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扶着椅上金龙缓声道,“贵妃一应丧仪皆从品阶,谥号便免了,贵妃女不好无名将养在和嫔宫中,赐封公主,就号恪安罢。”
晌午的光照在乾清宫门口的金狮上,惹人睁不开眼,来往换值的侍卫俱目不斜视,踏步声整齐铿锵,传入殿内却几不可闻。
江淇拱手一揖,领了皇命,又见连烁试探问道,“昨日晚皇后回宫,可还好么?”
殿中人借着垂眸一瞬隐了情绪,只淡然回话,“是,娘娘昨日受了惊吓,休养一日便好些了,今晨瞧着已是无恙。”
皇帝点点头,眼神有些无措,轻声询问着她的身边人,“朕若是今日去瞧瞧她,你觉得如何……?”
他行礼的手顿了一瞬,不为所察地直起身,一双眼看不出端倪,如常道,“臣以为,娘娘心绪尚难平,祁家事未毕,皇上又封了恪安公主,此时相见难免不快。且皇后娘娘向来与兰妃娘娘交好,兰妃娘娘诞下二皇子,皇上不若多去永和宫瞧瞧,以表天恩。”
他话中没有丝毫不妥,仿佛仍是未存私心的尽忠臣子,也未多赘言,连烁想来他知晓钟离尔心情,思虑再三便颔首应了。
恰逢全公公端着药碗进殿,江淇侧身让了,全公公点头示意,便将药端与皇帝,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苦涩的药味儿浓郁,惹得他生生蹙眉忍下。
连烁端了明黄地团龙药碗朝他一笑,“你也觉着难闻罢?朕如今日日都靠这个味儿吊着,实在折磨。”
江淇压着心中一丝歉疚不忍,十指在绯色衣袖下悄悄拢紧,面上仍笑道,“往后再无值得思虑过甚的烦心事,皇上洪福齐天,龙体定能早日安泰无虞。”
连烁颔首,将碗中苦味一饮而尽,江淇看他仰头喉结上下滚动,只觉殿内憋闷窒息,将要把他吞没,便转首瞧着黛青色香炉,不愿再直面帝皇一眼。
皇后带着宁嫔进了外殿,怕孩子在睡中,后妃轻声细语解了披风,因着没让宫人通报,兰妃这才瞧见皇后进殿,惊得在榻上忙掀开被子要请安。
皇后含笑上前将她锦被拢了,也并不避讳,亲热坐在榻边瞧着眼前有些虚弱的人,“快好生歇着,还没出月子身子虚,本宫与宁嫔来,都生怕给你过了寒气。”
宁嫔亦凑上前附和,“可不是么,这一路娘娘净惦记兰姐姐了,二皇子的事儿问得都不如姐姐多。”
兰妃眼中蓦地红了,瞧着皇后有些哽咽,“娘娘恕罪……臣妾月中不便,连昨夜娘娘遇险都未能及时赶到……”
钟离尔忙拿了绢帕给她拭了拭眼角,殿内婴孩的奶香味儿清甜,只劝慰道,“快别说这样的话,以往本宫受苦受难,哪回不是你第一个赶到?照你这样说,本宫更自责没能在你生子时第一时间陪伴。”
兰妃摇头,瞧着皇后堪堪落下泪来,皇后忙装作不悦轻声道,“不许哭了,月中流泪要作下眼疾的。进殿半天了,砚棋可是睡了么?”
兰妃这才顺着她的话拭了泪,忙教奶娘把砚棋抱来,一面难为情道,“娘娘瞧臣妾糊涂的。”
奶娘将刚吃饱的婴孩抱过来,钟离尔忙轻车熟路抱在怀中,孩子一张脸像兰妃多些,面容白净可爱,看着皇后咧嘴一笑,却不似砚离那般继承了连烁的酒窝。
皇后悠着怀中的孩子,兰妃看着唏嘘,怕自己情绪再度失控,忙转了话题道,“砚棋还小,不能给母后请安,等再大些,便可于坤宁宫尽孝了。”
钟离尔为着兰妃欢喜,亦不愿将自己对砚离的怀念带给新母亲,只抬眸瞧她盈盈道,“砚棋自个儿有母妃,你身居妃位,自个儿的孩子当然是放在永和宫养,没事儿来本宫处坐坐说话便是了。”
兰妃知晓皇后是宽她的心,表明没有想要亲自抚养砚棋的意,可她却自觉亏欠皇后良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便又见钟离尔眉眼含笑,随口问道,“这几日皇上可来瞧过了么?”
兰妃眼眸黯淡一瞬,复打起精神笑了笑,“祁家的事儿闹得前朝后宫不得安宁,皇上政务繁忙,还并未得空过来。”
钟离尔颔首应声,眼瞧着砚棋有些困了,便将孩子送与乳娘,与宁嫔一道抱回了偏殿去哄睡。
皇后怕她难堪,只轻应了声,环顾永和宫一周,对兰妃蹙眉道,“虽说本宫不常去嫔妃宫中,可一搭眼还是觉着你宫里太过素净。如今后宫只有你与顺妃是妃位,顺妃虽是个公主,可你已是砚棋的生母,将来母凭子贵,保不齐还有更高的位分,怎么好这样慢待自个儿?”
兰妃柔柔一笑,推辞道,“臣妾不拘这些礼的,只要将砚棋抚养成人,将来一同为娘娘尽孝心,也便是了。”
钟离尔朝她劝道,“你不在意,可砚棋在意。他现在是皇上唯一的皇子,若教人看轻了生母,可如何是好?你哥哥前些日子与方大人去信,也说将你托付与本宫照顾,本宫如何不上心着些呢?回头本宫便让人搬些上好的瓷器玉器,再并些西洋进贡的珠宝首饰,一道送过来。”
兰嫔浅笑着谢了恩,看着眼前人满面春色的惊艳,有些感叹道,“娘娘天姿国色,如今愈发光彩照人,臣妾本就蒲柳之姿,生育过后见娘娘这般璧人珠玉在侧,可不自惭形秽了么?”
钟离尔一愣,脑海中蓦地浮现江淇的面容,失笑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对她问道,“你不说本宫倒没留心……瞧着气色可是好些么?”
兰妃真心颔首,赞叹道,“可不是么,娘娘面色红润,眉眼含春带笑,倒像……”她思虑一瞬,忽地忆起,展眉道,“倒像当年臣妾在王府初见娘娘时那般,少女姿态十足。”
皇后面色绯红,失笑着要去捂她的嘴,后妃二人笑着嬉闹,兰妃听她急道,“快莫浑说!这话传出去,往后本宫如何立威于后宫众人!”
宁嫔哄睡了砚棋笑着走进来,见殿内和洽,不禁追问,“是什么话,我可没赶着,姐姐再说与我听听!”
三人又叙话了半晌,见暮色将至,兰妃便送别了宁嫔与皇后。踏出永和宫的门,宁嫔本侧首与皇后笑言,却远瞧见宫门处一人濯濯如春月柳,光映照人,眉眼所及之处皆撩拨,便一时愣住。
皇后顺着目光瞧去,只见江淇遥遥一笑,惹得她心绪不宁,忙与宁嫔执手道,“厂臣来寻本宫,怕是有事要禀,既如此,便改日再邀妹妹去坤宁宫用茶了。”
江淇走近,恭敬对着皇后与宁嫔一揖,声如珠玉,遏云绕梁,“臣东厂江淇,请皇后娘娘千岁金安,见过宁嫔娘娘。”
宁嫔这才回过神来,朝着皇后尴尬一笑,径自道,“早知江大人风姿绰绰,方才见他站在流云下,竟好似教身后的枯枝都回春抽芽一般。”
皇后笑了笑,宁嫔接着行礼道,“既如此,臣妾便告退了,改日再去娘娘宫中请安。”
钟离尔笑着颔首,目送宁嫔远去,清欢识趣带着宫人在皇后身后几步侍立,江淇伸出手腕,高大的身躯微躬,对着皇后勾唇道,“臣请娘娘回宫。”
她忍着笑意,维持皇后凤仪将手轻轻搭在他腕上,偷偷握了握方松开,用二人之间才听得见的声音佯怒道,“你这副模样,可教慈宁宫受用过?”
江淇直呼冤枉,“臣不敢,娘娘知道臣向来自命不凡,如何肯为他人弯腰?日月可鉴,臣这腕子,只给娘娘一人搭过。”
她眼波漾去,做懊恼的模样,怯怯瞧了他一眼调笑,“那可如何是好,本宫前些日子还搭了小令子的手腕儿。”
江淇看着她噎住一瞬,恨恨咬牙低声,“臣不成想,在娘娘心中只与小令子一个地位,还可拿来相较高下……”
钟离尔窃笑一瞬,柔软食指轻轻在他腕上抚了抚以示褒奖,面上一派朗然瞧着前路,语气却无不轻快,“今日兰妃说我瞧着气色好了许多,竟像个少女模样,你可有觉着么?”
他亦起了玩闹的心,侧首上下打量她片刻,做出疑惑的模样,在她方要着急出声时连忙道,“臣愚钝,今日除了觉察娘娘愈见明艳动人以外,并未瞧出少女轻浮气来。”
她被他言语打趣地压抑不住轻笑出声,气得在他手上不轻不重拧了一把,江淇笑着反握了她手指一瞬,复又松开,吓得她忙装作不经意环顾左右片刻,压低了声音嗔道,“人多眼杂,我不与你闹了。”
他便顺了她的意,二人绕过宫阙花园,将今日连烁的几道旨意说与她听,钟离尔未如何思量,便颔首赞同道,“如此也好,全了贵妃和恪安公主的面子。只这封号赏的——恪守本分,偏安一隅。待这孩子长大,难免寒心。”
复又轻叹一声,对着他笑道,“果然是帝皇心思,处处皆陷阱。”
说话间,便近了坤宁宫,他抿唇片刻,瞧着她轻声问道,“近日皇上想要来坤宁宫见你……”
钟离尔停在坤宁宫汉白玉丹陛前,对着他眉眼温柔浅笑,“见我做什么,不该说的不该做的,一样也不会有,不过是听些敷衍罢了。”
江淇看着她的眉眼,见额头细碎的乌发被秋风吹起,扫过她的羽睫,愈发衬出半分明艳,他语气泰然,“是,所以我让皇上多去瞧瞧兰妃。”
钟离尔看着颇有醋意的人乐不可支,江淇拿出一个绣袋对她轻声道,“回宫罢,教清欢把枸杞煮水督促你饮下。”
她忙问他,“还要回东厂么?”
他颔首,轻笑着安慰道,“祁岚马上便要押回京,明日祁家人下狱,有些事儿须得安排。”
顿了顿,他借着行礼的间隙,轻声对她笑道,“晚些时候我便回来,你累了早些歇息。”
她扬起眉眼,像模像样抬了他的双手,朗声作皇后仪态道,“既如此,本宫无别事,厂臣去罢。”
他看着她得意模样无奈摇头,方带着人转身往东厂而去。
坤宁宫伺候着皇后用了晚膳,清欢瞧着她有些食欲不振,心下了然,便将枸杞泡了水,端进书房。
钟离尔在案前提笔疾书,清欢默默走近将茶盏放下,提醒道,“娘娘,歇一会儿罢?”
皇后伏案敷衍应声,却未曾抬首,清欢又道,“娘娘,这是厂臣带回来的枸杞泡了水,娘娘用些?”
她笔锋顿了顿,有些无奈抬眼看她,清欢得逞失笑,又推了推茶盏,钟离尔落下最后一笔,无奈封了信交与她,一面端起茶盏道,“让楚辞送出宫给师兄罢,祁家事虽说东厂联合六部使了不少力,可本宫身在深宫,维系朝臣多靠师兄,想来近些日子他亦没少奔劳。”
清欢瞧着皇后饮下一杯,对着手中信笺轻叹,“可真好,娘娘与方大人十数年情谊,到头来都不曾消磨半分。”
她将青玉羊毫在荷叶洗中涮过,悬回红木笔搁上,转首在灯下莞尔,“同门兄妹,与亲兄妹也无二。再加上师兄当年教习过砚离,亦是有情分的。不过你说得是,人活一遭,能长久陪伴的人少之又少,陌路殊途者众,是以倍觉可贵。”
顿了顿,她握住清欢的手,灯芯哔剥一瞬,皇后许诺道,“如今朝臣归心,本宫定会利用好这个时机,如同前时爹爹被朝臣压制,或是咱们独在深宫孤立无援的事儿,本宫再不允许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胡杏儿结婚热评说,我的前前任和前任都很棒,他们一个教我做温柔的女人,一个叫我做成熟的大人,但我最喜欢现任,他教我做回小孩。
周末花了四十分钟看完了佟丽娅孕中的自传漫画,以儿子命名为《浪花朵朵》。
中间两次泪崩,切切实实感同身受到一个女人,从情感和家庭的废墟上,亲手将所有的往日温情美好都付之一炬。
是怎样的英勇和坚强。
然后就是陈思诚这个人,我能从字里行间理解为什么佟丽娅喜欢他了。
或者说这类男人,再来一次,还是很可爱的样子。
他对你真情有过没有,有过,谁也不能否认,你们,都不能。
他也曾在那个夏日,花了一个晚上的闲暇,抱你一步步走过小河杨柳。
他也曾在那个夜晚,背起你,说一定要背着你走完地铁那段长长的台阶。
他也曾跟你设想好未来,在病中握住你的手,走过很多地方。
那些都是真的,记住就好了。
这就是文字和影像残忍的地方,能记录下回忆的东西,都是这样。
尔尔其实很幸运,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幸运能够再将废墟重建一次,尤其是感情和婚姻里的。
推荐一首谢安琪的《喜帖街》送给大家~,我Eason的现场live也很棒~
其实我私心里很希望大家一直不要理解钟离尔对连烁的依赖和曾经的感情放下有多难,小仙女们都要幸福快乐的~
第76章 薄媚红
天鼎七年九月廿二,翊坤宫贵妃祁氏以妃位丧仪下葬妃陵,因其母族故,未加谥号追封。
同日,翊坤宫祁氏女赐封恪安公主,奉启祥宫和嫔为生母。
十月初三,原左军都督府右都督祁岚、原兵部尚书祁兴邦,论通敌叛国罪、谋反罪,加之翊坤宫祁氏自戕累及满门,于午门由东厂提督江淇监斩祁氏共九十七人。
这一年秋霜初结时,由中书省平章政事宁言并东厂提督江淇进言,上擢兵部侍郎焦洺任兵部尚书职。
举荐焦洺是钟离尔与江淇商榷过后,一致认为朝中最适合的人选——当年云淮在时对焦洺有恩,此人亦颇为亲近钟离家,是以便于施恩拉拢兵部。
至此,东厂于六部中再斩获军政这一权势命脉,同时也意味着,掌控大明军权长达十数年之久的祁家,正式化为历史长河中的一缕青烟。
这一日皇后在宫里宣了戏班子,就在文华殿前头,却不似往年热闹熙攘,并未相邀旁人。台上粉墨登场,皇后一袭火红狐裘,持着鎏金如意云纹手炉,暖意夹杂着苏合香气升腾,薰得皇后面容一派慵懒迷离。
吹吹打打的戏码一台接着一台,台下人眉眼精致贵气,斜倚着雕花椅目不转睛,身后侍立的宫人亦静默无声。
阖宫都知晓,贵妃已死,祁家倒台,皇后这是无声地在祭拜孝昭懿太子,与生身父母。
台上奏起《赵氏孤儿》,却并未演《史记》中的提炼选段,而是依着《左传》,唱了赵氏复立,从祁氏手中恢复原田邑的桥段,戏文中意,听得无人不心惊。
皇后却悠然自得,在朱阙飞檐下和着鼓点,右手修长二指轻轻点着案几,听得入迷,狐裘朱唇平添艳色,眉宇间又携了冰雪意,自凌霄出尘。
他来的时候,瞧着天色鸦青,心知这几日将要落雪,却不料,提袍跨入文华殿朱漆门槛的时候,恰有第一片雪落在他黛色大氅上。
江淇眼睫低垂,眼见那雪花轻柔依附在他右肩,不过霎时便缓缓融成一滩晶莹水泽。
他往台上扫了眼,径直向她而去,立在身侧挡了东风,俯身拱手行礼,轻声道,“娘娘,戏将要唱罢了。”
皇后抬眼看他,恰好眼睫处托起一片落雪,她阖眸再抬眼,便似在她桃花瞳下缀上一颗斐然珍珠。
二人一朱一黛,一坐一立,雨雪霏霏默然对视间,远瞧去便是一副用色分毫不肯浅淡的绝世画卷。
她撑着额角斜斜看他,悄然展颜一笑,流露万般妩媚风流不自知,台上咿呀唱到最后,她看着他莺声道,“瞧来瞧去,今日的戏也不过如此,好没意趣。”
雪落得愈盛,沾染他鹤氅下摆的素色挺拔修竹,遮掩去他黛色下的绯红,眉眼缱绻宠溺,与她轻声道,“戏终有落幕,天色将晚,臣请娘娘回宫。”