜蜜真的不贪,从来都不贪,哪怕知道地方官油水多,京官很穷,她也没觉得有什么。
至少在想到嫁娶问题之前都没觉得有什么。还认为男人有本事,皇上也厚道,家里上慈下孝,生活很好。
原先穷的时候稍微抠点,宽裕之后她很舍得帮扶亲戚。置年货实在,给兄弟添喜也是尽了心的,上好的红绸,摸着柔滑似水,又取了银子送去请人融开打成京城这边时兴的花样……
自家生活无忧,就盼着亲戚们过得好,谁家都好这一姓人才算混出来了,一代代传下来就越来越兴旺。谁家都好也不会遇上丁点事就来找他们帮忙,能省很多心。
“相公你放心,我跟娘说这事的时候就只有砚台和福妞在旁边,我叮嘱过,不会漏出去。”
卫成叹口气:“我没想到,是我疏忽了。蜜娘你以后有什么烦心事就直接告诉我,别闷头自个儿瞎琢磨,你跟娘愁做一堆,还怕给我添乱瞒着不说,我也不是滋味儿。本来,我是他们三个的爹,聘礼嫁妆都该我来操心。”
姜蜜就着靠他身上的姿势点点头:“今儿个砚台还说呢,以后出息了要置大宅院,带花园那种,给咱们享福。”
“……那轮不到他了。”
姜蜜本来舒服靠着,听到这话,猛的坐直起来:“这话怎么说?”
卫成就在她耳朵边低声说:“前阵子立了小功一件,皇上就提到说赏我一座大宅院,我怕麻烦,让皇上欠着了。”
卫成犹豫了一下,转身翻出一本折子模样的东西,走回去递给姜蜜。
姜蜜接过去的时候面带疑惑,她拿着正反面看了看,看不出什么。卫成示意她展开,展开看里面的内容。
姜蜜展开一看——
真亏得她是坐着的,要是站着腿软就要行大礼了。
这这这、这是皇上给卫成打的欠条!说某年某月某日,皇上答应赏通政使卫成豪宅一座,写这个是怕自己日理万机忙忘了,让卫成有需要的时候拿着进宫去讨,金口玉言,一定兑现。就这么个东西,上面还盖了印。
姜蜜看得恍恍惚惚,瞧自家男人的眼神都流露出一言难尽的意味来,又忍不住去琢磨皇上到底咋回事?说好的是君臣,这待遇比亲兄弟也不差,卫大卫二卫三之间的感情还没这好呢。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卫成大概猜到夫人在想啥,申明说:“这不是我去求的,是皇上提到,皇上主动要给,又怕现在赏下会给我招来麻烦,主动说打个欠条让过几年有需要了进宫讨去。”
“你就真让皇上打欠条啊……?”
“皇上一定要打,说要是没这个过个把月他保准忘了,以我的性子他忘了我也不会主动提起,说一定要给个凭据,让我哪天住不开了就拿这个进宫去。”
姜蜜小心叠回去,递还给男人。
卫成没接:“蜜娘你收着就是。”
“我收着是可以,我就是不明白,皇上对咱家也太实在了……”
“兴许是想让我无后顾之忧踏踏实实为朝廷办事情。皇上本就是重情重义之人,只不过置身高位有许多选择身不由己。我实心实意为皇上办事,皇上不愿看我吃亏想鼓励我褒奖我。又想到我从来没去地方上任过职,家中恐怕拮据,有机会就想补贴我。”三品官在京城,一年真没多少搞头,在地方上养廉银得有一两万。皇上经常觉得卫成做的事多,拿的钱少,亏他亏得狠了。即便这样卫成也没什么怨气,还是踏踏实实的,皇上能不体恤他?
官员也不是只为朝廷着想,还有一家子人张嘴吃饭,生计问题很现实的。
皇上没想着让臣子饿着肚皮当清官,朝廷在这些方面有考量,也就是卫成这种破格升官的尴尬一点,正常的都会去地方上历练,不会非常缺钱。
姜蜜还是受宠若惊,怎么说呢?
她就感觉皇上把自家相公当自己人护着,相公遇上事也爱往宫里跑,没把自个儿当外人。他之前就问皇上讨过墨宝,后来又问皇上要过教养嬷嬷……
这回又轮到宅院了,看这个描述,估摸得是陆学士家那种规格。并两座或者三座的五进院,那真是怎么都住得开了。
“有时候亲人之间还没这么实在,很多人与你往来都是想从你这儿拿好处,只取不予,这么为咱着想的实在不多。朝野包括后宫里那么多事按说皇上该忙不过来,还在替你操心……”
卫成还以为媳妇儿要提醒他千万得报答这份厚重的情谊,结果姜蜜话锋一转:“相公你是不是又搞了大事情?立个小功能让皇上给你打条子?赏赐还不敢眼下发,眼下怎么了?”
“……”
卫成咽了口唾沫:“朝中大事不方便说。”
姜蜜想了想,问他:“你又帮着出了什么主意?”
卫成抬头瞅瞅顶上横梁,真大,真粗,真气派啊。
好了,看他这样就知道,大概是类似于挂田那种事情,沾着不讨好的。姜蜜起身将手上这字据收好,回来站在卫成跟前居高临下看他,说你跟砚台真不愧是父子,亲的,像极了。
砚台心虚的时候也喜欢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花草,还会避重就轻变着法转移话题。
接连的收获让本来挂心的事情完全得到解决,姜蜜什么也不想了,拿着打好的银首饰看了看,样式和做工都挑不出任何问题,像银手镯拿着也是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东西送来之后,姜蜜也拿去给婆婆吴氏看了,婆媳两个又是一番感慨。
“那年相公考中一等秀才,进了宿州府学,在府学里面因为表现好月月得赏。当时一次三五两银子,如今看来算不得什么,那会儿真是太稀罕了。相公拿着那钱给我和娘各添了一样首饰,那是我这辈子得的第一件首饰,是个梅花头银簪子,当时拿着都有些不敢收,觉得我们乡下婆娘戴木簪子就够了,哪使得上这么金贵的物件?”
吴氏也想得起来,她甚至想得起当初儿子、媳妇是什么表情,村里人见了是什么反映,怎么羡慕她:“我为了听人多夸几句,见天往外跑,给人显摆,现在想着挺笑人的。”
“当时没见过世面嘛。”
“是啊,媳妇儿你家信都写好了?跟着就托人送出去吧。这套不是多贵重,给你兄弟添喜很够了,一全套银首饰乡下妇人不敢想的。拿去下聘面上有光,当姑娘的谁不想体面出嫁?夫家脸面做得好,她心里更向着男人,过日子也少磕绊。”
第157章
京里的日子过得真的很快,刷刷的,福妞已经从只会哭过渡到能咿咿呀呀说一些你听不懂的东西。六月间,日子一天比一天热辣,厨上天天备着银耳汤、绿豆汤、酸梅汤,一碗碗的往太太她们跟前送。福妞看着眼馋,瞅着她娘碗里的吃食,嘴边挂上口水。
姜蜜可不敢瞎喂,问过太医才挑拣着她能吃的给她尝尝。
索性她不算贪嘴,很多东西喂她吃两口,尝过就不惦记。你要是劝她多吃她反倒可能不乐意,会撇开头,还把嘴巴子闭得死紧。
福妞头年十月生的,足有八个月大了,现在是还不能理解大人说的很多话,可她已经知道姜蜜端着的是碗,碗里有好吃的,吃了不饿肚子。
家里人她也认熟了,这闺女精,知道她爹宠她就跟她爹提要求,娘这边糊弄不过就乖乖的。
早几个月每天还会哭几声,长大一些也不爱哭了,她模样生得本来就甜,瞧着胖乎乎的,笑起来像观音坐下童子,就是福娃娃一个。
张嬷嬷刚进府的时候是提心吊胆的,在卫家大半年,如今踏实得很,想到从前在宫里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丢了命,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她如今一门心思全扑在福妞身上,仔细看顾着,到福妞跟前走动的除了主家几个她都格外注意,大小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像这会儿,府上大爷在读书,二爷在习字,太太抱着小闺女边逗边同她闲谈。
“卫煊人懒,卫彦一两岁的时候很爱盯着别人看,学大人说话做事。嬷嬷仔细点,别让她捡着坏习惯。世人对女子总是苛刻,要求她多一点往后日子好过些。”
“太太放心。”
“头年这会儿张嬷嬷人还在宫里吧,宫里广厦万间,相较而言,我们府上就太小了,都没问过你在这头可还习惯?”
“不敢说昧心话,刚被指过来时有些提心吊胆,多几日便发现老爷太太都是和善人,老太太也并不像外头传的那样。大爷二爷聪明孝顺手足情深,这一门难得好家风,能在卫府伺候是奴才的福气。”
大人在说话,福妞就睁大了眼睛盯着看,姜蜜抬起手来摸她肥脸蛋,被小闺女一把拽住腕上的翡翠镯子。
这镯子鲜亮润艳,热天戴腕上瞧着就沁人心脾,好像暑气都消退一些。镯子是头两年卫成拿回来的,如今不像早先首饰没有胭脂水粉也没有,包括衣裳首饰姜蜜每年都会添,现在看她已经挺有官家太太的样子。又因为操心少,日子过得也讲究,四季都在滋补养生,她一年年岁数在往上走,瞧着越是越活越年轻了。
二十七和十七看着是不同,最明显就是眼神。十年前姜蜜刚要出嫁,那时候哪怕心里有些盘算,人还是天真的,在娘家过得不算很好,也没经过太大的风浪,前头那十几年里对她来说最大就是两件事:亲娘没了,后娘进门。
嫁到卫家之后这十年才是真的精彩。
笑过,哭过,殷切期盼过,提心吊胆过,恐惧担心过……
经历了太多太多,如今看着铜镜里面自己的模样,轮廓没变太多,看着却是截然不同两个人了。
当初葱嫩青涩,人很年轻,经常故作成熟。现如今实实在在是波澜不惊,少有什么事能让她着急,平常走路说话都不慌不忙,看着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
这么一只镯子就让姜蜜想到许多,看她失神,张嬷嬷轻喊了声太太。
姜蜜回过神,便笑开来。
“我想起以前的事,十年前我同相公成亲时什么都没有,那会儿隔几天有个肉或者有个蛋吃就是顶好的日子。人在乡下的时候不觉得那日子苦,如今回过头看,当时是真苦。那苦日子,卫彦就没经历过,虽然是在乡下出生,他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不错。至于后头这两个,怕是想都想不到乡下地方是什么样……我幼时没享过太多福,生个闺女福气却大。”
听着这话张嬷嬷也想了想她从前:“那样的出身有今日这般成就,老爷是顶顶的能耐人,太太命是极好的。”张嬷嬷不是乡下出身,也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咬牙去做了奴才。
但凡能凑合着过,谁愿意做伺候人的差事?
那些签死契的卖身奴才命比什么都贱,丁点也不值钱,是有人跟对主子混出个风光模样,像这种有几个呢?
这么想想,张嬷嬷就感觉自己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晚些时候砚台做完当日功课过来,进屋给他娘问了好,四下一看,问妹妹呢?
“刚爬累了,给收拾了一番,才抱去睡了,你莫去吵她。”
砚台点头,又想起来找弟弟。
姜蜜说在老爷子跟前:“我看你爷心里那结就没解开,嘴上不说,其实不高兴。又到热天了,天热起来人容易烦闷,我让你弟这阵子多去陪陪,隔代亲,老爷子瞧见孙子就高兴了。”
“宝他不多言语,热天看着他心里确实凉快。”说到这里,砚台又撇了撇嘴,“每回收到信爷奶都不高兴,以前是咱们自找的,现在都少同那边往来了,怎么还能给气着?”
“还不是因为丢不开。”
姜蜜给砚台添了半碗绿豆汤,让他吃着,说:“有些事你爷跟你爹反复说过很多回,那边对咱家对你爹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你知道,这是其一。还有祖宗的老坟头在乡下,咱远在京城顾不上,这些也要有人精心照看。过年包括清明得去烧香烧纸钱,不能一荒许多年由着坟前杂草丛生,是大不孝,人家看见老坟头没走动的痕迹也会说这家恐怕没人了……娘这么说你兴许没感觉,你们小辈想不到这些,这偏偏就是二老在意的事情。这些事都是大叔公一家在做,人家不居功,咱不能当做啥事儿没有,经常要问候一二,尽些心意。”
都说任何人往来看心意,可心意这个东西一眼看不出的,总要通过一些行为体现出来。
就比如年节走礼,生辰走礼,包括书信往来。
不是指望通过收礼发财,有东西到了就代表外面的人还惦记你,没忘记老家的亲人,人家心里自然熨帖。
“娘就教你一回,有些时候别人说没关系不需要别麻烦,是客气话。老家那边也说过,说往来送信多费力气,没事让咱不用惦记,咱要是真的一丢手三五七年,他们心里不好受,给外人看了也是笑话。亲戚情分也是走出来的,有来有往才会日益加深,置之不理逐渐就淡去了。”
砚台起先端着绿豆汤在喝,后来把汤碗都放下了,认真听娘亲说话。
听完点头说记住了。
他又偏着头想了想:“经常听爷奶说老家乡下的亲戚,娘说咱们家是在我一岁多的时候迁上京城,我该见过他们,都不记得。想不起大伯二伯一家都是什么样,外祖父那边也没印象。这次气着人的是大堂兄?十四了吗?听爹说他小时候挺聪明的,不知道书读得怎么样,去考了秀才没有。”
“考秀才?秀才哪是那么好考的?你爹也是二十才考上。”
砚台胳膊肘撑在桌上,托着脸,皱眉朝旁边看来:“不是啊,游先生说秀才很好考的。他说乡下读书人觉得难是村学教个三百千也能教五六年,要是六岁开蒙,十二能把字认全就不错。村学包括镇上学塾教得不好,才有我爹二十中秀才,到府学读书之后,有正经学官领着功课一日千里,举人进士一蹴而就。娘你只看账本,没正经念过四书五经不清楚这里头门道,也是咱们这种人家能免院试直接从乡试考起,不然我明年都能去考个九岁秀才回来,这不难的。”
……
大儿子说这些,姜蜜也就信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